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理查德先生是至交,冲着这层关系,我曹某人能错待你么?我们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请你告诉我们,李大波他上哪儿去了?我们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他,你只要说出那地方来,我们马上让你获得自由。”
听了曹刚这番话,红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说明敌人没有抓到他,她放心了。她关进铁闷子车里,看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知道那一定是肖英点燃了汽油起火的,这使进宅的敌人来不及搜查,便逃出那间屋子,她断定这群家伙也没翻到文件、书籍,这使她更放了心。她紧闭着嘴,不回答曹刚的话。
“你应该放明白些,蓓蒂小姐,”曹刚耐着性子,依然用甜言蜜语打动红薇,“不管你跟着李大波在通州怎样对待我,我不记你的仇,因为我的时候知道你全是随着他。可是,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你和这位李先生,没有履行过当局规定的法律手续,同时也没有得到你的恩人理查德夫妇的祝福,所以,我们不能承认李先生是你的合法丈夫。你现在之所以有这种处境,完全是由于你跟他私奔造成的。你眼下可别再执迷不悟了,你只要说出他的下落来,就没有你的事了。我保证把你平安地送回北平景山公馆,跟着美国人,享你的福,过你的洋式小姐生活,你真是死脑筋,你干嘛放着舒服日子不过,要受这份罪呀?”他边说边把他的指关节按得咔叭咔叭响。
“你好好想想,我给你考虑的时间。”
“我不需要考虑!”红薇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从见到曹刚的一刹那,特别是此刻追问李大波的下落时起,她狂跳着的心反而渐趋平静下来。她作了最坏的准备,放弃了伪装身份力争出狱的打算,因为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敌人,是披着羊皮的狼,不但手狠心毒,而且完全了解她的底细。想到这里,她心里反倒镇静了。革命者的勇敢、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的理想,同时都在她的身上抬头了。她不慌不忙地坐在杌凳上,交叠着双手,冷眼看着曹刚在作戏。
“嘿哟,蓓蒂小姐,我好话说了一车,其实就换你一句话:你这位共党的情人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你现在可不能耍小性子呀!”曹刚陪着笑脸,嘴角上显出两颗绿豆大的小坑。
“不,我不知道!”
曹刚气得脸色发青,逼问着:“你敢说你真不知道?!”
“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红薇板起脸,用坚毅的态度说,“李大波他是在抗日,而你却是认贼作父,死心踏地的当汉奸!当国民党的走狗,你是双料的特务,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无论到什么时候,你休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他的消息。”
“好哇!你真不识抬举!”曹刚冷笑两声,瞪起两只小眼睛,“那,可别说我曹刚不客气了!我已掌握了确凿的材料,证明你也是共匪地下组织的一员。如今,已落入我的掌心,你是逃不掉的了!……不过,要是你把你的组织、名单交出来,那还可以保住你的脑袋!我的时候,何去何从,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随便你怎么处置,名单、组织,没有!”
“好,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对!这是我第一次的回答,也是我最后的回答。”
“那,好办!来人啊,把她押到女监去!听候处理!”
几各狱卒法警,七手八脚地又给红薇带上镣铐,推推搡搡地把她簇拥出第一审讯室。
曹刚看着她出了屋门,不免有些懊丧。本来一听宁庆福能带着他去逮捕李大波,真使他心花怒放,现在白忙了一晚上,不但没抓住主犯,审讯又闹了一肚子气。真是落得个狗咬尿脬——空欢喜了一场。他问值班的那个军官,是否有人来报告堵住了那个逃犯,回答说没有。他怏怏不快地坐上汽车回到他池公馆前院的南屋——那是他平时的住处,只好再做筹谋了。
外面寒冷的夜,阴霾的天,凛冽的西北风呼啸着,天空堆集着乌云,这是一个欲雪的冬月。
在田野的大道上,有七个人骑着一色的日本富士牌自行车,在漆黑的夜路上飞快地急驰着,他们就是保委会派出的手枪班,为首带队的是肖英。他因为对保定城内的路径熟悉而担任了领班。人们好容易把李大波劝住,他才没有跟手枪班一同进城。
八点钟他们接近南关,在“别有洞天”公园商量好如何进城,为了减小目标,他们七辆车分了四拨儿,从东西南北城门进城,在城门脸验了一下居住证,很快都进到城里来,在有名的“槐茂”酱菜园——那儿有一棵百年的古槐做标记,都在那老槐树下集合,在城里蹓街串巷,足足逛游了两个钟头,这时已经净街,然后他们才直奔提法司街。
保安队就在当年那处提法司老衙门里。有三进大套院,前两院住着保安队,最后一进院便是拘留犯人的简易监房。保安队这时已关了大门,吹过熄灯号,保安队员早都钻了被窝,呼呼地睡起大觉。只有门前的两个警亭里各有一名岗兵在值班,肖英和另一名队员,摸进警亭,才看见这两名哨兵都抱着枪,坐在亭子里,靠在板墙上睡着了。每个警亭里溜进两个人,便用毛巾把那岗兵塞住嘴,用麻绳捆住手脚,扒了这两名保安队的制服,肖英和一名队员换上。为了不惊动前院的大兵,他们想越墙而进。但周围的墙高,围着倒刺蒺藜电网,每隔一段距离,亮着鬼火似的小红灯。他们围着高墙转了几圈,只有叠着人罗汉,一个踩着一个肩膀,才够上那墙头。肖英胆大,平时武艺也高强,他双手已搭上墙人,便用夹剪剪断了电网,他才钻进去,轻轻跳进院内,窜到前院开了大门,六个队员悄悄进到院里,便飞快地直奔牢房。
监房里很黑,只有中心的一棵木柱上,点着一只三号小桅灯。牢房里一股骚臭味,犯人们除了因为受刑疼痛在呻吟外,也都安静地睡觉了。
他们进到这大马号一般相通的监房里,直奔女监号,去找看守狱卒的住处。
在监房的尽头,他们拉开了女牢头的屋门,只见铺上睡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睡得正香甜,打的呼噜有如拉风箱,肖英一把薅住她的头发,把她薅下床来,她扭亮电灯,见七条大汉,横眉怒目,吓得她哆嗦着直打牙巴骨。
“你们,老总,你们是……是哪一部分的?”她哆嗦着问。
肖英为了快速解决问题,便掏出手枪在她脸前晃动着:“我们是八路军敌后武工队,你快告诉我们,昨晚抓来的那名女八路在哪个监号?快交出人来,没你的事,如果不交,要了你的狗命!”
那女牢头一听来人是八路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如捣蒜般地说:
“哎哟,八爷呀,您晚来了一步,那女犯刚收监,没过两三钟头就提走了,我没敢说半句瞎话,您可以查监号,要是找出来,当场毙了我也不冤!”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们全都发蒙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办好了。肖英说:“我们要查号,有半点虚假唯你是问。”
他们很快就搜寻完女监,的确没有红薇。女牢头指着一间牢房,问那同监在押女犯说:
“你对先生们说,是不是那女八路让人提走了?”
那女犯点点头,这时那牢头才想起那张提人的手续单,便交给肖英,他看了看,字迹潦草,他认不全,又怕夜间换岗,发现他们,才找来浆糊把一张八路军连克几座县城的胜利消息大布告贴到监房面前,最后又审了几句:
“快说,人提到哪儿去了?”
“来人说是解往北平去了,别的我真不知道……”
肖英气急败坏地踹了她一脚:“去你妈的吧!弟兄们,咱们快回去报信去吧!”
就在这时,保安队住的前院已炸了窝,原来是接岗的人发现警亭里的岗兵都被捆绑起来,知道一定是有八路进城夜摸营,于是吹起警笛,叫醒保安队。保安队员们又吓又冷,嘴里炸唬着,行动却萎缩不前。就在这时他们七个人,端着手枪,冲过人群,一直冲出大门,这时保安队员们才大喊大叫着:“八路军夜摸营来啦!逮八路,快逮八路啊!”
在敌人的喊叫声中,他们骑上车,冲到小南门,这是一道新开的城墙豁口,平时只有一两个治安军把守城门。这时不过夜里三点,城门没有开锁,肖英跑进值班的小屋,见一个伪军正在睡觉,他把枪口顶着那人的太阳穴,大喊一声:
“快醒醒,我们是八路军,要出城,快给我们开城门,不然凿了你!”
那伪军吓得浑身哆嗦,好容易摸着钥匙,开了城门,他们七个人,旋风一般冲出城去,沿着广袤的田野,冲上回保委会的大道。
天亮的时候,他们回到机关,几乎累倒了。丁德新和李大波派出手枪队之后,也一直悬着心。结果使大家大失所望。肖英用大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女牢头给他的那张纸条,李大波忙接过去,只见纸条上这样写着:
保安队看守所女监:见字立即将该女犯方红薇交与北平市警察局曹刚科长,准予押解北平审讯。特此 知照
司令
柴恩波手令
1943年12月24日
李大波看后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声,他已经悲哀得麻木了。像肖英这些同志,舍生忘死,甘冒危险前去抢救,都使他心中万分感激,他一点不敢露出着急的样子,深恐大家因一时情急做出盲动的冒险行为,给组织带来损失,他现在只能默默地吞食着这份痛苦。
丁德新从李大波手里接过纸条,看了看说:
“看来,为了营救红薇同志,我们只好跟平西根据地取得联系,看平西支队能不能想想办法了。”
李大波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马上就回冀中区党委一趟,应该立刻把发生的事情向组织及时汇报,同时要有新同志来把我的任务接过去,才能保证急需物资的及时供应。”
那一天吃罢早饭,他化装成小商贩,肩膀上背着一个“捎马”,赶着一头毛驴,向军区奔去。出来时是他与红薇一块儿同行,而今爱妻身陷囹圄,只剩他孤身一人,他不由得又垂下眼泪……
在保委会派手枪班去保定城营救红薇的时候,红薇被曹刚解走刚一个多时辰。原来他在提审红薇后,便独自回池公馆了。
他躺在床上,既兴奋又气闷。虽然这次没有亲手抓到李大波,而只逮捕了红薇,他考虑李大波一定会出头露面前来营救自己的老婆,所以他那张网继续张开着,红薇又再次做了鸟囮子。如果他能借这个计谋捉到李大波,他是绝不会让这个铁杆共党分子跑掉的,这回他发誓要亲手把他处决,以报通州之仇,以解他心头之恨。现在有红薇在手,又圆了他早年要把她当“鸟囮子”的那个旧梦,如果那飞走的鸟又飞回来自投樊笼,逮住这个共党,这既可以向日本献媚,又可以向重庆邀功,还可以向美国的理查德讨好,这又是一箭三雕的买卖,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没有一点睡意。忽然,他那兴奋的神经,一下子又产生了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念头,他想到保定城里八路军折腾得这么凶,万一发生劫狱的事情,把他到手的鸟囮子再夺走,那可就太蚀本了。他如今每周有三天在保定省府帮助池宗墨办公,其余的时间还在北平市警察局兼任着特高科科长的职务,又加上他在北平日本宪兵队、大使馆方方面面都很熟,他就能手眼通天,为所欲为。他这念头一冒头,越想越害怕,仿佛真的会有八路前来劫狱似的,于是他刚躺下又穿衣下床,要了车又直奔柴恩波家。
他赶到柴公馆,柴恩波还在抽大烟,一听门房听差说是曹刚驾到,他不敢怠慢,赶忙到屋前迎接。按照常情,引渡犯人,必须经过一定的手续,可是经过一阵磋商,柴恩波出于巴结的目的,他觉着这是放着河水洗船的便宜事儿,便乐得给曹刚送这份顺水人情,他满口答应,这大出曹刚的意料。
“柴司令,我的时候,真太感谢了。”
“自家弟兄,没说的,要是别人,我绝不放弃这块到嘴的肥肉。唉,当年兄弟参加八路,皆因形势所迫,万不得已。初入华北军政界,弟身孤影单,往后还望仁兄多加提携。”
“你是反共英雄,咱们是一家人。此次逮捕之事,你知我知,不必外扬,以免横生枝节。”
“我明白,你放心。绝不会从我这儿走漏一点风声。”
“还望仁兄派宁庆福特工队长继续监视成衣局,以便蹲坑把李大波那小子拿住。我估计这两天那小子可能上钩。”他连着拱手作揖,说着“多谢多谢,拜托拜托,往后兄弟必有重谢”便匆忙退出门去。
从柴公馆出来,他就拿着柴恩波的手令,坐车来到提法司街的保安司令部。这时已快夜里十点钟,女监狱头目一见柴恩波手令,便马上从监房里提人,红薇捧着手铐,蹚着脚镣,由两名解差架着,登上昨晚坐过的那辆铁闷子囚车,开出了发碹的大门。于是,这辆车打头,曹刚的轿车殿后,沿着平保公路,风驰电掣地驶去。
一路上曹刚坐在车里都在思谋着审讯的事。他认为别看她昨晚上铁嘴纲牙,死不认帐,他认为那是因为没动刑,像红薇这样一个年轻娇嫩的女流之辈,而且又是一个有身孕的妇人,只要叫她稍微尝一尝皮肉之苦,保准叫她招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多少男子汉都没逃过我的手心儿,何况她这个小娘儿们!”他越想越觉着满有把握。
汽车开足马力怪叫着,走了将近四个钟头,终于进了北京城。他命令司机一直开到北新桥十二条胡同对面的铁狮子胡同,才在一处楼房前的大铁门外停下。这里是曹刚特高科秘密设立的一处特刑厅,它毗连着冈村宁次的华北方面军司令部,专门收容政治犯和由日本兴亚院转来的思想矫正犯。铁门开后,汽车驶进院里,转过甬道,停在楼前,哗啦一声,槛门铁锁打开,红薇被架下铁闷子车。
“收监!”曹刚下了汽车,吩咐着,然后得意洋洋地打了一个榧子响手,颤动着两条细腿,颠颤着小脑袋,扬长而去。
红薇走下槛车。一夜没睡,又饿又累,浑身无力。她被两名解差拖架着,送进了阴暗潮湿的七号女监。
二
曹刚求成心切,他回家休息片刻,吃了早点,便提审红薇。她被带进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墙壁、窗户、天花板,都是褐色的,屋里光线非常暗淡,白天也点着长长的灰暗的电灯,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有一道柜台似的栏杆,把屋子隔成两半。审判席是一张长方桌,包着铁铅皮,三把高背椅;被审判席,是一张带护栏的桌子。屋子的尽头,大木架上分门别类堆放着各种刑具:皮鞭、绳索、竹板、烙铁、火箸、老虎凳、大铁壶、竹签子,还有从房梁上垂下来的吊人铁环,等等。
红薇一走进屋子,看见这些可怕的布置,立刻觉得全身毛骨悚然。她活了二十三岁,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阵势。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脏怦怦地狂跳,肚里也开始一阵难以制止的剧烈胎动。她定了定神,被法警带到栏杆桌后面站定。她开始在心里责备自己的怯懦,努力回忆起吕妈妈的形象,和她讲过的狱中受刑时坚定的表现,她再次在心里复习了自己入党时的誓言;而这时李大波和杨承烈的形象,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似乎正用她熟悉的期盼目光注视着她。这时,她的心终于慢慢地镇定下来。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打断了红薇的思绪。门开处走进三个人:曹刚、吴文绶,还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