午夜时他们回到那间有洗漱间的住室。洗完澡,董道宁很快就坦然地睡着了。李大波却久久不能入睡。他想着明天回上海,又可以见到朱丽珍,从而会得到党的信息和指示,他也可以交上那份可贵的具有当代最大诡秘内容的汇报了,比在香港又接近了一步胜利。大概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在企盼与快乐但又惴惴不安的心绪中,迷迷乎乎地进入梦乡了。
第17章 秘密会谈
一
天气晴朗,温暖如春。梅思平和董道宁、李大波,分乘两辆小轿车一前一后,驶向码头。港口旅客熙来攘往,非常热闹。梅思平打扮成一名大学教授的模样,手提羊皮柔软的公事包,最先钻进停泊在国际航运第一码头上那艘法国“德尔门号”轮船的头等客舱。当这艘船挂满旗鸣笛启锚开航时,董道宁和李大波还坐在候船室休息,等待放行。为了缩小目标,他们才这样安排了航班。又过了一小时,李大波和董道宁才在第二码头登上意大利的“哥普特亚号”轮船,驶离了香港。他俩同住在两人一间的二等舱里,李大波表示谦让,主动挑了上铺。其实他有自己的缜密考虑。上铺有一面小窗,白天可以眺望海面,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从窗口跳出。为了防备有人暗害,他白天睡觉,夜里醒着,躺在铺上假寝。他不晕船,也能吃喝。轮船上有各项游戏的俱乐部,还有网球场。
李大波对董道宁说:
“你去玩吧,我在舱里给咱看着东西。”
董道宁笑着说:“到了上海,可别露出来我离开过你。”
“嗯,我不会忘。”
他笑嘻嘻地打着响手走下铁梯,到底下的游艺室去玩保龄球了。
李大波独自一人留在舱房里,觉得轻松多了。他拴上门,眺望着被如血的残阳笼罩下的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涌动的永不停息的海浪,正像他此刻激荡的心情。
轮船要走三天三夜。对于重任在身、心事重重的李大波来说,这是多么残酷而漫长的航程!不但没有发生他万分警惕的那种被杀手趁他熟睡把他扔进海里的恐怖事件,而且在轮船驶过台湾海峡时,还没遇到特大的风暴,这真是天公作美。他终于在风平浪静、天气晴和的三天后平安抵沪。
“德尔门号”虽然比“哥普特亚号”早开航一小时,但在进入狭窄的吴淞口时,给耽搁了,两条船几乎是同时靠了岸。梅思平昂首阔步地走下舷梯,这时才跟刚下船的董道宁、李大波碰头。他们一块儿走上岸来。李大波忐忑不宁的心,这时似乎也靠了岸。
岸上,早已等着伊藤芳男和特意从北京赶来的今井武夫。董道宁跟这两位日本的高级特工人员早已是老相识了,他立刻就把梅思平向他俩做了引见。虽然伊藤和今井在上海这个沦陷的城市,比较放心,但梅思平却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唯恐被隐藏在这里的“军统”上海站的特务发现。他们五个人混在人群中,匆匆走过码头,很快钻进一辆中型的日本丰田牌的汽车里去。
当晚,今井武夫在六三亭花园的一家日本酒馆“松田料理”设便宴为梅思平的三人小组接风洗尘。伊藤芳男作陪,董道宁本人做了译员①。梅思平没有出洋留学的经历,又有点腐儒的书呆子气,闹了不少笑话。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日本人面对面地打交道,又是第一次吃日本饭,对于日本的风俗习惯,更是一无所知。他有点神不守舍,大大咧咧,全然没有注意到别人都是脱了鞋才入座,而他竟穿着那双大方头的牛皮五眼靴,任意在“榻榻密”②上走,更糟糕的是,他说话说得兴奋了,竟一屁股坐到壁龛③里去,把插花瓶坐碎了一个。这失礼的举动,弄得董道宁脸红,今井和伊藤不知所措。最奇怪的是他一边大嚼大咽地吃着蘸调料的日式生鱼片,一边竟莫名其妙地笑着说:“先生,从此我也将被人们称做汉奸了吧?”今井武夫和伊藤芳男彼此面面相觑,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①此次秘密会晤,实际是由国民政府外交部情报司日苏科长周隆庠带来的翻译担任译员,为了写作人物不能过于分散,才这样写的。略有出入。——作者。
②日本房屋的床铺,由草垫做成,应该进屋就脱鞋。
③指日本式的客厅里面,靠墙处地板高出,以柱隔开、用以挂画及陈设花瓶等装饰品的地方。
那天很晚才散,他们回到跑马厅附近一家“璇宫”旅馆安歇。董道宁和李大波又被东道主安排在一室同住。他们在洗漱间洗脸的时候,董道宁边刷牙边撇着嘴小声地说:
“梅思平这老憨,真没见过世面,丢人!周胖子派这种人来。难道由我来谈判,就不如他吗?”
李大波试探着说:“你可能后台不如他有势力吧?”“你算一语道破了,我心里真憋气。在这儿,全看门头儿,来历大小,如果没有有钱有势的亲朋好友,你是绝不会爬上去的,我他妈全看透了。……”
“想开点儿吧!……明天,高司长能来吗?”
“能。会谈是不能拖延的。”
第二天高宗武独自一人果然也乘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号”轮船到达了上海。人到齐后,就开始了密谈。
保守高度秘密,是会谈双方都极为关注的。为了避人耳目,会场选择了上海新公园北侧东体育会路七号的一所空房①。这所房子恰好在当时由于日机的轰炸,炮击,遭到破坏,没人居住,闲置在那里。他们一共八个人,一进去就没有再出来,直到在那空荡的大房子里经历了三天四夜激烈的讨论,才悄悄地离开那里。为了抄写誊清,李大波才有机会了解中国方面由汪、周准备并起草的那些骇人的条款。这些条款的大意主要是行动意图,如“梅思平在上海一旦谈妥,即从上海经香港去昆明”;“日本政府如承认条件,将通过中国方面的联络员转达在重庆的汪兆铭”;“汪在接通知后的一、二日之后,将携陈公博、陶希圣②,寻找借口逃出重庆去昆明”;“汪到达昆明后,日本政府将选择适当时机发表日华和平解决条件”;“汪亦发表与蒋介石断绝关系的声明,即日乘飞机去河内,转至香港”;“汪到达香港后,发表收拾时局的声明,与日本相呼应。”;“云南军队首先响应汪的声明,反蒋独立,接着,四川军队也起来响应”;“广州军队也同情和平运动,但因有中央军,延缓进行”;“在汪兆铭的旗帜下,成立新政府,组织军队”;“日军撤出一部分军队,使广东、广西两省成为加入新政府的地盘”……这就是不久被命名为“重光堂会谈”的记要内容。
①此座房屋,在这次“会谈”后,经过修整,即做了土肥原的宿舍,命名为“重光堂”,日汪秘密协定,即在此处出笼。
②陈公博,汪伪政权的第二号人物,汪兆铭死后,升为第一号汉奸,1947年枪决。陶希圣,投敌后不满其职位,又回重庆,后为蒋介石撰写《中国之命运》。
李大波无法判断这些条款的实施性有多大,但他却痛切地感到刚进入抗战的中国,绝不应该有这种内部分裂。倘使在目前真的出现了云南、四川两省军队的“独立”,那对于中国抗战的前途,真不敢想象。所以他在心里暗自痛骂这伙祸国殃民、卖身投靠的大汉奸。后来他得知,散会后今井武夫带着这份条款,便乘军用飞机直飞东京,面见板垣陆相,在近卫首相官邸,向与会的多田骏、土肥原做了汇报。次日就在五省会议①上通过。
①“省”的概念与中国不同。是中央的“部”的意思。“五省会议”是最高级会议,出席人员为总理大臣、外务大臣、陆军大臣、海军大臣及大藏大臣(财政)。
与此同时,为了保险起见,高宗武仍暂回香港,担任联络员,而梅思平一人乘飞机由香港,返回重庆,和汪兆铭、周佛海汇报谈判达成的初步协议。
这是天赐良机。这样,上海只留下董道宁守摊,而董道宁对李大波几次试探后,已基本上放弃了监视的责任,凑巧的是他又被“米高美”舞场新近来沪的一位红舞星“唐妹妹”迷住,在等待第二轮谈判的间歇空档里,整天留连在灯红酒绿的舞厅,也无暇关照李大波的行动了。
李大波摸准了董道宁的活动规律,整个上午是董道宁刚从舞场归来正是他香甜入睡的时间,李大波坐在屋里,安静地抄写或读报;偶尔他起来小解,看见李大波仍在伏案工作,他便更加放心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等他下午五时睡醒吃饱,开始一天钗光鬓影、颠鸾倒凤的夜生活时,李大波早已溜出旅馆,去找地下党组织汇报这件极其严重的叛国勾当了。
朱丽珍和陆晓辉在楼顶小阁楼里听完李大波的详尽汇报,几乎都惊呆了。他们都意识到,国民党中这种大敌当前的可耻分裂,将给国家民族、抗战前景,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害。他们都深深地陷入了极为忧虑的情绪之中。小阁楼是那么静谧,又那么沉闷。
“现在,可以看出,日本的行动不是孤立的。”陆晓辉在沉默之后,吸着了烟,这么说道,“纵观世界局势,法西斯正在制造动乱,叫嚣战争,希特勒疯狂地兼并了奥地利,又开始将德军开进捷克的苏台德区,还下令国防军颁布消灭捷克斯洛伐克的密令;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也乘机向法国提出割让北科西嘉和突尼斯的领土要求;大英帝国的首相张伯伦在这时候跟法国的总理达拉第,一个劲儿地推行他们的所谓‘绥靖政策’,张伯伦甚至两次亲赴德国,攀登伯希特斯加登高山,到那座‘鹰巢’去会见希特勒本人,达成了出卖捷克利益的‘慕尼黑会议’……等等,德、意、日是‘反共协议’的轴心国家,这些行动,自然也刺激和鼓励日本要积极参予国际事务,这恐怕也就是日本急于要通过和平谈判结束中国大陆战争的原因,哼,没那么容易!”他甩掉了熄灭的烟蒂,愤愤地说:“狼,要是进了羊圈,那只有敲折它的腿,打碎他的头!现在很明显,我们领导的军队和人民武装,毫无疑问要成为抗日战场的主力了!”
“依您看,欧洲大战有可能大规模地爆发吗?”李大波这样问着。
“完全有可能,英法越是软弱,德意就越是逞凶。”陆晓辉又抽着一棵烟,斩钉截铁地说,“根据你的汇报,我还感到日本正在多渠道想方设法解决中国问题。土肥原以‘对华特别委员会’的身份正找那个老僵尸吴佩孚谈判,而今井武夫就联络了这个老牌亲日派汪兆铭,真有点像没头的苍蝇,乱碰乱撞起来了。”
“晓辉同志,您看我什么时候撤退才好呢?”
“你的工作很有成就,你已经从敌人那里获得了一颗重磅炸弹。”陆晓辉睁着明亮的大眼,兴奋地说,“我看,就以你现在获得的材料也足以揭发敌人的阴谋活动了。你现在就突然失踪也可以。但是考虑到你得此机会不易,最好还是继续隐蔽下去,为以后的工作开一条路,当然,这是很危险的。”
“晓辉同志,我并不怕危险,只要是工作需要。”
“是的,你的表现很好。我们将尽快把你得到的情报,用密码拍给延安。我想,你一定会受到表扬。你尽量根据情况随机应变吧,好吗?”
李大波点点头。他这个北方局的地下成员,受到南方局党代表的表扬,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他那有些苍白的脸,因兴奋而泛起光辉。他那既喜悦又腼腆的神态,使坐在一旁的朱丽珍感到他真有点像穿新衣戴新帽过新年的娃娃似的那么兴奋。朱丽珍手里拿着李大波带来的那叠手抄的密密麻麻的资料,准备在夜深人静时,在隔音的暗室,偷偷地发报。这所住宅地处法国租界,对日本来说,总算暂时还有一点保护的薄膜。
正式工作谈完之后,李大波走到朱丽珍跟前说:
“丽珍,我很惦念家里的情况,天津那边没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现在联系工作越来越不方便了,要花费比较长的时间。怎么,你想家了吗?”
“是的,我很想。这是我过去单身时所没有的体验。”
“不要说你想红薇,连我都在想她。如果不是工作在身,纪律约束,我早就忍不住要跑到天津去看望她了。”
“没有办法啊!”陆晓辉也走过来,参加了他俩的谈话,“要不是大敌当前,必须参加这场惊天动地的革命,谁愿意抛家舍业,扔下妻儿老小呢?做为解放全人类为奋斗宗旨的共产党员,就只能如此呀!你们说对不对?”
李大波在这里跟他们吃了一顿几乎是素食的晚餐。小虾米炒油菜,骨头汤熬豆腐,糙米饭,还有一小碟榨菜丝儿。李大波边吃边想:地下党的同志生活很是艰苦,而那些跟敌人暗中勾结的人,倒是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他自从进到董道宁这所阔绰的别墅,吃喝他们都包了,李大波没掏自己的腰包,把钱省下来,又加上去重庆新得到的月份薪水,以“中交票”折换了“准备票”,已有一个可观的数目,他就想拿出一些来捐给朱丽珍他们贴补伙食。
“你们的生活够清淡的了,我这回多挣了一点钱,我想拿一部份给你们。”
陆晓辉苦笑了一下说:“根据地比这儿困难多了,由于蒋介石不拨给经费,八路军和新四军,每天每人的菜金才只有五分钱,更不用说东北的抗日联军了,他们爬冰卧雪,到冬天连草根都吃不上,想想他们,咱这儿还是在天堂哪。为了减轻公家的开支,我们也要自谋职业,自费革命,熬过这最黑暗的时期。”
“您说的有道理,是那么回事,”李大波也微笑了,“我在晋察冀呆了一年多,很有体会,日本鬼子一扫荡,有时我们要饿好几天。有一次,我们被围困在阜平的山沟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只好摘点去年树上掉下来的烂枣儿充饥。不过后来打退了鬼子,回到群众中,坐到老百姓的热炕头儿上,吃着热腾腾的窝头,就又补充上了。因为那是新鲜粮食,营养成份高,太阳和空气又好,这是上海大城市比不了的。所以,你们还是要尽量保护好身体,就是被抓,逃跑也跑的快,因此,我还是要贴补你们一点儿钱。”
朱丽珍看到李大波是那么诚恳坚决,便从旁说:“我收下了。在这儿是我当家,具体的困难,老陆不太晓得。”说着她伸手接过钱,又问:“你出门在外,真的不需用钱吗?”
“你看,我还有这么些呢,足够了。”他掏出一卷百元的伪钞让朱丽珍看。
朱丽珍点点头,放心了。那一天他留在那里直到深夜,彼此推心置腹地谈说自己的身世。由此李大波才闹清楚,原来为了应付上海警察局和新推行的保甲制度,她和陆晓辉是假配夫妇。陆晓辉是江西弋阳人,跟方志敏①是同乡。他读过私塾,在乡里上过高小,后来他这个中农受气“眼子户”的子弟,参加了方志敏领导的农民运动,1927年国民党叛变革命后,他便随着工农红军第十军,转战赣东北的广大山区和丘陵之中。在整个的战争期间他是方志敏随身的警卫员和小文书。1934年他随队抗日北上,那时他刚满25岁。途中遭到国民党军队的堵截、阻击。次年一月,方志敏在德兴县陇首村被叛徒出卖被捕入狱,半年后在南昌英勇就义。消息传来,他哭得死去活来。从这以后,更坚定了他革命到底的意志,他发誓要给培养爱护他的方志敏烈士报仇,并以方志敏为他终生学习的楷模。此后,党委派他在几个大城市里做了城市地下工作,一直到今天。李大波还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