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李大波给司机庄严地下着命令。
四十年代的陶然亭,是一片很大的乱坟岗子,十分荒凉,衰草枯萎,长到没膝,平时很少游人,在许多断碑残碣中,有一座较高的黑色大理石的坟墓,那就是脍炙人口的赛金花①墓。月光下,黑色的大理石熠熠闪着亮光。汽车沿着坟场中的土路开到赛金花墓旁边,由手枪班的战士把浑身哆嗦的曹刚拽下车来,让他面北跪下,然后,砰砰开了两枪,曹刚应声倒地,头骨碎裂,脑浆流了一地。
①清末民初时北京的名妓,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曾予八国联军总司令姘居,因而得名。
②棺材鸟,因其喜在棺木上寻食,故粗称“棺材鸟”,河北一带又俗称其为伯劳鸟。
李大波、方红薇、王淑敏走到死尸跟前,踢了一脚,轻轻呼出一口舒展的气来。
陶然亭在模糊的月光中静默地伫立着,微风吹动着劲草和狗尾草沙沙作响,野草中传出来唧唧的蟋蟀鸣声,还有一声声棺材鸟②的叫声。整座坟地此时没有一个人影。北京城里也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在这胜利的夏夜中,会有几个受尽折磨残害的热血男女青年战士在为民除害……
就在那天夜里,手枪班在执行完曹刚的死刑后,他们一鼓作气地窜进西直门外的习艺所,掐住看守所的警察,将押在那里的王达智医生救了出来,为了防备敌人搜查,当夜他就跟着手枪班战士回到了根据地。不久,当他的身体和精神稍有恢复之后,他就成了一名八路军的军医。
消灭了他们的仇人,李大波和杨承烈两对夫妇便安心地留在北平又做起了党的地下工作,继续收集敌人和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不少国民党先遣机关的活动情况,到8月23日,蒋介石的爪牙竟然在街头贴出了这样的布告,令日伪军“负责维持治安”,并公然下令对八路军进攻“作有效之防御”。有人便哄嚷着:“看吧,国共要开仗啦!”
街上依然像赶庙会那么热闹,边道上到处叫卖着日本人的成堆衣物,为了逃避有些中国人的侵扰,日本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剃了光头,换上了中国衣服。有的日本姑娘,为了活着和一日三餐,索性就嫁给了中国的苦力,以求保护和存身。总之,街上是一片乱乱哄哄。日本侨民现在正经历着几年前中国人经历的那种相同的心态。
9月8日夜晚7时刚过,今井武夫就在他的家宅内接到冈村宁次的电话,让他连夜乘军用飞机,赶往南京,去陪伴冈村出席投降仪式。这道命令,差点让今井剖腹自杀,想到八年前,他乘着“大日本”的军车,在卢沟桥上横冲直撞,真是八面威风,想不到八年后成了兵败山倒的阶下之囚,大势已去,心里真有寻死的意思,但是军令不可违抗,9月9日那天上午他还是乘机赶往南京了。午后红薇从街上买来一份新出版的《中国日报》,那上面头版头条以快讯的形式刊登了国民党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接受日本支那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参加了投降和在投降书上签字的仪式和大幅照片。李大波、杨承烈、红薇和王淑敏四个人在吃晚饭的时候,边吃边议论。
红薇说:“想当初,冈村宁次是何等猖狂,派五万日军扫荡冀中,他坐在飞机上观察日军的炮火怎样杀中国人,他大概从来就没想到还有当败将的今天!”李大波接着红薇的话茬儿说:“还是毛主席说得对,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王淑敏今晚作饭。她没法参加论战,她一手卡腰,一手拿着铁勺敲着锅边吆喝着:
“嘿,冬瓜汤熬熟啦!快来喂脑袋吧!真饿得前心贴后心啦!”
小饭桌就放在小院的当央,他们围着小桌坐下来。这是他们进城后第一次吃大米干饭,是中国人抢了日军仓库的大米在街上出卖的。
这一晚他们四个人在院里坐了很久,现在正处在中伏,天气闷热,低矮的小屋好像蒸笼,院里点起一堆艾蒿在熏着蚊子。
下弦月升起来,小院流动着银白的月光,有了一丝凉风,他们四个人围着小桌坐着又计划着明天的工作和怎样在北平寻找一个公开职务做为掩护和谋生的手段,以支持他们今后的地下工作。杨承烈最后苦笑着说了一句:“咱们这些人还得像八年前那样:自费革命吧!”
深夜以后,他们两夫妇进了各自的小屋去安歇。红薇躺在李大波的身边,闷热和兴奋使她难以入睡,她抚摸着李大波的胸脯,轻声地说:
“万顺哥,我心里真想念我们的女儿小爱华啊,也不知她长得怎么样了,大概她已经学着会叫爸爸妈妈了吧,她还没见过我们,我很想去见一见理查德,请他让我们看一看小爱华。”
李大波听了红薇这话,异常镇静地思索起来,他知道要让一位母亲消除对孩子的思念,在感情上那既是太残酷也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婉转地劝她。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说:
“红薇,亲爱的,人是富有感情的,我又何尝不想念咱的孩子呢?我也恨不得看看她,抱抱她,让她喊我一声爸爸,但是现在重任在身,这是办不到的,这样做的危险很大。纵观未来的国际国内形势变化,美国为了扼制苏联,一定会帮助蒋介石打这场内战,世界各国还没有一位将领在强敌压境时不去指挥作战而躲在重庆山城八年直到战争胜利。以致他不能不启用敌人向我们发起还击,所以,未来的战争将是美国加蒋军和我军展开争夺被我军包围的各大城市的战役,如果时局是这样的发展,理查德的政治态度究竟怎样,还值得我们考虑,总之,亲爱的,我们还要忍耐一个时期,在我们的一生中,还有一次鏖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可是……”
“亲爱的,没有什么‘可是’,你要知道,迎接和催生一个新时代,是要阵疼的。……我们的小爱华因为有王妈妈照看着,你尽可以放心……”
红薇只好噘着嘴不吭声了。
窗外不时传来庆祝胜利的炮竹声和五彩缤纷的烟火的光焰,闪过天空,外面,正是沉沉的黑夜……
1984年1月初稿
1994年3月第二次修改
1994年7月21日完稿于天津酷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