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启示录(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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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柳溪)- 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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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得陆小昭每次都要为她哭泣。
  理查德并没有来探监,也没有来劝降。那天他从育婴堂回家,对去红薇处探监,他犯了疑惑,既然他是沟通重庆方面的代表,那么他就觉着还是别牵扯到有关共党的案子里来为好。他又想,实在闹不清曹刚这个人的政治面目到底是什么?这样,他就一直踌躇着,没有到监狱来探视红薇。此刻他的心情似乎又回到1931年9月26日把红薇偷走时的那个时刻,为了不蚀本,他像一个赌徒似的,把赌注下在这个新生的婴儿身上。曹刚催促过他两次,他支支吾吾,迟迟疑疑。每次都推说他太忙,脱不开身。但实际上他却尽量挤出时间到外交部街的华北政委会地下室去看囚在那里的挚友和师长司徒雷登。他为司徒把该换洗的衣服拿走,带来新的衬衣衬裤、睡袍,每次还做点可口的饭菜用提盒带来,这给司徒雷登在寂寞苦恼的监禁生活带来不少温暖与慰藉。其实日本当局并没有敢虐待这个国际性的大人物,非但没有受到一般犯人的苦刑,反而处处加以照顾,只是囚禁着没有自由,而这对于一个一向鼓吹民主自由博爱的教育家来说,乃是最残酷的了。这次为了和重庆取得联络,打通路线,连冈村宁次都有求于他,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上峰下令,几乎是更加优待有嘉了。优待的最大标志是除允许他本国的同胞理查德随时都能探视外,还允许他的私人秘书、助手中国人傅泾波来探监。理查德从重庆回来的第二天,就去见司徒雷登,除汇报重庆的抗战精神状态、物资现状和蒋介石的会见外,带来了理查德的好友、原美国驻北平的公使詹森对司徒的问候,还带来当年那个跟日本大特务影佐祯昭勾结的陶希圣为蒋介石捉笔代写的《中国之命运》一书。
  这期间,唯一探望过红薇的就是王妈妈。由于她几乎昼夜要守在那个暖箱旁看护着小爱华,所以直到两个月后这婴儿脱离了暖箱,她才托靠一位善心的嬷嬷替她照料着,腾出身子,起早贪黑从西山坐车进城,赶到第一监狱来探视红薇。她来时,正赶上红薇是第四次受拶指的刑罚。红薇被架回监房时,十指冒血,脸上惨无人色,昏迷得不省人事。王妈妈看到她心爱的薇妮儿受刑到这种程度,她难过得几乎昏厥过去。从监狱哭着出来,当晚她没有赶回西山育婴堂,便直奔景山公馆去找理查德再次为红薇求情。但她来的不巧,正赶上理查德刚洗过澡,穿着睡衣,靸着拖鞋,准备前来跟他偷情的黛维丝作爱,他只跟她说了几句冷淡的话:“好吧,我设法去……我知道了。”便把王妈妈打发出来。她哭着到后院去找玛莉。
  玛莉刚看回夜场电影,她的精神还陶醉在美国电影《出水芙蓉》的影片里,她一想起那张巧克力糖纸的诙谐细节,就逗得笑一阵。王妈妈进来的时候,玛莉对着镜子在化晚妆。凯勒倚在沙发椅上,忧心忡忡地想着心事。他依然是维希政府驻北平的记者。但由于他的敏感职业,使他不得不为法国所经历的政治变化担心。自从去年1月1日戴高乐①将军的代表让·穆兰在法国南部地区空降着陆,和法共联合组织国内“战斗法国”的抵抗运动以来,在全国各地掀起了罢工热潮,已迫使贝当元帅不得不退隐而指定了赖伐尔做他的继承人。同年,法共和戴高乐密切合作准备达成全民起义协议,这使凯勒感到他可能要再易其主,特别是不久前他的表舅、刚出任德国卵翼下法属北非国家元首的弗朗索尼·达尔朗海军上将的被暗杀,更使他感到时局骤变,不寒而栗。王妈妈进门的时候,正赶上玛莉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模仿美国电影演员蓓蒂黛维丝的细眉样子描眉。她扭过头,劝着丈夫说:
  “凯勒,你又发什么愁呀?不要破坏我的兴致,你总是忘记,你的那个贝当法国完蛋,你怕什么呀,你还有美国的岳父,将来打败了希特勒,我们可以回美国去住嘛?你如今以贝当法国记者的身份保护了我这个美籍华人,免于跟那些美国侨民去集中营,将来我可以以我的美国公民身份同样保护你呀!你真傻,别总想那些倒霉的政治问题了,让我们好好地轻松一下吧,凯勒!……”
  
  ①戴高乐(1890—1970),1959年—1964年任法国总统。毕业于圣西尔军校。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940年5月,任第四装甲师师长,希特勒对法发动突然袭击后,在前线积极阻击侵略军。6月任国防部副部长。法国投降后,在伦敦成立“自由法国”,继续进行抵抗运动。1943年6月出任法兰西民族解放委员会主席,1944年6月任法国临时政府首脑,对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贡献。1946年1月退出政府。1958年当选总统,1965年连任,至1969年4月离职。在他任内,1964年和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
  王妈妈进来了,打断了他们夫妻的谈话。玛莉扭过脸,带着不悦之色,从鼻子里哼着说:
  “王妈!你怎么来了?你找我有事吗?”
  王妈妈解释了她的来意后,说道:
  “大小姐,你行行好,帮个忙,催着老爷去看看二小姐吧,她受刑受得太厉害了,如果再晚,她就死在狱里了。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姐妹一场,你搭救搭救她吧,大姑爷能帮个忙不?俺知道,你也是手眼通天的大能人哩,积德修好吧……”
  这是玛莉第一次听到红薇被捕入狱的消息,她的心情很复杂,对于这个才貌都比她高的人的不幸,使她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惋惜难过;也许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使她只顾惊诧而来不及有其它的思想反映,她的手颤抖了一下,以致把眉毛全描坏了。呆了一会儿,她叹息了几声,才说:
  “蓓蒂太逞能,总要显着比别人能才行;再说,也是由于她出身低贱的缘故吧,她居然迷上了那个赤色的穷党,那是犯禁的呀!不是我抱怨她了,一个女人搞那套政治干什么呀?凯勒,你知道么,是咱的‘发贼儿’把她从穷人的地位提拔到上层社会了,她完全可以在这个家里享福,嫁给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丈夫,然后一辈子过快活的日子。可是她偏不这么干,现在可好,落到小日本儿的手里,蹲监狱让他们收拾啦!那还有个好过的吗?喂,凯勒,你能想什么办法帮助蓓蒂一下吗?”
  凯勒坐在沙发上,十个手指对着支着瓜架,望着玛莉用英语说:“亲爱的,你打算牵连到‘共党’的案子里,给我们自己惹麻烦吗?你还嫌我们目前的处境不够危险和困难么?”
  玛莉也用英语说:“那怎么办呢?”
  “我们只是口头上答应这老婆子好了,快把这个多事的女仆打发走吧。”
  夫妻俩这样一商量,玛莉便对王妈妈虚情假意地安慰着说:
  “王妈,我和他商量了一下,为了尽早尽快地去搭救可怜的蓓蒂,我们明天一早就跟‘发贼儿’去说情,求他快一点去监狱,走走人情,花点钱,通融通融,设法把她赶快接出来。你放心吧。”
  王妈妈听了玛莉这样热情的答复,便高兴地擦去脸上淌着的泪,千恩万谢地辞出了玛莉夫妇豪华舒适的卧室。
  就在王妈妈向玛莉求情的第二天,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第一监狱的女监来探视红薇,这人便是艾洪水。他是从曹刚那里得到红薇被捕消息的。他衣冠楚楚,显得风度翩翩,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的神态,走到女监的铁栅栏前面。
  “表嫂!”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当他看见躺在草荐上瘦骨嶙峋的红薇时,见她如此可怕的脱形,心里不觉暗自吃惊。
  “红薇表嫂,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您在这里呀!”
  红薇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叫她,她睁开眼,慢慢从草荐上微微抬起头,见是艾洪水,她立刻又把眼睛闭上,疲乏地扭过脸去。
  “表嫂,可真让您受了罪,看把一个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这种残无人道的兽行,真是令人愤恨!”
  红薇冷漠地听着,一言不发。
  “唉,真想不到我表哥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只管一跑,您怎么受得了哇!连我都跟他背黑锅。特别是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替他受苦刑,我不愿侮辱他,可是,我觉得他简直是太自私了。”
  红薇扭过脸,用眼瞪着他说:“艾洪水,你说你不愿意侮辱他,其实你明明在侮辱他。”
  他迟疑了一下,露出有点尴尬的模样,他自知这话说得有点过头,便苦笑着说:“表嫂,也许我说得不对,不过,这都是因为我实在同情你的处境,唉,……我觉得你的身世太可怜了,……”
  “我也可怜你!”
  “可怜我?”他大惑不解地问道,“我不是好好的吗?可怜我什么呀?”
  “想想你和你表哥当年从东北逃出来,一块儿做进步学生,可现在我可怜你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行尸走肉,一个衣冠禽兽,当年的艾洪水早已经死了,……噢,上回你花钱运动了川岛芳子把大波劫持回东北老家,你自己也得了女人和财产,这一回章家又赏给你多少钱呀?”
  他的脸突然胀红了,但他竭力克制着,隐忍着,不使自己发脾气。
  “嗐,表嫂,随你怎样辱骂我,我也不恼你。让我怎么样来劝说你才起作用呢?”他坐在女看守长张多丽给他现搬来的一把木椅上,开始了早已准备好的说教,“我知道,你还是一个新入党不久的党员,你的政治热情也很高,但是,你现在正是处于一个狂热的幼稚期。你有些事是不知道的。我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别说你是一个新党员,就算你是一个有很长党龄的党员,按照中共的党章规定,从被捕的那一天起,就算失掉党籍了!你在监狱里死去活来,有谁知道呢?又有谁知情哟?!其实你的政治生命就算完结了。我的傻嫂子,你可别再发傻了!”他用眼瞟了瞟红薇,重重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又接着说下去,“信不信由你,我为你设身处地想过,恐怕比你自己想得还要多。你在这里受的罪,他们并不了解;即使他们了解了,也没有用!你一旦出了狱,他们既不肯相信你,也不会恢复你的党籍;退一万步说,就算恢复了你的党籍,哼,你还躲得过挨整吗?你就是打入另册了!要是你碰见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死咬你一口,你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要是落到那步田地,你就有苦说不出,有冤没法诉啦!……”他重重地长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把当年曹刚对他劝降的这番话,变了变语气,说给红薇,企图在她受过几次酷刑后打动她回心转意。
  红薇的脸色本来非常苍白,这时她的脸由于气忿而突然胀得很红,她挣扎着,忍着身上的剧痛,慢慢地想坐起来,陆小昭在一旁听了这么久,也非常厌恶这个人,便忙走过来搀扶着她倚靠在墙上,她愠怒地斥责着说:
  “艾洪水,你的谩骂已经够了吧?你自己是个多么卑鄙的人!三年前你在天津四马路见我时,你还假装成党的地下工作者,骗取我的信任,现在,你已经不能再伪装了!你的叛徒面目已经完全暴露了!你已经堕落成一个无耻透顶的汉奸!你以为在我面前对党造谣污蔑,就可以把我引入歧途吗?那是妄想!你骂得越凶,越证明你是一个卑鄙的叛徒,你滚,你快滚吧!”她摆着双手轰他,激动得几乎昏晕过去。
  艾洪水依然隐忍着,他的脸色稍微红了一点,但立即又恢复了原来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气。
  “我没有时间跟你辩论这个问题,”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书,递给红薇,“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希望你好好地读一读它。”他把书放在草荐上红薇枕着的一堆破衣服旁边。
  红薇侧过脸,朝那书瞥了一眼,只见封面上印着一行醒目的二号黑体字:“黄平退党悔过书”。黄平这个名字,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不知道黄平是何许人吧?”艾洪水笑了笑,得意地说,“他也曾经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中共中央委员,大共产党哩!
  为什么他要退党呢?哈,奥妙就在这里面哪!”
  “艾洪水,你今天来这里,要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些吗?”
  “暂时就这些,……不过,你并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的舅父,也就是我的岳父,要知道他的儿子大波现在究竟在哪里?我们也好去营救他,当然,如果你能悔过,我们也会设法搭救你出狱。……这个问题,请你回答我。”艾洪水终于说出了他此来的最终目的。
  红薇几乎要气炸了肺,她抓住那本“黄平的退党悔过书”使出全身的力气,朝艾洪水的头上扔去,用力地喊出最后的声音:“这,这就是我的回答!”她全身乏力,颓然倒在草荐上。
  陆小昭见红薇几乎休克,便瞪着艾洪水说:
  “艾先生,我请你自爱些,……你还不该走么?”
  艾洪水也自觉无趣,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便摇着头,自我解嘲地嘟囔着说:“嗐,太不像话了,太不识抬举了,太疯狂了,太……”他边说边后退到门口处,匆忙地跑走了。

  似水流年,一晃来到了1944年的冬天。战争起了很大的变化,这年的6月6日英美联军在诺曼底海岸登陆成功;8月19日,巴黎起义,贝当和赖伐尔就逃往德国,戴高乐军队开进巴黎;25日德军投降;美军在马力亚纳群岛和塞班岛登陆;11月10日汪精卫在日本死于名古屋医院中。华北的八路军占领了更多的县城,这些消息随着凛冽的朔风,在人民中流传着,也卷着鹅毛雪片慢悠悠地飘落在北平的街头。在这将近一年里,陆师母把陆秀谷教授的所有存书和一处家宅卖掉,才托人把陆小昭从监狱里赎买出去,如今七号牢房又送进一个情杀犯田金苓,跟红薇就伴儿。
  红薇产后不但没有得到调养,反而连着遭受酷刑,她的身体非常虚弱,似乎只是一种顽强的毅力才支持她咬着牙顽强地活着。
  曹刚和吴文绶虽然都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和招法,如今已经束手无策。他一直没等到李大波来上钩。这样,他便对红薇渐渐失去了期待,也更加痛恨这个在堂上受刑时破口大骂的女共党,他俩眼下恨不得立刻结束了这个案件,他们甚至想用重刑当堂结果红薇的性命。他们没有什么收获,反而觉得是个累赘了。
  十二月底,连着下了两场大雪,天气异常寒冷。这一天刚放晴,曹刚便找来吴文绶说:“快过年了,咱们及早打发她去见阎王爷吧,让咱们也过个利利索索的新年。”他俩便约定匆忙赶到第一监狱的特刑厅,最后一次提审红薇。
  在刑讯室,曹刚和吴文绶只问红薇一句话:
  “你想通了吗?回答我们,还是那句老词儿,李大波在哪儿?”
  红薇自知已不能再活,便故意戏耍着他俩说:“我想通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一种出乎意外的惊喜,显露在曹刚黑漆漆的窄脸上和吴文绶的麻脸上。他俩长吁了一口气,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这不结了吗,当初要这么痛快,何至于……啊,你快说吧,他躲在哪儿?”
  红薇觉得好笑。她想在死之前用奚落的方法使自己开怀地大笑一次。于是她格格地笑起来,然后才说:
  “曹刚,我可以告诉你,冈村宁次来保定视察的那一天,李大波的确在省府前街的路口碰见了你,但是他已经预料到你要逮捕他,他很快就撤回我们的根据地了。如今他正在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的手下工作,你有本事到那儿抓他去吧,你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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