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早啦,咱们都该休息了,你在北屋,我在南屋睡吧!”
红薇吊住了他的脖子,撒娇地说:“我害怕,我俩就在一个屋里睡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呀?”
李大波把红薇的双手从脖子上拿下来,紧紧地握在他的双手中。他太激动了,激动得浑身冒火,这是一个30岁男人的凶猛的激动,他把她那苗条的身子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她能感到他的心脏在怦怦地狂跳。就在这一刹那,他猝然冷静下来,他在臂抱里把她渐渐地放松,然后他用眼睛那么深情地望着她,才吃力地说:
“小妹,我非常爱你,但是……”
“但是什么呀?!”
“我跟你说过几次了,我的处境很危险,随时都可能坐牢,……”
“坐牢就坐牢,反正我等着你!”
“也可能死在前线……”
“我不让你说这丧气话!”她用手堵住他的嘴。
“我怕留下你,让你一个人受罪,还是那句话,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太多!……”
“我不嫌!”她把他搂在自己怀里,鼓足了勇气说下去:“万顺哥,我只知道我爱你,这就够了!我不是轻率地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什么都想过了,坐牢,甚至守寡,……你也应该想到,自从我参加了‘民先’组织,难道我本人就没有人身危险吗?我也可能坐牢,枪毙,你可能成为光棍儿,……这一切我都想过了,而且做了充分的准备,我不能违背我自己的心愿……你不会知道,当我在河滩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是妹妹爱哥哥的那种爱,以后,在天安门游行时,我发现我是以一个少女在爱着你……在我的眼里,你是世界上最值得爱的男人,我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哪怕是非常短暂,我认为也是最可宝贵和值得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大胆地相爱呢?”
李大波被红薇这番话感动得只有连连地吻她,才能表达他此时升华的感情于万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1931年9月26日他在逃避日军追捕时,在一座树林中遇到的美国传教士那辆马车上拉着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山乡小姑娘,竟会变成他的妻子!这真是命运的安排。他现在还能依稀记得她那逗人爱怜的小样儿:穿一身农家自织的瓜条布裤褂,一双鸳鸯卧莲栽绒头的布鞋,拖着一根红头绳的小辫,双手侧枕在脸颊下面。还有在天津新开河的河滩上,雨过天睛,她光着脚丫儿,绾着裤脚,提着竹篮下河去捞螺蛳的可爱样子,一古脑儿像演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重新闪现着。
月亮在青色的天空浮泛着,那远射的清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也照亮了她那张美丽光洁的脸庞,她那妩媚的大眼,闪着月亮般的光辉。她那克服了娇羞的果敢神态,使她在外形的柔美之外,更增加了心灵美的魅力。她站在月光下,给李大波的感觉是她真像拉斐尔笔下那个头戴光环圣洁的玛丽亚,或是达·芬奇笔下面带微笑的蒙娜丽莎。她挽着他的手,把他拉进北屋。
她拧开电灯。迅速从床底下的一个包袱里,找出那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麻纸书,翻开扉页,露出来一帧毛泽东小小的照片,她把这立在桌上,靠着墙壁,孩子气地说:
“万顺哥哥,让咱们的大头目给咱俩作证吧,我们向他发誓,永不变心!”
李大波这时的激动,达到了沸点。他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你,和对革命,永不变心!”
他俩不约而同地都望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在有一颗红星的八角帽下,他们似乎感到了自己的领袖,正用那对慈祥的目光在祝福着他俩。那目光对他俩来说,就是一盏黑夜中的明灯,温暖着他们的心,在这间小屋四外茫茫的昏夜中,在这被白色恐怖紧紧包围的氛围里,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光明和对未来的追求。
他俩紧紧依偎着肩并肩地坐在床头。李大波用手托起她那美丽的脸庞,她没有反抗。她扬起脸,用那么温存、柔顺、信赖和爱慕的眼神,看着李大波。这是一个纯治的少女在为爱情而委身给一个伴侣时所特有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多么惹人怜爱和引人做出相应的牺牲啊!李大波在这圣洁的目光鼓励下,勇敢地把红薇搂在怀里,热情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她把双手无力地放在李大波的双肩上,随后搂着他的脖颈,就像常春藤缠绕在树干上一样。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小妹,小妹,你怎么了,怎么了?……”李大波有些慌张地问。
“万顺哥哥,我真的太激动了,……”眼泪从她的眼里迸溅着,但她却害羞地微笑了,她把脸扎在他的脖子旁边悄悄地说:“永远记住这个日子,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了,我是永不会反悔的。”
“啊,你是我的至宝,作我的好妻子,让我们永远作革命的夫妻吧!”
他激动地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为她解着衣扣,在她耳畔小声地说:“别害羞,从这一刻起,我俩就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了!”
于是他熄灭了电灯,躺在她的身旁了。
皎洁的月光,从纱窗中斜射进来,小屋筛动着银色的雾幕。
二
李大波每天上班,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情报,红薇提着菜篮子和王淑敏一块儿出去蹓大街,回来就伏在案头绘制通县的详图。在文庙的办公室里,李大波偷偷地仔细观察着日本在华北的第一个宠儿殷汝耕的行动。……
殷汝耕自从日军在卢沟桥打响第一枪,就兴奋得整夜没有阖眼。他不断地给他住在北平东城大阮府胡同殷公馆的日本老婆井上慧民——传说跟日本皇族还有亲属关系,打长途电话,让她向东京的贵族、皇族亲属打听有什么新的绝密消息;他还给他住在北平的姨太太白紫荆,叫她专门走动权贵,搜集冀察军政要人的动向。他自己孤身留在通县文庙的大成殿里,日夜注视着日军的进展。
他那细高条的身材,穿一身杭纺绸的白色裤褂,在已经用木板把孔子塑像遮挡起来的大殿里踱来踱去。一抹掩饰不住的微笑,飘逸在他那白皙好看的长型脸上。他那中分的黑亮的发式,更加衬托出他那宽额头、大眼睛,一副精明的书生模样。他的长相和气质,和汪精卫酷似一对孪生兄弟。国难越是深重,这个率先投敌的蓟密区专员,就越是活跃。他亲自握住毛笔写下“手谕”,命令加强他的驻津办事处。他每天还要亲自用电话和日本驻北平代办若杉要、驻津总领事川樾茂对话,汇报情况,领取指示。他一边期待着侵略者的铁蹄加速进发;一边挖空心思筹划各种配合行动——加紧修建飞机场和把坦克车开往北平,就是他为日军配合卢沟桥进城迈出的第一步。他一心想在这次战事中,抢立头功。一个“华北五省自治”机构首脑的梦,已在他的头脑里如醉如痴地编织成。不久,他就指派曹刚,做为驻平津的联络代表。早年他在日本留学时曾和曹刚的父亲曹养浩同班同学,而曹养浩又跟土肥原贤二是莫逆之交,经过这几道关系,便把曹刚介绍给殷汝耕,但他却不知晓这个曹刚是个两栖的双料间谍。
殷汝耕凭他的从政经验,推断蒋介石的思想内涵,他深知蒋本人对华北的国土感情,一如对东北三省一样,是会忍让地答应将来成为非武装驻地的自治区的。但是他万也没有想到这时跑出来一个共产党,竟然鼓动着前线的守军发起没有先例的反击。而且还打得那么勇猛顽强,不但两度夺回卢沟桥,还又恢复了龙王庙、京汉路铁桥的占领。他真有些垂头丧气。当他本人做蓟密区专员的时候,共产党领导的这个地区的几起重大的驰名全国的武装暴动,那恢宏的震撼山河的气势,使他心惊胆战,所以他从那时起就最恨共产党。他认为中国只有防共、灭共才能过安生日子,才不会动摇这个政权的根基。因此,他投敌之后,还念念不忘防共灭共,以致在他设制的那面三角形的五色旗上,还标出了“防共”两个字眼儿。
但是经过这十几天的折磨,殷汝耕又突然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因为曹刚从天津打来了秘密电报,获悉蒋介石用加急电报已把宋哲元从山东乐陵老家叫回北平,指令他跟日本驻屯军进行和平谈判。李大波来到他身边当秘书的时候,正是他由颓唐转为兴奋的时候。李大波跟着他参加一个接一个的宴会,在灯影怀觥交错中彼此祝贺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在滔滔不绝、口飞白沫的演说中进行着,他们讨论的问题范围很广,大至安排华北政权机构的人选,小至争论正在豆腐巷施工的殷汝耕长官府是不是还有必要在通县这个小城继续动工修盖。除此而外,每个人又都展开各种社会活动,例如二号人物秘书长池宗墨,虽然跟殷汝耕都是浙江温州的老乡,但却时刻想凯觎他的位置——纂位夺权,他佯称小肠疝气,潜来天津正找他的日本靠山、日本“黑龙会”①首领头山满的门徒、驻津日军新任司令官香月清司,进行秘密活动;曹刚也私访了好几次刚从东北赶来天津进行特务活动的“东方劳伦斯①”土肥原贤二②,一方面汇报情况,一方面向他讨封。李大波从卢沟桥战场,一下子调到这个迥然不同的敌伪机关来,环境变化之大,真有天渊之别,他生怕一时不习惯忘记这个鬼蜮般的处境,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千万别露出一丁点儿破绽。
①黑龙会——是日本最大的浪人团体,前身为“玄洋社”,为日本在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最早特务组织。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超越黑龙江”,出现于1901年。头山满是该会领袖,他的党羽深入中国各阶层,从事间谍活动。著名的侵华战犯香月青司、土肥原贤二、广田、平沼,都是头山满的门徒。
①劳伦斯为西方著名的英国老特务,故称土肥原为“东方劳伦斯”。
②土肥原贤二,为日本侵华战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1913年来中国,在关东军服务,任东北军阀的顾问坂西利八郎中将的副官。1924年直奉战争,他策动关东军帮助张作霖。1928年关东军决定消灭张作霖,他参予了皇姑屯炸死张作霖的阴谋,后担任沈阳特务机关长。1931年又从天津弄走溥仪,成立伪满洲国。1931年11月的天津骚乱事件、1932年热河战争的爆发、1935年丰台事变和冀东伪组织的成立、11月香河流氓暴动和冀察特殊政权的出现,都由他策划活动。七七事变后,他离去特务机关职务,回到军队,历任师团长、军团长、方面军总司令,统帅日军在中国大陆和东南亚进行屠杀。由大佐升为大将,是中国人民最凶恶的敌人之一。
这几天他非常忙碌,白天上班,晚上就到城外宝通寺那边跟张庆余讨论起义的具体组织工作。星期日一早他还要坐火车赶回北平,到二十九军军部去汇报起义工作的细节准备,听取何时配合发动的指令,然后他还要去见冀原和刘然,跟他们交换情况和商谈开展党的未来工作的各项指示。
尽管李大波是如此小心谨慎,但是一件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星期六的早晨9点钟,当他走进殷汝耕的大成殿办公室时,便看见早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殷汝耕对面的沙发椅上谈话。这人留着小平头,脸色黑紫,嘴角边有两个绿豆粒般大小的酒涡儿,一口细白的小牙,穿一身豆沙色中山装,褐白二色三接头的网眼凉皮鞋。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儿,眉飞色舞地正说着一个有关日本谈判的条件问题,见有生人进来,他便本能地停止了说话。
“没关系,克柔①,说下去,你们不认识吧?”殷汝耕白皙的脸上浮着浅浅的微笑,望望他俩,“让我给你们引见一下,都不是外人,这位是我新来的秘书葛宏文先生,这位是我的老世交曹养浩老先生的长公子曹刚,曹克柔先生,他是我本人的驻津代表。”
①克柔:在旧社会,大都有名、号。曹刚,姓曹名刚字克柔。一般人,包括蒋介石本人,为表示关系亲密,多以字相称。
李大波一听曹刚这名字,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然没见过曹刚本人,但却早知道他前两年做北平市政府社会局稽查时就曾经追踪过中共北平地下党的工作者和破坏过学生运动。那一次他在北平前门外大栅栏排演厅召开学运代表的飞行集会,要不是他的表弟艾洪水拙笨做手脚弄巧成绌露了馅儿,要不是他们疏散得快,早就成了他的网中鱼。这次红薇来通县,又告诉他关于曹刚的两件事。一件是曹刚跟踪南下宣传团,一直跟到保定,幸好红薇在城隍庙大殿那儿在人群中钻进紫河套旧货市场,才没被他捉住;一件是红薇到“德成”公寓,正碰见他带领侦缉队开着汽车来逮李大波,如果不是杨承烈提前一天采用那个“金蝉脱壳”法,李大波怕早已关进他设下的铁窗牢狱之中。想到这些,他真有点不寒而栗。只是他闹不清,何以这个军统嫡系特务,怎么忽然摇身一变又成了殷汝耕的私人代表。但是多年的敌工经验,使他惊而不露,讶而不显,他立刻冷静地向他点点头,说了一句客套话:
“久仰久仰!”
曹刚也抬起身,把手伸给李大波说了一句:
“赏光赏光!”
李大波见曹刚不再汇报,便故意说,“殷长官,我在这里不便,先出去一会儿,有事再叫我。”
“不用,你听听有好处,”殷汝耕用夹着象牙烟嘴的手指了指椅子,“你坐下。这对你给我拟稿有用处,可以引证。”
曹刚看了李大波一眼,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下去:“据悉,宋哲元已于本月17日①从山东乐陵老家归来,但眼下还没回北平军部,正在天津英租界的官邸歇着,探听情况。我的时候,已找可靠人跟他取得联系。……15日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中将因突发心脏病去世,宋哲元正好赶上开追悼会,他也亲自参加了。再一个消息是,听土肥原少将说国府已基本上答应了日方提出的谈判条件,这些条件是……”
①宋哲元由鲁返平日期应为7月19日。
“你等等再说,葛秘书,你最好记一记。”殷汝耕说着。
李大波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曹刚才又继续说下去。“大约是四条,”曹刚得意地瞟了李大波一眼。“一,华军撤离卢沟桥;二,严惩华方肇事人员,向日方道歉;三,取缔抗日活动;四,厉行反赤计划。……”
殷汝耕听了这消息,激动得反剪着手在大殿里来回地走着,走了两圈儿,站下来问道:
“克柔,土肥原将军没有透露一点关于华北人事安排的消息吗?”
曹刚本想说下去,但是他忽然停下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初次谋面的新秘书,越看越像他在北平一直追踪的那个共党要犯,他曾从落入他手中的那个“鸟囮子”艾洪水那里,见过他表哥李大波一张半身的照片。现在他怀疑这位新来的葛秘书,就是他追踪的那个李大波。于是,他哼哼哧哧地说:
“倒是透露了一点儿,……不过,土肥原将军绝对不让往外泄露。……”
殷汝耕终于看到了曹刚挤着那对小眼儿给他的暗示,他不再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殷汝耕便冲着李大波摆摆手说:
“你先去吧,呆会儿我有事再叫你。”
就在这同时,李大波已机警地预感到曹刚对他的猜测。他故意很轻松地冲着曹刚笑了笑,跟他握握手说:
“曹先生,我先告辞了,有机会还要向您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