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这一刻,又一发炮弹正好打中这间电话室,“唿隆”一声,像山崩地裂般地炸开来,门窗,连同廊庑的顶子,全炸塌了,瓦块和房椽子,在空中飞了一丈多高。在这阵灰尘和硝烟落下后,李大波、吉星文才从土堆瓦砾中爬出来,两个营长在土堆里把王冷斋扶起来,但金振中营长的腿挂彩了。一股如注的鲜血喷流着。他受了重伤。李大波和吉星文扑过去,迅速在血泊中抬起金营长,迈过成堆的瓦砾,来到院中。值勤的士兵,飞跑着去找担架队。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准确地打在半塌的屋宇上,只听“唿隆”一声,整个的屋宇全塌圯了。
李大波跟着那两位没受伤的营长,抬着金振中,急忙穿过县公署的大院,撤离日军炮火的集中目标,沿着满是硝烟弥漫的大街,转移到城角下一处矮小的民房里。受伤民众的呻吟声和房屋被炸塌的居民的哭声,与震耳欲聋的炮声,混成了一片。
“打!我命令打!”吉星文挥着拳头,冲着两位营长喊道,“在这种情况下,谁能忍?!就是掉头,也得打!还等他妈的什么南京指示!打,给我狠狠地打!”
两位营长接受了命令,骑上马,冒着炮火,奔回自己的前沿阵地指挥哨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来了一副担架,由勤务兵抬着,钻过浓烟,抬往包扎所急救。
大约在6点30分,返回团指挥所的吉星文和李大波,便听到了我方猛烈还击的炮火声。双方的炮火是这样凶猛和炽盛,以致炮声中间没有一点儿间歇,好像沉闷的滚雷。这样持续了约一个小时,日军的炮火显然被压下去了。接着,从开阔的田野间,传来了巨大的喊叫声。李大波和吉星文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俩都明白这喊声是弟兄们在发起夺桥的冲锋。
不一会儿,日方又加强了炮火的发射,机枪声哒哒地打成了一个点儿。接着传来日军“苦啦!”的喊声。
“啊!这龟日的们发起反冲锋了!”吉星文焦灼地站在屋中央,挥着大手。
这种拉锯式的此起彼落的反复冲锋,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忽然间,在我方战壕中发出了一阵山崩地裂般地“弟兄们,杀啊!”的喊声,大地仿佛被震得晃动了。
“好!我们冲上去了,”吉星文的一只大手像刀具一般有力地拍到桌子上,“李副官,你亲眼所见,咱中国人不能打仗吗?是怕小鬼子吗?”他奔到门口,喊了一声:“勤务兵,快备马,我和李副官要到阵地上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吉星文从门口那儿奔回来,抓起了听筒,这是李营长向他报告,我军经过约三小时的奋战,终于从日军手里夺回了卢沟桥。
他放下话筒,兴奋地紧了紧腰带,挽起等在门外的李大波,跨上勤务兵牵来的马,两个人并辔地向战场奔去。
五
当炮火正在炽烈的时候,红薇和王淑敏这些女同学仍然留在小树林中的包扎所里。日军并没有因为这里是伤兵救命的处所,就不向这里开炮。恰恰相反,炮火反而更加密集。有一些伤兵,没有死在前线,在包扎伤口的时候,被呼啸飞来的炮弹炸死了。红薇和王淑敏几次都被埋在土堆里,幸好没有炸伤。到处是炸成的弹坑,包扎所只好冒着枪林弹雨临时转移到城墙根下的一处民房里,有一堵宽厚的城墙做为它的屏障。
红薇和王淑敏她们一样,弄得满身是土,沿着鲜红的血迹。但是她高高地举着消过毒的双手,匆匆地穿过一排排担架,来到新抬来的伤兵面前进行急救的包扎止血。这里又增添了不少年青和年老的外科医生,是中共北平的地下党组织把这些爱国医生动员来前线为战地伤兵服务的,由中共北平委员会委员、学运组长冀原领队。本来平素这些大夫的态度都十分文雅,而这时他们面对伤残的可怜士兵,却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手忙脚乱地做着取子弹和弹片的手术,一边痛骂着前线的设备差、药品缺。
“岂有此理!蒋介石和他的幕僚们,只知道贪污腐化,却不管战士的死活,真是毫无天理良心啊!”最有威望的协和医院大夫林育德这样指名道姓的带头怒吼着。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跟着骂:“这真是喝兵血呀!”
正在这时,一副由两名士兵抬着的担架,一边吆喝着:“喂,借光,快闪开道儿!”一边擦过人群往里抬,一直抬到医生们的脸前,他们喘息着说:
“快给抢救,金营长大腿炸伤了,失血过多……”
林育德大夫并不等那小兵连呼带喘地把话说完,便挥挥手,让把担架放下,然后把伤员抬到了临时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上。红薇这时正托着消毒药水和纱布走到手术台前,她一眼就认出这个伤员正是她在那次长城抗战时认识的红山口演习时的旗手。
“看哪,吉团长骑马冲到前边去了!”抬担架的勤务兵朝门外扒着头,举起手热情地欢呼着,“一定是咱们把桥夺回来了!嘿呀,简直太好啦!”
“喂,这位小兄弟,别在这儿喊,包扎所要肃静!”林育德大夫斥责着那个勤务兵。那勤务兵把金振中及时抬到就算完成了任务,所以他索性跑到门外去看热闹了。
一阵巨大的震天价响的欢呼声,从前线那边传荡过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小日本儿拼啦!”“中国人不是孬种!”的尖厉口号声,伴着欢呼声,响彻云霄。本来是异常悲愤的红薇,被这喊声激得非常兴奋,她用麻利快捷的动作包扎好金振中营长的腿伤,就随着一队护士离开包扎所,到前沿阵地去包扎躺在战壕里的伤员。
炮火还在继续,子弹仍在呼啸,但已消沉多了。红薇、王淑敏带着十来名护士队员,挎着简易药包,沿着浅直的战壕,猫着腰,向前移动。当她们赶到卢沟桥附近时,红薇一下子就认出骑在枣红马上的李大波。她多想喊叫他一声,好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血污的白大褂,在战壕里积极地抢救着伤兵……但是她终于忍住了这股孩子气的冲动。那个骑菊花青马的身材魁梧的军官是谁?旁边的一名士兵告诉她那是团长吉星文。
“谢谢弟兄们!谢谢!弟兄们打得好啊!”吉星文双手抱拳,一边向战士们作揖,一边用宏亮的声音高喊着,让战壕里的兵士都能听到。
他和李大波都跳进了战壕。战壕很浅,刚到他的肩头。在这里他们能够看得很清楚。士兵已冲过石桥,跑到桥西的开阔地上,跟骄横的日本兵展开了白刃战。刺刀和战刀的锋光,在空中雪亮地闪耀着。落日的余辉,就在刀尖上跳跃,令人眼花缭乱。鬼子的长刺刀还来不及刺杀,二十九军亮闪闪的大刀片就砍到他们的脖子上了,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到地上。敌军和我军的鲜血,大片大片地洒在开阔地上,染红了夏日茁壮的青草。我军精神抖擞地喊着:“冲啊,杀!”,这喊声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永定河的浪滔。
永定河在夏季的七月,显得这样宽阔、浩渺、波涛滚滚向前。
经过一场浴血的鏖战,日军退却了。人们看见一片沾满黑色血迹的土黄军装,向横在那里闪光的平汉线路轨奔跑,然后向丰台匆忙撤退。我军兴奋地叫喊着,端着枪奔跑着,迅速占领了日军退却的阵地。
黄昏的时候,红薇她们赶到了卢沟桥。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敌人遗弃了不少尸体。她们立刻跑上前去,在桥边一处隐蔽的地方,搭起了手术棚,为的是就近给我军伤兵包扎伤口,进行急救。
这时,从手术棚外又传来了欢腾的喊声,一个年轻的小战士,背着一支马枪,跑进手术棚,喜气洋洋地挥着双臂说:
“嘿!快看吧,学联又带领着学兵队来参战啦!还带来一批女同学担任护士哪,哈哈,多好哇!”
“淑敏,等我们活儿完了,咱也看看去,我估计一定是冀原带着队伍来的吧?”红薇兴奋地闪着美丽的大眼冲着王淑敏忍耐不住地说着。
“好,咱在前线才过了一天,真像过了一个世纪,咱们还活着,我真想他们啊!”王淑敏兴奋地回答着。
半个小时后,全部伤兵包扎完毕,匆忙洗了手,没有脱掉白罩衫,脸上流着汗,红薇拉着王淑敏和其余的十来名护士,向卢沟桥那里跑去。
“快,快点呀!”跑惯山野漫洼的红薇,冲到前边去,扭过头催促着。
“哎呀,我快不了啦,我的鞋陷在稀泥里拉不出来啦!”王淑敏一手提着鞋,光脚跑着。
她们冲开人群,好容易来到冀原脸前。她俩争着跟他握手。跟着许多女同学都拥了上来。
“呀,见到你们很高兴,你们没有受伤,真是万幸!”冀原打量着说道。
“你看,我们不都全须全尾①儿着吗?”红薇说的家乡土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①此尾字为多音字。在这里应发“一”的音。
这时李大波和吉星文也走向人群。李大波一看到人群中的冀原,便拉着吉星文走近人群。他叫着冀原,把吉星文团长介绍给他,吉星文两只大手握住冀原,热诚地说:
“感谢你带着队伍来,学联对我们的支持太大了!这是雪里送炭啊!护士队救了我们不少战士的命!”
“这是应该的!”冀原兴奋地满脸放光。
“弟兄们,”吉星文把脸转向人群说道,“卢沟桥刚一开战,学联就派来护士队冒着战火、不怕牺牲为我们伤兵裹伤,现在又派了大批的学生军参战,你们想想,不拿枪的学生都来到了战场,我们拿着枪的战士,能够眼看着敌人的进攻,不动手、不还击,往后退吗?”
“不能!”战士们举着枪振臂呼喊着。
“对!我们现在欢迎学联的领队给咱们讲几句话。”吉星文和李大波带头鼓起掌来。
冀原看了看已排好队列的战士,望着周围这些闪烁的渴望的目光,他提高了嗓音说道:
“同胞们,官兵们!我代表北平的学生,感谢你们今天的奋勇抗战!你们的英勇行为,已向全国、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是可以打败侵略者的,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今天,我们学联刚刚收到中国共产党从延安发出的一个号召全民族抗战的宣言。宣言指出:‘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共产党还号召我们全国人民武装保卫平津,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弟兄们!你们今天就做出了榜样!我们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才来到前线。我们相信全国人民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一定能够战胜日寇,打退日寇的武装侵略!”
一片热烈的冰雹般的喊声:“一定,一定能够!”欢呼声、掌声,此起彼落的口号声,在沉寂的战场上震荡开去。
黄昏浓重了,夜雾在河面上升腾起来。淡黄色镶金边的小月牙,在鱼鳞状的白云间浮泛着,清幽而远射的光辉,照着沉寂的战场,也照亮了澄平宽阔的永定河水。
红薇望着冀原那兴奋的目光,李大波和吉星文那思索的眼神,听着党的指示,党的号召,党的声音,她的眼睛也在凝神地闪闪发光,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她带着小孩子过新年似的愉悦心情,看着天空、大地、河流,她觉得这一切都因为刚才的战斗和冀原的那番讲话,而显得分外壮丽。这时她才抬起眼睛,望着眼前那座石桥。在静谧中,她悄悄倚在桥栏杆上,用手抚摸着桥栏上精巧可爱的小狮子头,记起了远在元朝时意大利的马哥波罗在游记中就曾提起过的这座古桥的历史。如今,她觉得这座六百六十尺长、廿六尺宽、有十一孔石拱、四百八十五个石狮的石桥①是这样的生动雄伟、灿烂辉煌。
①石桥:即“卢沟桥”。在北京市西南郊,跨永定河(金时称卢沟河)上。始建于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成于明昌三年(1192),清初重修。长265米,宽约8米,由11孔石拱组成。桥旁有石栏,其上共有精刻石狮485个,姿态各殊,生动雄伟。1937年七七事变在此发生,抗日战争从此开始。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旁建有新桥。
她沉浸在这壮丽的诗一样的静寂中。远处传令兵骑马奔驰过去了,是去传送严阵以待和警戒敌人反扑的命令;什么地方升起了炊烟,这是军队在造饭;有几处篝火点着了,散发着艾蒿的香味,这是集结的信号和轰赶成团的蚊蚋;学生们和战士们一圈一圈地席地而坐,由那个东北老兵讲说着他从东三省就经历的故事;从宛平城那边飘过来雄壮有力、男女混声的《义勇军进行曲》: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都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红薇听着这震撼心魄的雄壮歌声,遥望那静寂中矗立的“卢沟晓月”石碑,她轻轻地微笑了,她想起了李大波。“要是他此刻在这儿多么好,我们俩会更好地欣赏这不平静的夜景,这才是一副壮丽的‘卢沟晓月,图!……哦,他昨晚要告诉我什么来着?吞吞吐吐地没有说,那会是什么啊?为什么他那么羞涩!?……”她陷入沉思中了。
在红薇想念李大波的时候,他已和吉星文团长回到了团指挥所。在等待吃晚饭的间歇时刻,他俩对战局做了一番预测。
“别看咱们眼下是把日本鬼子打退了,可是他们绝不会就此罢手,你说对不对,李副官?”
“是的,侵略中国,先占满蒙,再占华北,继而全中国,这是日本的既定国策。自从二·二六事件后,日本军部占了上风,而新上任的近卫内阁也企图通过对中国的战争,缓解国内的矛盾和困境,所以这个仗是日本逼着我们打的。”
吉星文听了李大波的分析,觉得深刻而有道理。他看一看腕上的手表,不满地说:
“现在已经是八点多了,他妈的,军部还不答复我,准是南京那边还没回电。哼,管它呢,打就打!今晚我就先给它来一次‘夜摸营’!”
李大波过去就听说过二十九军让日军闻风丧胆的、驰名遐迩的“夜摸营”,百闻不如一见。这一次能够让他亲身经历,这使他非常兴奋。吉星文看出了他这股劲头,便绘声绘色地说:
“有一次在长城脚下,我使用了一回‘夜摸营’,哈,那一次我没要敌人的脑袋,只要耳朵,钢盔,嘿,你看那一晚上,我们割回来不少日军的耳朵,缴上不少日军的钢盔,不过这件事我们没有详细报告上峰。嘿嘿,一报告上级,他们总是害怕,我们就干不成啦!这一回‘夜摸营’,不要耳朵了,我要日军的脑袋!”
他命令火速去找磨刀匠,木匠和预备足够的大红颜料,并下令大刀队饭后睡觉,夜晚二时出发摸营。下完这道命令,吉星文便去睡觉,而李大波却兴奋地睡不着。他在指挥所的院里,一直看着临时找来的十多个磨刀匠们在给新刀片开刃,把用过的大刀片磨得锋利飞快;木匠们在把大刀把加长三尺,以便远距离都能抡圆了砍杀。
李大波看着磨刀、修木把,心里捉摸着:“这洋红颜料是干什么用的呢?”
一轮牙月在云中泛游着,慢慢地走向澄蓝的天穹。……
第8章 红与蓝
一
从第一夫人宋美龄给理查德·麦克俾斯发出请柬时起,蒋介石的庐山别墅就一直忙碌着这次夜宴舞会。直到7日的早晨,筹备工作才告一段落。但据侍从室派来的那个值星官检查,筹备还远远不能让夫人满意和认可。
几天来,仆役卫兵、大车小车便络绎不绝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