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先生,我先告辞了,有机会还要向您请教。”
“不敢当,不敢当,我的时候,这儿有宝眷吧?有时间我当过府问候。”
“欢迎之至。”
李大波刚一退出殿门,曹刚便凑近殷汝耕小声地说:“殷长官!您新来的这位秘书,有根底可靠的推荐人吗?”
“有哇,……怎么,你怀疑他……”
“是的,殷长官,我的时候,怀疑他是共党的一个要犯。”
“哦?!你,你把握得准吗?”殷汝耕吓得脸色苍白。“不过,五叔①,您可千万别显露出来,先稳住他。”曹刚眯起一对三角笑眼,嘻嘻地笑着,“这真是天赐良机予我也!这一回我看他还往哪儿跑,当是瓮中之鳖无疑!”他高兴地搓着两只手掌。
“好,随着你怎样去对付他吧!……怎么,人选的安排……”
“听说土肥原将军已几次夜访了齐燮元、石友三、王揖唐、潘毓桂②、江朝宗、王克敏等华北宿将和名流,大概是想先听听他们的意见。”
①殷汝耕排行第五,在这里称呼“五叔”是表示世交和他们关系亲密。
②齐燮元,(1879—1946)汉奸。宁河人。直系军阀。曾任江苏督军、苏皖赣巡阅使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投敌,曾任华北临时政府治安部总长、治安总署督办、绥靖军总司令等职,配合日军作战、残害中国人民、抗战后被捕,1946年枪决。潘毓桂,投敌后任天津警察局长,天津市长等伪职。
殷汝耕一边点着头,一边思考着这些人跟他的关系。
“前些天,我应冈村宁次将军的参谋长酒井隆邀请,去了一趟古北口,参加了一次驻在那里的日军川岸旅团长在日人开设的古北口饭店举行的宴会。酒过数巡之后,酒井隆喝得有点面红耳热,他泄露给我一个绝密的消息,……”
殷汝耕原是闭自养神地听着,听到这里他突然关心地睁大了眼睛,直探着脖子说:
“什么消息呀?快说!”
“他说,日本已决心要扶植一个华北国,要以关内的四省三市脱离中央,以黄河为界成立华北国。所谓四省就是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三市就是北平、天津、青岛。在内蒙已组织了李守信;关内有宋哲元、石友三、刘桂堂,还有山东省的韩复榘都和日本有了默契。啊,看来,华北的未来局面已在未雨绸缪了!”曹刚快乐地小声笑起来。
“好,克柔,接着再探听,随时报告我,……”殷汝耕见曹刚刚要退出,又把他叫住,“我说,我想回北平的家住一阵子,可是一来这儿事多,二来我的家门口总有密探蹓踧,你掌握着警察局社会局那一摊子,给我调查一下,可别让蓝衣社①对我下黑手哇!所以,最近我只好先住在通州,……再有,就是务必把我这位葛秘书的政治背景弄清楚……然后火速给我回话。”
①蓝衣社,即军统特务组织的别称。
“好吧,您放心,五叔!我的时候,一定弄他个水落石出。”
中午,李大波出了文庙,确定后面没有人跟踪,才钻进武功卫胡同金家大院。他赶紧开了门锁,进到小院里。可是当他扒着小板门上一条木缝向外边窥看时,看见进到大院追踪他的人正是曹刚。
曹刚一退出大成殿,便对李大波盯了梢。今天无意中碰到这条“大鱼”,真使他高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这一刹那,他决定暂时不回平津办事处而留在这里监视这个共党份子,并要亲手捕获他。
曹刚扒一扒门缝,朝小院里望了望,见院里静悄悄,看不见个人影儿,便发现这球场似的大院里边还有不少人家,都敞着大门,他就朝大院里边奔去。
李大波从门缝看他已走远,才离开小门旁边的墙垛,走进屋来。
“怎么了,万顺哥?出了什么事?”红薇关心地问。
“嗐!倒霉透啦,这真是冤家路窄,又碰见那个曹刚了!这小子跟殷汝耕是世交,又来给殷汝耕当特务,做他的平津办事处代表了。”
“哎呀,那可怎么办呀?!”红薇的脸上漾起一阵惊惶之色。“哼,这小子真可恨,一会儿是国民党,一会儿是日本特务,等咱打败了日本鬼子,成立人民共和国,非逮着他,枪毙了他不可!”她狠狠地挥着拳头。
李大波寻思一会儿说:“我一个人好办,可以随意跟他周旋,他还问我带了家眷没有,要来拜望嫂夫人,他认识你,眼下最好给你转移一个安生的地方,直到发动起义。”
他俩因为临时出现曹刚这样一件令人棘手的事,便赶紧胡乱吃罢午饭,李大波提一把铁壶,抽冷子出了家门,便走出文庙街,奔向鼓楼北大街去高升铁活铺找杨承烈汇报今早从曹刚那里听来的情报和商量如何躲避曹刚的问题。正巧杨承烈昨晚刚从北平回来,从北方局刘然同志那里得到了新的前线消息。杨承烈说:“大波,现在事情很明显,蒋介石想用撤退、忍让、道歉、暗中妥协和镇压抗日运动等等手段,来换取日寇的和平解决。听说蒋已下令要宋哲元的部队放弃抵抗,并命令部队由平汉路撤退到保定以南,放弃平津。假定说宋哲元撤退到保定,日寇占领了平津,难道就是撤退的终点吗?不可能!据周恩来同志在庐山宣布的消息说,日本已决定派遣四十万大军侵华,来踏平中国。现在是驻守山海关、锦州的日军十四师团矶谷廉介所部已经开进关内,同时又派第五、第六、第十、十二、十六五个师团约十万人集结来华。实际上,近卫内阁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十年前田中内阁提出的《奏折》。”他俩又谈了很长时间的起义准备情况。杨承烈最后说:“鉴于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只能立足于一个打字,一个抗字!党中央决定,我们的武装力量必须北上抗日,而我们身在敌后,就要更好更快地掌握武装,发动群众,坚决抗日!我也听说殷汝耕要保安队配合日军攻打朝阳门,所以,我们无论如何要赶到殷汝耕的前面!”后来他俩又商量了一阵红薇转移的问题,李大波才离开铁活铺,心情开朗了一些,满脑子里思谋着新的任务,不由迈着大步在大街上走着,准备到文庙上班。
约摸两点钟的时候,李大波刚走到鼓楼南大街四宝斋点心铺门前,正好碰见曹刚从北玉升饭庄走出来。因为喝了酒,脸色红紫得像猪肝。他嘴上衔一根牙签,打着油腻的饱嗝儿,一下正和李大波走了个迎面,曹刚喜出望外地说:
“葛先生,您这是从哪儿来呀?”
“从家里来。您刚吃完饭?”
“是呀,您家在哪儿住呀?”
李大波顺着靳家胡同一指,爽快地说,“穿过这条胡同,在女师附小那边!”
“噢!”曹刚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我没盯着他呢!”然后他说:“葛先生,咱们初次见面,很想交个朋友,如蒙不弃,我一定择吉到府上拜望,欢迎吗?”
“欢迎欢迎!等我一有空,小备酒酌,咱好好喝几盅。”
“好,一言为定,我就等信儿了。”
“对!咱俩一块儿上班去吧!”
于是他俩拐向文庙街,一同肩并肩地走进文庙的自治政府。
傍晚下班时,李大波看见曹刚留在他“殷五叔”那里吃晚饭,才悄悄蹓出文庙,回到武功卫胡同的金宅大院。他一边帮助红薇做饭,一边对她说着转移的事。
她噘着嘴说:“我真不愿意跟你分开。我们好容易刚到一起。”
他抚摸着她的短发说:“红薇,别说傻话了,你既然要嫁给我这样的一个人,往后就会经常过这种动荡不安、时刻有危险的分离生活。现在就是对你的一次考验。”
“要把我转移到哪儿去呀?我能上铁活铺去躲着吗?”“那怎么行?!露了马脚,敌人就破获了咱的党组织了,那损失多大啊!红薇,这就是党的铁的纪律,你虽然是‘民先’又是‘共青团员’,可还没转党,也应遵守这个纪律。先要有这番准备训练,你说对不对?”
她依然有点恋恋不舍,噘着嘴,撒娇地说:
“这道理人家知道了……那,到底把我转移到哪儿去呀?
我还能看到你吗?”
“我要把你转移到‘姨妈’①家去。这是一位东北抗日联军的老妈妈,是掩护同志和传送情报的交通员,自从去年8月2日她掩护的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二团政委赵一曼同志在珠河牺牲,她也被捕。出狱后,只好转移关内隐蔽,还继续为党工作,我们都称她的代号为‘姨妈’,今天就把你送到她那里躲一躲。”
①此处我所创造的这个人物,亦有真人所本,摄取她一部分材料写成。这就是黑龙江省尚志县的革命老干部吕妈妈。1956年我在全国军烈属模范转业军人大会上,采访过她。她从始至终照顾着赵一曼,为了掩护,她认赵为干女儿。她还是赵尚志同志的干妈。她的事迹使我感动和钦佩。在会议期间,原东北抗日联军、在京为中央领导的周保中、冯仲云等同志,都亲自去看望或接到家中便宴,以叙别情。为了纪念这位老妈妈,三十五年后我取其感人事迹的一部分,写进了这部小说。以表示我对她的怀念和崇敬。
红薇听了李大波的解释,一下子就由刚才的不高兴变得快乐起来。她曾经在读书会里听说过有关赵一曼这位女抗联军人的英雄事迹,没想到她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能够亲自见到掩护她的那位老妈妈,她真有点喜出望外,于是她手脚麻利地赶紧做饭,以便尽快地见到这位传奇式的老妈妈。
三
黄昏后,一向笃信神佛的殷汝耕,手腕上围了两圈儿檀香木的念珠,穿一身淡青色的花丝葛的长衫,黑缎子下圆口鞋,一派国粹的打扮,手里拿一把折扇,让曹刚陪着,到西海子去做饭后散步。今天白天他刚打发他的妻弟井上乔之去跟天津驻屯军联系共同出兵的事,又接见了他驻马兰峪办事处主任的亲侄儿殷体新,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要配合日军攻打北平的计划,真感到既兴奋又有些疲劳。幸好有曹刚陪他一块儿吃了晚饭,喝了几杯日本甜酒,他就兴致勃勃地约着曹刚去游逛西海子①。
①这里记述的是我的一段亲历记。那年我13岁。我家就住在西海子旁的双彩五道庙。有一次下学到门口玩,正碰见这个大汉奸殷汝耕。我走到他的脸前,看的很仔细。不久就发动了那场反正的兵变,我好奇地跟着保安跑,可以说看到了整个的过程。这和我以后的参加抗日,有直接影响。事隔54年,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些情景写入我的小说。
这西海子原来不过是通州城内西边的一个大水坑,常年积淤着下雨留下的臭水,是蚊蚋孳生的地方。自从殷汝耕的蓟密专署设在通州,直到他1935年11月25日发表声明宣告“脱离中央,实行自治”,抢先当了第一名汉奸,老百姓就痛恨他,给他编了顺口溜说:“殷汝耕,坐冀东,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孝敬日本人,坑害中国老百姓,到头来,砸烂狗头殷汝耕。”
殷汝耕为了买好群众,坐稳他通州的小朝廷,便把这西海子修成了一个公园。湖水跟潞河挖通,栽满了荷花,岸边栽了杨柳,安了坐椅,修了环湖的柏油小马路,还沿着城墙修了虎皮纹石的阶梯,沿阶而上,可登城远眺,城墙上遍栽着鲜花的花坛,微风过处,传来一片清香。于是这里便成了人们游玩散步的场所。
殷汝耕摇着折扇,迈着八字步,慢慢地沿着湖边的土岸走来。他那白皙的脸颊上浮着得意的微笑,他抬起那双大眼,欣赏着周围的风光。那满湖的荷花,随风摇摆,他忽然扭过脸来颇有些孤芳自赏地说:
“克柔,卢沟桥打得那么猛烈,双方都伤亡惨重,而我们这里却是一片和平宁静,这也算是我们的福份啊!”
曹刚在裤子口袋里握住一只自来得手枪,贼眉鼠眼地睃巡着周围,唯恐有什么歹人暗杀了这位行政长官,所以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说:
“是呀,五叔!往后停战了,咱进了北平,就更风光了!”
曹刚陪着殷汝耕沿着石阶登上城墙。殷汝耕摘下手腕上的檀香念珠,熟练地用手来回数着,一边挺起胸,朝远处北平那边望去,夕阳的金色光芒,落满他的全身,他又一次做起他那“华北国”的美梦。……
傍晚时分,李大波和红薇吃了最简便的晚饭——芝麻酱拌面疙瘩,就锁上小门,带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匆匆沿着文庙街走去。
“姨妈”的住址,恰好在西海子边,双彩五道庙尽头那个小院里。李大波想让红薇散散心,便绕道穿过西海子,再到“姨妈”家去。虽然上次来通县杨承烈带着李大波去见过这位“姨妈”老太太,但是杨承烈还是派“小力巴笨儿”海鹏事先给“姨妈”送了信儿。
李大波带着红薇信步走在湖岸上,尽情地欣赏着落日夕照中的西海子。晚霞的光焰在清清的涟漪上和田田的荷叶上跳跃,也在李大波的眼前闪烁。红薇带着新婚小别的苍凉情绪,紧紧地挎着他的臂挽。眼前这片怡人的风景,使他们紧张的心情多少有点缓解。也许这儿是这座小城唯一的游览公园,吸引了城里的市民都到这里散步纳凉,所以游人如织。正当李大波在环湖岸边漫步时,从他对面正走来自治政府二号人物秘书长池宗墨。他矬矮的身材,长方脑袋,戴一副黑宽边眼镜,留着一绺小黑胡,完全学着日本首相近卫文黲的样子,穿一身略短的日本式藏蓝色西服,带着他的十一二岁的儿子①在练习骑一辆小自行车。李大波躲不开,只好向他点头行礼,问候着:
“秘书长今天闲在,带着公子来散心了?”
①我也亲眼见过池宗墨,我和他的儿子是同班同学。
池宗墨露着一嘴黑牙板,操着温州口音说:
“你也来蹓踧蹓踧,好,好!”
李大波和红薇赶紧走过去,悄声在她的耳畔说:
“这小子原在苏州开一家纺织厂,当总经理,跟殷汝耕是温州小同乡,他弃商从政当了汉奸。卢沟桥一打响,他立刻跑到天津寻找日本人当靠山……哼,这群民族败类!我现在在这个鬼地方真难受,天天都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笑脸,跟这些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打交道,我真盼着早日举事……”
“你们筹备得到底怎样了?”红薇关心地打问着。
正在这时,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几声招呼:
“葛秘书!葛秘书!快来这儿乐和乐和!”
李大波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西海子湖对面那座日本人开设前“近水楼料理店”闪着旋转的霓虹灯的门楼前,正站着殷汝耕和曹刚。在他俩身边站着几个浓装艳抹穿着和服的日本艺妓,曹刚正向李大波一边喊叫一边招手。
“糟糕,又被这‘龇牙狗’①贼小子看见了,咱们快扎进人堆儿里逃走吧!”李大波叫着红薇,赶紧钻进游人堆儿里,顺着湖边跑开去,绕着小路不见了。
①“龇牙狗”是日语“翻译官”的谐音。
曹刚站在湖那边,隔着西海子,见李大波钻进人群不见了,有点干着急。特别是他看见跟在李大波身边的那个女人,正是那一年她逃跑回到遵化老家,是他把她从大山沟红花峪接出来的。
“五叔,我肯定您新来的这位葛秘书,是我追踪的那个共党分子李大波!”曹刚对殷汝耕说,乐得龇着牙:“嘿,五叔!我刚才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北平美国传教士李会督抱养的一个女从叫李蓓蒂,在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