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你这老婆子不打算活啦是咋的?别跑这儿满嘴喷粪!快走,抱起孩子快走!哪那么闲白儿呀!”
张多丽从红薇的怀里抢夺过婴儿,放在王妈妈的怀里,又推搡着她出了铁牢门。王妈妈站在牢门外不肯走,她急忙说:
“万顺平安吗?……”
“王妈妈,你放心吧,他远远的去啦……”
“薇妮,我回头再来探监,你好生着吧,……这孩子你放心……”
“妈妈,就是我死,也放心了!……别把我的事告诉理查德……”
“快走快走,别没完没了的啦,我的妈哟,这可是唱的哪出戏哟!”张多丽边说边推搡着王妈妈。
王妈妈,这个第一次就给理查德从遵化深山红花峪拐带来的红薇在景山公馆洗澡的善良的乡下女佣人,现在又成了狱外第一个抱起她新生的婴儿的人。她老泪横流,用她家乡的习俗,在孩子的耳根旁一连声地叫着魂儿:
“我的小宝贝儿吔,可怜的孩子,跟姥姥走,快跟姥姥一块儿回家吧……”
王妈妈从监狱出来,乘电车出了西直门,又坐公共汽车,回到了西山脚下的育婴堂。自从爆发太平洋战争后,理查德被遣送到山东潍县集中营,景山公馆经济拮据,爱狄做主,把王妈妈送到这个育婴堂来做工餬口。她每天和几个嬷嬷照看着几十个骨瘦如柴的孤儿。她抱回红薇的孩子,没有进那间大的育儿室,就先抱到自己的那间小下房屋里。她把孩子放到板床上,打开那件裹着的棉袄,露出一个瘦小的婴儿:小脑袋像一个大土豆,额头满是皱纹;两只小手像褪了皮的鸡爪;小脚儿只有一个双豆的花生那般大,整个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带着血迹的小兔子。“这孩子不足月,怕是活不成啊!”她掉了泪想着。她赶紧用温水给孩子洗了澡,找了一套洗干净的小衣服穿上,这时她才发现了那封塞在婴儿身子底下的血书。她急忙收进拴在裤腰带上、挎在腰间的那个绣花小荷包袋里,不敢让别人看见。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抱着孩子进了育儿室。
这是一间很大的有几十张小床的屋子,所有的婴儿都在嗷嗷待哺。自从日美开战,育婴堂也断了国外教会的经济来源,过去剩余的过期奶粉,由于海战激烈,美轮也不能从海上运输了,日本当局因为和美国处于战争状态,也停止对育婴堂的糖、奶和粮食、油料的供应。本来在战前由于管理人员的克扣,婴儿就大量死亡、转卖,现在就更陷于饥饿和停顿的困境了。
“喂,老嬷嬷,这就是你从监狱抱来的那个婴儿吗?”
说话的是育婴堂的堂长黛维丝。今年四十岁的样子,是爱斯理教堂虔诚的基督教徒。她的父母是跟理查德·麦克俾斯的父亲俾斯·麦克柯尔和母亲唐娜·巴莎,做为美国第一批“海外布道”的“尖兵”传教士,在1858年6月21日,也就是“天津条约”①签字的第三天,同乘一条“烟狗号”飞剪船来到天津码头的。他们的父母在一起共事,黛维丝就和理查德在广东路的美国大院一块儿长大。耳鬓厮磨,青梅竹马,渐渐他俩发生了恋爱,一起跌进了爱河,山盟海誓,非他俩绝不嫁娶,可是1921年做为爱斯理堂主事的理查德回国述职,却一下子迷上了曾在纽约曼哈顿八十一街“地狱厨房”街头当过“流浪女神”、又在好莱坞做过一阵三四流“肉弹女星”的爱弥丽·莱斯蕾结了婚。黛维丝失恋后,伤透了心。然而理查德送给她一本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写的《红字》一书,使她读后着了魔,非要向那个做出自我牺牲的女主人公海丝特·白兰学习不可,为了维护理查德的名声,她不但跟他藕断丝连,而且还忍受着痛苦偷偷和他私通。她不得不把他们的爱情结晶——那个私生子,残忍地跟这些中国孤儿一块儿饿死,丢进西山掩埋儿童尸体的骨坑。她如今依然没有嫁人,而宁愿留在育婴堂,为的是能够见到理查德,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只是她的性格变得孤僻、喜怒无常,甚至残暴和桀骜不驯。有时她还大发歇斯底里,育婴堂的人都怕她。
①《中美天津条约》,又称《中美和好条约》,1858年6月18日在天津签定。为中美签定的第二个不平等条约。
“我问你哪,你没听见吗?”黛维丝用冷峻的目光直视着王妈妈,又重复地问了一句,“这就是刚从监狱里抱来的那个婴儿吗?”
“是,姑奶奶①。”王妈妈怵怵怛怛地说着。
①按教会的习俗,称修女、嬷嬷为“姑奶奶”。
“那女人是因为什么事坐监狱呀?”
王妈妈沉静了一会儿,她一点也不敢泄露实情,特别是不敢说出有关红薇跟理查德的一个字来,便支吾着回答:
“谁知道哩,只听说日本人去逮她男人,那男人跑了,就把她逮着了。”
“哼!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真是可杀不可留!”黛维丝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响手说着,然后一挥手,“去,抱到屋里,给这孩子登记上吧!”
王妈妈像听了大赦令似的赶紧抱着孩子走了,她真担心这位育婴堂长一时间犯了喜怒无常的病,会抡起婴儿一条大腿,把一个还没气绝的婴儿扔到西山乱葬岗子里去。
她忙不迭地进了大屋,几个嬷嬷围上来看。
“快给这小妮子登记上吧。”
“叫什么名字?”一个年纪较轻的嬷嬷问着,翻开一个登记的大本。
“王爱华。”王妈妈为了保护红薇生下的这个孩子,她给这婴儿报了自己的姓氏。
红薇产下一女婴的消息,已由女监号的牢头张多丽用电话报告给曹刚。
红薇的坚强,连着受三场大刑而不招供,真出乎曹刚的意料。曹刚使用了最令人动心的丈夫、孩子和她自己的生命保证做贿注,而这个女人却无动于衷。她的坚贞不渝,不仅使曹刚不能理解,反而让他望而生畏。世界上最令人动心的是死亡,而她竟视死如归,奈何以死惧之?保定八路深夜劫狱的事,柴恩波立刻打电话告诉了他,使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得对自己采取临时转移监狱的作法,非常自我欣赏,而且自鸣得意。“啊,这真是我一时福至心灵呀,合该我这宝押赢了!”
“她产后身体怎么样?”他把张多丽叫到棋盘街的警察局侦讯科的办公室,详细地询问了红薇的情况后这么着急地问着。
“弱得快爬不起来了,我怕是顶不住了……”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她眼下就断这口气,”曹刚咬着下嘴唇果断地说:“我要让她活过来,活下去,留下她这条命,旷日费时地慢慢审讯,一点一点地折磨,总会把她的锐气磨灭,噢,张女士,我拜托你专门照顾好她,给她特殊地开小锅饭,甚至可以买点排骨熬汤,让她恢复体力,”说着他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百元的准备票,赏给张多丽。“你要知道,只要有她这口气活着,我还指望用她钓那条大鱼呢!”
张多丽笑着千恩万谢地收下那数目可观的赏钱,对红薇的暗中照顾,她满应满许地跑走了。
曹刚打发走张多丽,心里乱乱哄哄地像长了草一时静不下来。他往柴恩波的办公室打电话,问他成衣局的“蹲坑”有什么收获,他回答说,没撤暗哨,可是没见任何踪迹,他失望地挂上电话。
忽然,他又一阵心血来潮,便坐了吉普车赶往景山后街,他异想天开地想让理查德去探监,并且还对她进行劝降,“说不定这也许是瞎猫碰死耗子——该着呢,他也许能用说教的三寸不烂之舌劝她,回心转意,……死马只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理查德早晨刚起床,吃罢了粗糙的早点,一块黑面包,夹一个荷包蛋,冲一碗文化米面的茶汤,便坐在办公桌上读《圣经》。昨天深夜,他偷着听了很长时间的“美国之音”广播,到四点钟他才睡点觉,因为睡眠少,现在头还一阵阵发晕。忽然一抬头,他从玻璃窗里望见曹刚已走到院中,正朝他的屋里走来。
“这讨厌的犹大,瘟神!他又来干什么?这个吃里扒外的狗特务,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真令人厌烦啊!就好像是大绿豆蝇那么令人恶心,”理查德一边望着他,向他招手一边在心里这样骂着他。“德、意、日的战争,打得很不好,轴心国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了。……这小子现在还能把我怎样?他知道我能面见蒋本人,在蒋管区是吃得开的,他还能把我抓进集中营吗?我和这小子有那个连手的‘桐工作’,倒使他不敢轻易陷害我,如果他真的害我,我就在今井武夫眼前揭露他与重庆目前正用‘桐工作’,跟日本在政治上捉迷藏,设骗局,哼,日本人要是知道这受愚弄的把戏,还不活剥他的皮!”他站起来,伸过一只手,微笑着:“啊!曹先生,多日不见,真有点想你,欢迎欢迎,快请!”
爱狄给他俩沏上茶水,放到沙发桌上便退出客厅。他俩边品茶,边骂那茶水难喝,埋怨茶叶质量太坏。曹刚说:“李会督,咱眼下有这茶喝已不简单了,前不久我去日本看我儿子,哎呀,日本国内苦得不下华北,他们也吃一种叫‘杂炊’的配给口粮,除了让日本人献铜献铁外,还要献沏过晒干的废茶叶。”
“哎呀,那是做什么用呀?”理查德没话找话地问着。
“喂马。”曹刚为了显示他的知识丰富,摇头晃脑地说,“茶叶即使沏过,也含有许多维生素,现在战争时期,物资艰难,只好收敛废茶叶掺在草里喂马,好让马吃了败火。啊,战争结束不了,小鬼子自己也受上罪了。”
理查德小心翼翼地听着不答话,他不知道这条恶狼进门有什么目的,所以他缄口不答。
曹刚呷了两口苦涩的茶水,便忍不住地说:“李会督,实在对不起,上次我曾对您许诺,我们特高科已侦察到李大波,要下令去逮捕他,可是万没想到保定当局派了这群笨蛋硬让那小子跑了,倒把蓓蒂给逮住了,下了女监。”
理查德听了这消息,有如五雷轰顶,他深恐红薇被捕受刑不过,把上次他跟她谈的那件有关“桐工作”的实情讲出来连累他,心里吓得擂鼓一般,嘴上也结结巴巴地说:
“她……她招出,招出了什么呀!……”
“她招出个屁鸭子!狗屁都没吐一个字儿,”他骂骂咧咧地,接着他便简要地叙述了红薇如今被关押在第一监狱的女监部,过了三堂,受了大刑,可她还是死不招供她的男人,他编谎话说:“这件有关共党的案子,是北平警察局局长主审这场官司,我只能从旁探听探听,昨天夜里她在监狱还生下一个女儿,已寄养在您的育婴堂。咱们是朋友,所以我才赶紧给您送个信儿,请您快到女监去看看她,好好劝说劝说她,别让她再执迷不悟白去送死了。”
理查德一听没涉及他半个字,已经放下心,可是一听到死,他还是脸色苍白,嘴唇抖动,只会张口结舌吃惊地叹息着:“啊!我的上帝呀!饶恕这个罪人,迷途的羔羊吧!”
“那您到底去不去探监呀?”
“去,去,……”
“什么时候去?产后她很虚弱,去晚了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过一半天一定去监狱劝她。”
“那好吧,咱们一言为定了。”曹刚说罢,匆忙告辞,理查德心慌意乱地送到门口,见曹刚坐车驶去,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想了一会儿,才决定登上已预备在门口的福特汽车,向西山育婴堂奔去。
一路上他的心绪紊乱,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店铺,长蛇阵似的兵车,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我在蓓蒂这个山野姑娘身上曾经花了多少心血啊!我曾经想把她培养成轰动华盛顿的‘东方美人’,实现我1932年那次回国在玫瑰园亲自向我所崇拜的‘近代的保罗’‘基督的大使’穆德先生许诺过的夙愿。可是,现在我要蚀本了,她死了,就全完了,……不,谢天谢地,她又为我创造了一个生命,那也一定是个小美人,……这可以多少弥补一下我的损失,哦,感谢上帝!我一定设法把这个小婴儿收养长大,让这个孩子来圆这场好梦……”
汽车已来到那有红色铁钉大门的育婴堂。理查德下了车,跌跌撞撞直奔育婴室的大院。这是他从山东潍县集中营假释回来后,第一次来这里。他走进屋来时,黛维丝正背着身在给一个发烧的婴儿试体温表。听见别人在向他敬礼,问候,她回过头惊讶地望着他。
他走过来,抓住她颤抖的双手,在她耳畔轻声地说:
“黛维丝,我的白兰!这一厢你可好啊?”
“我还有什么好?!狄克!……只要你能回来,我就觉着好……自从你走了,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她说着,蓝色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您的太太还在珍珠港吗?……她有消息吗?……”
他微蹙眉头,像轰着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挥一挥手,低声在她耳畔说:“别提她了!黛维丝,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她,今晚我在这儿过夜好吗?等着我!我们已有快半年没有温存了,我真的很想你。”这时一个嬷嬷走进来,他故意放大了声音问着:“喂,黛维丝,你们昨晚是收了一个从监狱里抱来的婴儿吗?”
“收到了,这女婴她太小,也太弱,已放在暖箱里专门分配给王妈照顾着呢。”黛维丝说着。
“把王妈叫来!”
王妈妈从另一间育婴室匆忙地来到了。他急切地对她说:
“王妈,是你在看护着蓓蒂二小姐的那个小女婴吗?”“真怪,是谁告诉他的呢?薇妮可是不让告诉他呀?再说,育婴堂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底细呀?”王妈妈心里这样捉摸着,也不敢否认,嘴上便“嗯啊”着。
“你要好好照料这孩子,现在我就派你专干这件事,这是二小姐的后代,你又最疼她,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这孩子抚养好,你就负全责吧。”
王妈妈心里一闪念;既然是他已知道了这孩子的事,索性就求求她救救红薇。于是她大着胆子说:
“老爷!二小姐坐监狱受刑太厉害了,您能发发善心,想个办法把她接出来治治病吗?”
“我是要探监的,唉,王妈,你说句知心话,我为二小姐操的这份心还小吗?”
“说的是呢,您可没少费心费力。”
“现在带我去看看那婴儿吧。”
王妈妈带着他来到另一间特殊护理的房间,这时,正好响起婴儿无力的哭声,他被带到暖箱前,隔着玻璃,他仔细俯下身看了看,叹息着说:
“好瘦好小的一个孩子呀!而且显得挺难看,王妈,你看她将来能长得像蓓蒂吗?”
“能,只要有好的调养,一定能。”
“但愿上帝保佑!我为她起一个名字吧,就叫她露易丝!”
王妈妈答应着,把他送出门去。为了搭救红薇,她扭着小脚儿追到院里,千叮咛万嘱咐地说:
“老爷,您可一定去救救二小姐啊!要是去晚啦,怕见不着了,您可千万别忘了哇!……”
她站在院里,勾着双手,用含泪的眼睛望着理查德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真的在祷告,她多么盼着红薇能逃出这残酷的监狱啊!
四
红薇依旧在第一监狱里的审讯室连续过堂,秘密受审,也依旧对她动用大刑,其中拶指的酷刑使她最为痛苦,由于尖细的竹签子楔进她的指甲肚儿里,她的手指肿胀、溃烂,指甲全变成了黑紫色,疼痛得钻心。受刑后她被拖回女监,简直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死人了。吓得陆小昭每次都要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