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波和红薇都脱鞋上了炕,王万祥坐到锅台前砌的那溜砖头上,依旧吸着笔杆做成的旱烟袋。红薇看凤娟嫂虽然显得老了一些,但还是那张红扑扑的圆脸,两眼含笑;万祥却比从前又瘦又老。他们说了一阵闲话,李大波先告诉了他和红薇在通县“假配夫妇”假戏真唱成亲的事情,凤娟高兴地给他俩道喜,万祥听了这喜信儿连说,“好极了,这是正办!”红薇向王妈妈隐瞒实情去通县,这时才问起老人家的情况,凤娟说:“嘿呀,俺娘早让美国毛子辞退,回家都一年多了,那美国毛子说,日本一开仗,县城和乡下的租地教徒都抗捐抗税也不交租纳差了,他养不起公馆那么多下人,就把俺娘打发回家来了。俺娘为了餬口,又回纱厂络线去了,从一大早走,到天黑以后才能回家。这一趟来回足有20多里地哩!”
红薇听了这消息,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她心疼老人家这么劳累、辛苦。
正说话间,从屋门外传来飞跑的咚咚脚步声。屋门被踹开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站在门外,他就是鱼儿,已经10岁了。他看了半天,认出他俩,高兴地喊着:“噢,哎呀!是万顺叔叔,红薇姑姑呀!”他发现了摆在炕上的点心、糖果,便扑上去:“你们没有忘了我呀,给我带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太好了!”他上手就要抓那大八件点心,“我真饿呀!”
红薇看鱼儿已长高了许多,但他那小模样儿没变,还是圆圆的脸,亮亮的小眼睛,虽然已经十岁了,依然额顶上留着栊梳背的刘海儿。
凤娟一把抓住他的手,叫嚷着说:“我的小活祖宗,拾了半天毛篮,扒了一上午土箱子,手黑得像那老鸹爪儿,快洗洗手再吃。”凤娟赶紧在瓦盆里,倒了水,按着他洗罢手,才让他吃。
红薇一见鱼儿饿得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她7年前认识这孩子,那时才三岁,他可算是在饥饿里生,在饥饿里长大。她记起那次理查德来津公干,曾接她到英租界美国公使馆去,在就餐后,她还为鱼儿偷来三明治、巧克力夹心糖、饼干蛋糕不少好吃的东西。
红薇把鱼儿搂在怀里,慨叹着说:“这孩子应该上学了。
鱼儿,告诉姑姑,你喜欢上学吗?”
鱼儿低下头去,刚才快乐的笑容消失了,呆了一会儿,他才看看王万祥噘着小嘴儿说:“姑姑,我咋能不喜欢啊?我背着烂纸筐篓,站在马路边上,看见有钱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我真眼热呀,学校里还有秋千、轧板、操场,下了课还打球,我站在校门口,看啊,看啊,可就没我的份儿,谁让俺爹俺妈穷哩……我只好拾毛篮……卖点钱,交给妈过日子,好买棒子面。”
这时李大波在一旁插了话:“万祥,红薇说的对,咱的生活再紧巴,也不能让孩子当睁眼睛,大字不识呀!从长远看,中国需要有知识的人才,才能建设富强的国家。”
王万祥从嘴里拔出那笔杆烟袋,真诚地说:“大兄弟,我何尝不想让他上学识字呀,可是我不愿意跟组织上伸手要钱,如今正是咱困难的时期,什么都需要钱,除了夺取敌人的枪炮子弹,咱也得自造一点,还要买药,医疗器械,花钱的道儿多着哩,再说咱的‘边币’这儿又不能花,我只好靠自己的两只手,自力更生,除了养家餬口,还有许多开销,就轮不上这孩子上学了。”
李大波和红薇都为沉默寡言的王万祥这种为革命自我牺牲奉献的精神所感动。红薇和李大波立刻就商议好一个计划,她想把王妈妈接去看门料户,再把鱼儿接去上学,李大波和王万祥当即同意了这个办法。红薇问鱼儿:“跟我去上学吧,你愿意吗?”鱼儿乐的蹦起来,拍着手巴掌说:“我当然愿意喽!噢!我要上学啦,还有好吃的!”
他咕咚咕咚喝了半瓢凉水,往口袋里装了几块糖,对红薇说:“姑姑可别走,我还得去拣筐煤茧儿来,晚上好做饭。”他说罢,蹦跳着背起筐篓,拎一把刨煤堆用的二齿小挠钩,便跑出小院了。
红薇目送着这可爱又懂事的孩子,忍了好久的眼泪,这时顺着她的脸颊夺眶涌流出来。
王万祥哄着红薇,拉她和李大波都坐到墙旮旯儿,低声谈起了工作。王万祥是津委会的工运组长,专门做工人、特别是日本纱厂和日本工厂中的中国工人工作。他表面以做回收废旧物资和拣破烂为掩护,出入于这些工厂,并和那里的地下工会分子取得秘密联系,做到传递情报、发动工人消极怠工,造成敌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内伤。他谈了最近工厂的情况,特别谈了军工厂怎样磨洋工和故意制造劣质武器的情形;李大波则谈了他如何打入敌军指挥部的问题,他已初步掌握了日军和伪治安军驻防的情况,敌伪要人的住宅、电话、大军火仓库、储备物资的详情。红薇也顺便谈了交通站为同志们接头、送信、传递文件等的情况。总之,他们这是一次没有杨承烈在场的工作自我审查和初步检阅。他们都为在天津这个码头站住脚、打开局面而喜悦。万祥对李大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入敌伪上层,又摸了许多难以掌握的情报尤为满意。他笑着夸赞说:“哦,你有了隐身草,就可以隐蔽了,还得到那么多很有价值的情报,工作得很有成绩,你们夫妻俩在今后一定能做出更大的贡献。”
时间在欢乐中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天近黄昏。李大波因为担心家里没人,怕招拧门撬锁的盗贼,便先独自回去,留下红薇专等着见王妈妈。
天擦黑的时候,王妈妈才从小刘庄的北洋纱厂回到转盘村的河堤,她一进门,看见炕上坐着红薇,便高兴地拍着手巴掌,扑到炕沿前,拉起红薇的双手,又哭又乐地说:“天哪,我的宝贝儿,哎!我寻思这辈子也见不着你了呢,还让我看见你,这是老天爷可怜我呀,谢天谢地!薇妮儿,你是咋到这儿来的呀?!”
红薇扑到王妈妈怀里,向她讲述了一遍她离开景山公馆去通县以及来津的全部过程,她摸着王妈妈干瘪多皱的脸蛋儿,哽咽着说:
“王妈妈呀,看把您累的,多瘦了呀!您别干了,我跟万祥哥都说好了,我这次把您接走,给我看门料户,咱们一块儿过日子。”
这消息使王妈妈也高兴起来。凤娟快嘴利舌地说:“妈,您猜猜她嫁了谁啦?”凤娟边说,边向红薇呶呶嘴,给老人做着暗示,“万顺娶的这个媳妇,您一定称心如意!”
喜得王妈妈这时嘻开嘴巴,笑着说:“哎哟,我的天皇爷地皇奶奶,世间真有这么顺心的事呀!我的天!那我可称得上是你俩的月下老儿啦!”
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离别了一年半多的红薇夸赞着:“呀!我的薇妮可越发出落得俊秀啦,别看你东奔西跑、风吹日晒的,脸蛋儿白皙的还像那剥了皮的鸡蛋似的;那胳膊鼓溜溜的,活像白莲藕儿,嘿,这回我可真放心了,这朵鲜花,没便宜了别人!”这最后一句话,逗得满屋子响起了笑声。
晚上出门杠活打短工吃“劳金”的人和拉人力车、推小排子车的苦力,都回到了转盘村,听说红薇回来了,不少房边左右的邻舍,都来看望她,拉了一晚上家常理短的闲话儿才散去。王万祥见邻居一走便披上一件大褂子,送红薇回家。他打着一盏桐油罩过的纸灯笼,穿过闪着磷光鬼火的坟地,才熄灭灯笼,一直把她送到家。
“我也认认门儿,有事好跟你们联系。”
第三天,王妈妈梳了头,洗净脸,穿一身青布新裤褂,领着欢蹦乱跳的鱼儿,来到了二马路树德里这个独门独院的小家。就从这天起,他们便像一家人似的过起既平常又特殊的神秘日子来。
第14章 特别任务
一
在劝业场顶楼的天华景剧场,正上演七岁红唱的评剧《刘翠屏哭井》。观众稀稀拉拉的不多,李大波到后不久,杨承烈便从逛劝业场的人流中走出来,他俩坐在最后一排座,那里光线也最暗。他们在那戚戚切切的音乐声中,低声地交谈了那件重大的、刻不容缓的任务。
舞台上正表演着刘翠屏张开白色的帷裙,悲悲切切地扑向扔有她丈夫尸体的那眼干井。大段的悲调唱词。“却怎么,阴风惨惨一个劲地往上吹,哎哎哎哎……”招来一阵热烈的鼓掌。
在掌声和乱哄哄的谈笑中,杨承烈向李大波已传达完任务的要旨,他们便走出了天华景剧院,走下楼,消逝在逛商场的人流中。
回到家,他把红薇叫到屋来,插上门,低声地对她说:
“小妹,老杨找我去,有一项特别任务,是要派我到上海去,想办法拿到日本跟重庆暗中勾结和谈的第一手资料,以便向全国人民揭发,来达到遏止投降的目的。现在万不可半路断送抗战,如果重庆真的跟日本达成某种协议,那将是我们民族的劫难。”
“你去多少时候?”
“不敢肯定,还要看事情进行的是否顺手。”
“让我也跟你去吧?”
“不行,你要在家守摊儿,秘密交通站一会儿也不能离人。”
李大波向红薇交待完这番话,便赶往市政府和省政府机要室去查阅有关的资料和存档的文件,为的是掌握住必要的知识性情况。
费了一上午时间,他才找到一鳞半爪的资料,他不由得想,日寇给这些附逆的衙门绝密的内部情报实在是太少了。找来找去,他只找到了一点儿有关德国大使陶德曼衔日本密命拜访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财政部长孔祥熙的一些材料。那时南京还没有沦陷。当时提交的日本政府所谓调整邦交的方案,有下列四点:
事实上承认满洲国;
缔结中日防共协定;
停止排日;
停止特殊贸易、自由飞行……
另一纸是陶德曼这次活动的汇报材料。幸亏李大波在东北大学时选修过德语,他粗略地看懂了其中的大意:(1937年)12月2日,蒋介石召开了小型的党军首脑会议,到会者有白崇禧、唐生智、徐永昌、顾祝同等。在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的情况下,原则上同意接受了日本提出的上述条件。12月7日,南京政府请求陶德曼转告日本政府,可以根据日本方面的条件,作为和平谈判的基础。
还有一份文件是12月13日日本攻下南京后,追加的条件,提出的新要求是:
扩大华北、内蒙、华中的非武装地带;
承认内蒙自治及华北特殊政权,并保证驻兵;
必要的赔偿。
限年内作出答复;向日本指定的地点派出媾和的使节;在承认全部条件后,开始缔结停战协定。
12月23日,日本将这份书面声明交给德国驻日大使狄克逊,12月26日由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转递给孔祥熙。下面是陶德曼的记述:中国政府未即作答,于1938年1月13日才表示:对于11项媾和条件中的细节,要求日本政府加以具体说明。
“这一点非常重要,”李大波看到这里心里暗自思忖着,“仅仅这一点情报,就可以说明,当我们八路军和人民浴血奋战时,蒋介石的确暗中和日本勾搭过。”
机要室里很静。有三四位日本留学的机要参议,也都埋头在一摞摞的文件和报纸堆里。上午三四位日本顾问就对华是战是和问题,在这里公然争吵得脸红脖粗。李大波的日语程度,还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辩论内容。不一会儿公使馆来了电话,通知日本顾问都去开会。他们一走,屋里的空气立刻就和缓松弛了很多。那几位爬在书桌上装作老实办公的中国人,便抬起头喝茶、抽烟,聊天。
“你们听见刚才的争议了吧,”懂日语的胡参议留着刷子硬的平头,自认为博学多闻,又好卖弄,喝下几口茶水,开腔说道,“看来,日本朝野上下,也是分成两大派别哩!一派是强硬派,一派是温和派!”
“也不能只用战、和分二派,”刘参议微笑着反驳,为了显示学问,他俩总好抬杠磨牙,“准确地说是主张南进的一派,主张北进的一派。”他抽着烟斗,得意地吐了几个烟圈,接着说,“南进的一派,就是咱的佐藤顾问,你没听见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吗?他说,凭借日军的强大战斗力,像中国这样的军队,是不堪一击的,蒋介石的军队比大清帝国也强不了多少,只要日军下一道动员令,表示断然出兵、进军,中国的问题就会随着动员令号外的铃声①,轻而易举地把战争解决,为什么非要跟蒋介石这个败将谈判呢?可是长谷川顾问就不同意他的论点。他是多田骏的亲信,他就拥护早日结束对华战争,全力北进,征服苏联,加入国际战场。”说到这里,他扫视了大家一遭,见李大波那样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就压低声音,故意显示自己消息灵通,做出神秘的表情说:“嘿,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听说在日本内阁和大本营②的联络会议上,由广田外相、杉山陆相和近卫首相共同提出的‘停止谈判论’,就遭到了多田骏参谋次长的强力反对,他主张的是‘继续谈判论’,结果顶起牛儿来了。”
①日本卖号外的报贩,身上挂着铃铛,故有此说。
②日本政府于1937年11月20日设置大本营。
“可是,近卫还不是发表了那个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强硬声明了①吗?”胡参议不服气,悻悻地说道。
①此处指1938年1月16日日本发表《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府声明》,亦即《第一次近卫声明》。
“是呀,长谷川顾问私下向我透露过,多田将军和日本关东军从大局着眼,就没提出反驳意见,怕引起内阁引咎辞职,才做了让步,不再坚持意见。”刘参议又以知情人这么答问着。
李大波这时恰好从一个文件夹里找到了《第一次近卫声明》的剪报。那报头上还刊登了一张近卫文黲的大照片。一张冷酷无情的长脸,短短的分头,眼睛呆定地直视,人中上一撮小黑胡,穿一身白西服,打着黑蝴蝶结的领带。一副高傲贵族的派头。李大波的目光停在这个战争狂人的照片上有三四秒钟。他过去因环境动荡不定,根据地的敌伪报纸既缺少又不及时,所以他竟没有亲眼看过这个臭名昭著的声明。于是他不再听他们的议论,专心致志地看下去,只见那原文登载着:
帝国政府在攻陷南京后,仍然为了给予中国国民政府以最后反省的机会,一直等到现在。然而,国民政府不理解帝国政府的诚意,狂妄策动抗战,对内,不察人民涂炭之苦,对外,不顾整个东亚和平。
因此,帝国政府今后不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期待能与帝国真诚合作的中国新政权的建立与发展,进而与这个新政权调整两国邦交,协助建设新兴的中国。
帝国一贯尊重中国的领土、主权以及各国在中国的权益的方针,决不丝毫加以改变。
当今,帝国对维护东亚和平的责任日益繁重,政府希望国民为了完成这一重大任务,要更加不懈地发奋努力。
李大波看完了这篇梦呓似的声明,真是又气愤又可笑。“这就是敌人的强盗逻辑,明明是大军开进、侵略我国,还聒不知耻地说尊重领土和主权;明明是杀人放火,刚在南京屠杀了三十万中国人,却装成一位善心菩萨,说什么‘不察人民涂炭之苦’!真是伪善到极点、也滑稽到极点了!”
中午时,那些参议全坐着自家的包月车①,叮呤噹啷踩着脚铃,招摇过市地回家吃午饭了。李大波却没有回家,他简单地吃了一套烧饼果子,泡了一杯茶,又接着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