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1862年华尔洋枪队扩编为“常胜军”,配合英法联军在上海、宁波与太平军作战,到处屠杀抢掠,残害中国人民。5月,华尔被太平军打败,9月,在浙江慈溪城外被太平军击毙。
②这是曹刚的口头语。
理查德揉搓着白皙多毛的长手,感激涕零地说:“非常感谢你的关照。不过,这次国府指令学生提前放寒假,我怕她出去跟着那些疯狂的学生闹学潮,特意放她回遵化老家去了,是我的仆人亲自送她上车的呢!”
“哎呀,理查德先生,我的时候,您可让我说您什么好呀!您传教传的都传傻啦,她是有胳臂有腿的活人,就不会半路下车吗?”
“啊!是呀,是呀!”理查德半张着嘴巴。
“据我们侦察,她是在固安城外赶上宣传团的。嘿嘿,不是兄弟我曹某人吹牛,这件事瞒不了我,她们那个队伍里,有我安插的人,我的时候,能不知道么?”
红薇隔门听到这里,浑身激灵了一下,心里一惊,差点碰出声响来。她不由得想起那次在宛平城外站岗时,正好碰见李大波的表弟艾洪水挽着娇小玲珑的丁孟秋在月下散步,是不是他?她又记起,在前门外大栅栏飞行聚会那次,李大波对他的表弟是多么冷漠,又是怎样的躲避着他。
“我的时候,还要通报给您一个最严重的消息,”曹刚的话,打破了红薇的思绪,“最致命的是,您的教女背后联系着一个我们要追捕的共党要犯!”
理查德吃惊地伸长了脖子,急切地问着:
“什么?共党要犯?!我的上帝啊!”
“不仅如此,我的时候,已经调查清楚,您的教女跟那个共党要犯还有私通的奸情,……”
“真的?!”
“那还假的了吗?今天早晨……”曹刚压低了声音,凑近理查德的耳根,嘁嘁喳喳地说着。
红薇听不见曹刚说的话,但她推测得出来,一定是在说今早在“德成”公寓发生的事。
“所以,”曹刚的声音忽然放大了,而且还用一个指头敲着用螺细镶嵌的大理石桌面的黑色硬木桌边,来加强他的语气,“我郑重地通知您,经查询,那个共党要犯,并没有被我侦缉队逮捕,宪兵三团也追查过,这人没有在押。因此,我的时候,强烈地要求您跟我们配合,从您教女那里,找出线索。我想,您是乐于协助官方的吧?”
“当然,当然,我的态度您是知道的,仅从我这次去江西蒋总司令围剿的地区,去配合宣传蒋先生的《证道谈》和宋美龄女士用英文写的《我的宗教经验谈》,就可以证明我是站在哪一方了。”
曹刚站起来,握住理查德的手说:“这我们一点儿也不怀疑,只是向您提出这个请求。”
“好吧,我一定设法把她找回来,并追问她有关那个共党的下落。”
小书房的屋门开了,理查德陪着曹刚一前一后地走出来。红薇趁着他俩还没有走出来,赶紧猫下腰,蹲到窗户底下,拉着一垂到地的紫绒窗幔的一角,遮影着她的身子。她看着他们的身影,转过花墙朝前院走去,她就一溜烟儿小跑着,到后院去找王妈妈了。
这小后院是仆人居住的院落,有几间小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是护院、厨师和花匠、司机住的,北房两间是王妈住,外屋一间大澡盆,专供王妈洗衣服用,屋子中间搭着一张大案子,是在上面熨衣服的。去年夏天,有一次学联委员们在北海五龙亭聚会,被曹刚盯梢,李大波巧妙地逃进小西天,躲在神山后面,闪过他的监视跟踪,就是躲在这间小屋,睡在这张熨衣的大案子上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王妈给他开了后门,他才逃过了那场劫难。
王妈妈停住了洗衣服,正掩门闭户地在里间屋跟她的儿子王万祥说悄悄话儿。王万祥是中共天津地下党组织的一个负责人,起先他以拉洋车为掩护和养家餬口的职业,在工人群众中做工作,自从国民党特务人员在天津近郊静海县破获了北方书局的党组织,逮捕了十九个人去,白色恐怖便笼罩了天津城。王万祥也脱下洋车夫的号坎①,改换了掩护身分的职业。如今,他是一名担着挑子,沿着大街小巷吆喝着“有破烂的我买”的小商小贩了。这一次,他是来参加中共北方局召集的一次秘密重要会议才来北平的。会议是在东四十二条胡同一处大宅门里召开。当然是以祝寿的形式。这是以天津市长萧振瀛秘书身价、隐藏在有花园的萧公馆里、专门搞上层人物工作的杨承烈,通过北平的军界宿将提供的这个场所。为了参加这次秘密会议,平时穿着破衣烂裳的王万祥,只得换了一身头天晚上杨承烈派人送来的湖蓝色团花寿字的丝绸棉袍,黑缎子马褂,戴一顶灰呢礼帽,一双皮底黑礼服呢圆口鞋。这是30年代中国上流社会男人最流行的考究服装。会议散了,由于会上传达了许多重要的文件,所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回津之前,来看看好几年不见的母亲。为了家境贫穷和他所从事的神圣工作,他既不能奉养老母,也不能常和她见面,他为此不仅心怀惭愧不安,而且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他那年轻就守寡的母亲。四年前理查德夫妇带着乔治、玛丽和红薇到他主持的爱斯理教堂过耶酥复活节,红薇唱完了圣诗,偷着跟小牛子他们到教堂后院的阁楼去掏鸟蛋,不幸被蛇咬伤,以后又转了伤寒病,理查德怕传染,曾让王妈妈带着红薇回到天津新开河的转盘村,住了好几个月,那是他们母子在一起团聚最长的时间。一晃四年又过去了。在转盘村的日日夜夜,李大波有一段时间化名王万顺,说是万祥的弟弟,王妈妈的小儿子,住在那个狭小的对面的茅屋里,跟着在铁路上被轧断腿的搬道岔挂车钩的工人郑大河住在一条土炕上。从那时起,王妈妈不仅理解了儿子所从事的工作的伟大意义,而且也从此为儿子的安危日夜悬心。每当街上过铁闷子车,响起一阵阵警笛的怪叫声时,王妈妈就双手合十地祷告着说:“菩萨保佑他平安无事吧!”
①号坎,“七七”事变前,为了统治洋车夫,车夫都要穿政府发卖的一种蓝布坎肩:背部印着号码,洋车夫都简称它为“号坎”。
王妈妈的这份心思,只有红薇知道。她下学以后,总要跑到后院去看一看王妈妈。有时她就从自己的卧室里偷偷地溜出来,陪着王妈妈在小屋里一块儿过夜,她们脸对脸地躺着,她总安慰王妈妈别为万祥和万顺提心吊胆,她会给老人解心宽地说:“说不定他们哥俩这时正驾着小船儿在新开河网鱼呢!”
每当这时候,她们这一老一小的两个女性,就都沉默下来,沉浸在自己追寻的思忆中:王妈妈想念着自己的儿子王万祥;红薇就思念着教她读书识字还给她讲笑话听的万顺哥——李大波。
在理查德那处阔绰的公馆里,这奇异的一主一仆就这样相依为命地打发那令人愁闷的苦日子。
红薇跑进小院,直奔王妈妈的下房。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她没有回家看王妈妈,一进小院她就倍感亲切,又像回到她红花峪山区的老家。她边跑边激动地喊着:
“王妈妈,我回来了!”
她跑进里屋,见到床上坐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生人,她愣住了,呆了一会,她才认出是王万祥来,便高兴地说:“哎呀,是万祥哥呀?你这身打扮,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怎么样,我凤娟嫂子好吗?鱼儿好吗?他没有喊叫着要找我吗?”一道欣喜的光,闪耀在她那美丽的脸上,在转盘村度过的那些值得记忆的美好时光,又油然地闪现在她的心头。她奔到床前,高兴地跳着双脚,拉住万祥的双手。
“挺好,他们都挺好!”王万祥打量着穿着朴素、剪着齐耳短发的红薇,问着:“听说你这次随着南下宣传团,表现的挺好,我很高兴。……”
“啊,你是听谁说的呀?”红薇惊奇地打断了王万祥的话,“你说,你在天津,怎么一来北平就听说我南下了呢?是谁告诉你的?”
“是万顺告诉我的,”他们都还习惯地称谓李大波这个化名。
红薇惊异地问道:“是万顺哥?!你是在哪儿见着他的?我今早去公寓……”
王万祥拦住她的话,微笑着说:“昨天晚上,我们俩在一块儿宿的,他很夸奖了你一顿,说你这小小的年纪,被理查德偷了来,在这样一个培养洋奴的环境里能有这样的觉悟,很不容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呀!”
一抹惊奇与喜悦交织的光束,点亮了她那乌黑的大眼,她又高兴又迷惘,简直被搞糊涂了。她急切地跺着脚问:
“是真的,万祥哥?!这是真的吗?啊!早晨我到德成公寓去,那女店主说他早就被逮捕了。”
王万祥笑起来:“没有。那是使用的一种巧妙的‘金蝉脱壳法’,为了不让当局再追踪他,我们就找学联一帮子人,化装成军警,假装逮捕了他,你放心,他很平安。”
红薇欢愉地跳着,高兴地说:“天啊,早晨都把我急哭了!我为他今天流了多少泪呀,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多想去见见他啊!”她用两只手,扶着万祥的膝盖,一边推搡着一边跳着脚儿撒娇似地央告着,“快告诉我,万祥哥,他如今到底在哪儿?!”
王万祥忍俊不禁地笑而不答。王妈妈在一旁假意嘿唬着说:
“薇妮儿,那么大丫头啦,别跟你哥那么讪脸!”
“红薇,我只能告诉你,他现在已经走得很远了,”王万祥看见红薇急得要哭的样子,便安慰着她说:“他现在有重要的大事要做,哪能像那年在转盘村时那么有闲工夫哄你跟鱼儿玩呀?得,别难过,这是他让我给你带来的一封信。”他从贴身的小褂口袋里取出来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的纸片。她急不可待地打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小妹:
请原谅我再一次和你不辞而别。我将远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去多少时间,不能预先确定。我能想象,当你找不到我的时候,会多么担惊害怕和忧郁难过。这是万不得已的。我希望你能够谅解。
我无法形容我多么盼望能够重逢的那个时刻。我只能寄上我良好的祝愿:万望你继续进步。时局越来越紧张,我们彼此都没有理由不加紧努力工作。再见,不用惦念我,不要因为我而分心。如果有条件,我会随时写信给你。诸多保重。千万不要想念。紧紧握住你的手。
万顺。即日。
红薇读完这封信,真是如获至宝,大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之感。虽然她仍然不知道李大波如今身在何处,但知晓他平安无恙,就够使她满足的了。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叠好,放进贴身内衣的口袋里。白天还那么苍白的脸色,由于兴奋、喜悦和娇羞,这时面颊升上了两片红云,显得那么光彩照人。
“万祥哥,我真得谢谢你,你真好!”
“好吧,小妹,我的任务算完成了,我得赶紧走了。”王万祥站起身,手里卷着那项呢子礼帽,“妈,给我开开后门,我从后门走吧,前门怕有蹲坑的。”
第2章 景山公馆
一
这一次是破例。理查德恭恭敬敬地把曹刚送到景山公馆的大门口。随着日本军队的铁骑在中国大地上的践踏和日本坦克向中国国土的纵深推进,理查德也不得不改变对曹刚的态度。去年,曹刚找上门来时,正是红薇失踪的时候,他不得不求曹刚亲自到遵化县去探访红薇的下落和逼迫着红薇回来,理查德始终没闹明白这个身为“北平社会局”科长的曹刚究竟是暗藏的日本间谍,还是国民党的特务?不过,有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在日本戮力向中国华北推进的时刻,绝不该得罪这个“两面”特务。
看着曹刚的丰田牌汽车开走,他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由不得在心里骂着:“这个坏东西,中国国土丢得越多,他倒越神气……”理查德望着汽车开走的背影,想起他头一次来公馆拜见时的情景:留着硬刷子似的平头,穿一身日本牛毛再生布的短西服,一副穷酸相。那一次他口若悬河地毛遂自荐,吹嘘和前吉林省东北军参谋长、“九一八”事变投靠日本的爱新觉罗·熙洽有亲戚关系、洮辽镇守使张海鹏是有两代世交之谊,还说那个裹胁小皇上逃亡长春的土肥原贤二是他父亲曹养浩的东京同窗。因为他攀上了北洋军阀做靠山,不几年的工夫就发了迹。“哼,这兔羔子,如果说‘时势造英雄’,如今的这个世道,也造就了这种两栖的鬼怪!”
他正匆促地往大门里走,正好被穿号衣的张小八拦住。他是理查德最赏识的一名忠实仆人。他凑上去密报着说:
“老爷,二小姐回来了。”
这消息很使他吃惊又高兴:“是吗?”
“真的,没错儿,我亲眼所见。”然后又用眼溜湫着周围,见没有人,更压低声音说:“王妈的儿子也来了,我觉着那穷小子有点不地道……”
他睁大了那对蓝眼睛望着张小八,叫着他赐给的名字:
“爱狄!怎么,不是那个拉洋车的穷鬼吗?”
“嘿,老爷,这回不是了,阔起来啦,那神气可‘抖’哩!”
这消息使他在门道里站了一会儿,引起了他一串新的思索。“现在是多事之秋,他阔起来倒不可怕啦,怕的还是乡下那些闹暴动的穷人……”“好的,爱狄,你告诉我这些很有用。”
他拍了拍爱狄的肩膀,以示对他表扬。
红薇回来既让他高兴,又使他气忿。但是他不能马上把红薇找到书房来询问和训斥,因为有两件当务之急的要事,缠住他的身子。一件是美国大使馆昨晚来通知:詹森大使要今天午后会见他,另一件是乔治的病情加剧,必须采取紧急措施。
他走进客厅,看见人们还在乔治病榻周围忙碌。他用眼巡视一遭,没有看见红薇。这很好,省得他的太太爱弥丽看见红薇又要对他发脾气,叨唠个没完没了。为了这个不驯服的山野姑娘,他着实受了不少家庭成员的攻击。要不是他们夫妇都怀有把这个东方小美人奉献给美国社交界的计划,爱弥丽对红薇早就没有耐心和克制力了。
“好吧,雷曼医生,就依着你的建议,把他送进协和医院你的特护病房去治疗吧!”理查德问着他的家庭医生雷曼教授——他就是四年前把红薇的重伤寒病当成回归热治疗,几乎使红薇丧命的那个美国医生。“乔泉荪先生,您的意思如何?”
“遵命,遵命。”这个原是美孚洋行总会计师、如今是北平商会会长的乔泉荪,是乔治的生身父亲,他以鸡鹐米似的鞠躬,表示赞同理查德的意见。
大家七手八脚的给乔治穿上大衣,戴好毛线帽,由仆人把他背上汽车。爱弥丽、玛丽、玛丽的男友凯勒,乔泉荪,加上雷曼和王达智两位医生,分乘两辆汽车,沿着景山后街朝东单牌楼的协和医院急驶而去。
送走这一队人马,大客厅里空寂下来。他不敢怠慢,立刻穿好西服,打上领带,坐上他自备的“福特”汽车,驶向东交民巷的美国大使馆。
詹森大使照例在使馆大院后面那处幽深的小院——他私人卧室的起居间里等着理查德·麦克俾斯。他们是老同学、老朋友。1931年9月18日晚上,日本进攻沈阳柳条湖和北大营的消息,就是他派武官威尔斯,找到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的包厢及时给他送到的,也是他指示理查德去关内教区提前封存或销毁有关教会的档案的。去年四月间,他曾陪同来自他本国的“美国远东经济考察团”,遍历华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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