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在铺子里支撑门面的是红薇,收的活计也是她做。李大波以招揽生意为掩护,经常外出联络事情,走遍了保定的大街小巷。全市的基本情况、大汉奸的行踪、劣迹,渐渐地都进入了他掌握的情报之中。
保定是一座中等的古城,方圆不过十里,在历史上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日本在这里驻扎着重兵,跟平津两市呼应。骚扰冀中,进犯太行,围攻平津保三角地带抗日力量的敌伪军队,经常从这里出发,烧杀抢掠以后,又回到这里补充、整顿。供应日寇南侵的军火物资,也沿着平汉铁路通过这里,源源南下。
城里,东西南北四条干线大街和两旁的店铺,都悬挂着日本的膏药旗和带黄三角的青天白日满红的国旗①。原来是知府衙门的大旗杆院和它毗连的军阀曹锟的府邸“光园”,已经由伪河北省政府和松井部队陆军特务机关占据。治安军驻保定的司令部在提法司街。北大街椿树胡同的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如今变成了伪省长吴赞周的公馆。省府秘书长刘崇彝,就住在梁家胡同。他的弟弟就是殷汝耕冀东政府的保安处长刘宗纪,他现在是北京市的社会局长,他常来保定看他哥哥,有一次李大波在紫河套街上碰见了他,幸好他没能认出完全改变了装束的李大波。
①这是汪精卫南京伪政权规定的所谓国旗。为了欺骗人民,盗用国民政府的旗帜,于旗端加一黄三角,写有“和平、反共、建国”字样。
他在街上还不止一次地遇到过治安军驻保定的司令齐荣。他全副戎装,带着小老婆谢琼——一个贪图享乐的女师学生,乘着汽车招摇过市,卷起一阵飞尘,让那些迷了眼的过路人唾骂。李大波很快就调查清楚,这齐荣是华北治安总署督办、绥靖军司令齐燮元的侄子,早年虽然在旧军队鬼混过一些时候,但却从来没摸过任何枪支;卢沟桥一声炮响,他比兔子跑得还快。仗着他的伯父,他居然混上了司令。两个月后,李大波把他的内情打听清楚,知道他搞了外家手头需要钱,便通过他的外室谢琼的弟弟、在治安军中担任军需处长的谢汉鹏,用提成回扣的办法,从他这里偷着买出不少煤油、汽油和枪支子弹。为了保证运送这些物资,谢汉鹏还特地发给李大波一身治安军的草绿色军装,用治安军的卡车,以向高阳送军火的伪装,运往保委会。李大波抱着大枪,提心吊胆地做了押运兵。天擦黑时,军车正好在张登镇卸货,然后换上大车,再运往冀中军区的新地址唐县张各庄。红薇惦记着他的安全,几乎吃不下饭,睡不了觉,直到他挎着大包袱装做收敛生意回到成衣铺来,她那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但这不是李大波最重要的任务,因为子弹枪支可以在战斗中缴获,最重要的是,要搞到医疗器械和药品等奇缺的物资。李大波一进保定,马上赶到思罗医院去和敌工人员取得联系。
这思罗医院是一座美国教会开办的遐迩闻名的医院。它坐落在西关外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距离着火车站不远,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旅客从它的门前经过。也有来自县城和乡镇成百上千的患者,被家人搀扶着到这里来求医购药。李大波沿着西大街,走到西城关。这里有日军伪军在城门前持枪站岗,还有中国的男女警察在对每个出入城门的行人进行搜身检查。
李大波照例挎着包袱,交验过“居住证”,出了城,很快便在几行柳树浓荫中,来到思罗医院。他在挂号处挂了一个西医内科门诊号,他在药剂室里找到了那个名叫尤光起的内线,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正在刷药瓶。接上关系后,他一声不响就带他到院长办公室。
院长是美国人。他戴一副金边眼镜,穿一身医师的白袍。正坐在一张偌大的办公桌前写工作日志。一件黑色的牧师道袍,垂着一条银质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挂在他身后褐色护墙板的衣帽钩上。
“史密斯先生,那边的人来提货了。”尤光起用英语说着。
史密斯停住笔,抬起头,睁着一对蓝眼,审慎地望了望李大波,好像掂量着眼前这个小业主般的人,是不是有能力完成这项秘密重任。
“请坐!”史密斯用汉话说着,有点不放心地问,“你清楚你的任务吗?”
李大波立刻敏感到他的任务和他的装束之间的矛盾使这位小心谨慎的美国人产生了疑窦,便改用流利的英语对他讲了详细的任务、接头地点等等。
他立即笑了,在刮得一圈儿青青的胡须当中,绽开一张阔大红润的嘴,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齿。他放心了。在这敌对战争的年代,李大波理解他的疑惑和谨慎。他站起高大的身躯,反锁上房门,谈了许久。
“过去运送是很及时的,可是这次‘扫荡’行动,时间持续太长,路线也切断了,才打乱了我们的日程表。提起日军的这次屠杀,真野蛮可恨啊,上帝不会宽恕他们的!”史密斯本能地做出祷告的样子,双手合十地说道。
“您到根据地去看过吗?”
“没有。不过我收了一些受了枪伤的战士和老百姓,他们向我述说了那些凶残的事实。战争固然是两国交兵,可是像德国鬼子用煤气把平民活活熏死和日本兵这样大规模的开展以杀人为乐的竞赛,却是世界战争史上少有的。”他摇摇头叹息一声,“这太不人道了!”
李大波听了他的话,由不得暗自好笑,但他隐藏了内心的讥讽,更不想和他辩论,他只想通过这个同情抗日队伍的人,拿到急切需要的物资。他很想把他们的谈话领上他要谈的主题,试探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史密斯难得碰见能和他谈谈心的人,他在中国没有家眷。自从珍珠港事件后,他更感到孤苦伶丁,要不是日本占领军部考虑到医院工作上的需要和深恐激起群众的反对,他早已被日本当局遣送到潍县集中营去关押了。他幸运地依然留在这个思罗医院里。平时他的医务很忙,除了这所医院需要他管理和医治病人外,还在教会办的南关医务所里兼管许多事务。而这两个单位,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中国的高级助手,都主动勇敢地帮助八路军往冀中运送医药和医疗器械。
史密斯告诉李大波他几乎每天深夜都偷听美国的广播。知道不少关于苏德战场、非洲战场和亚太战争的消息。他笑着说:“感谢上帝,苏联终于夺回了罗斯托夫、加里宁、齐赫文,在刻赤—菲奥多西亚展开登陆战役,而在莫斯科转入反攻了!”他兴奋地如数家珍般说着,然后又满眼放光地说,“你知道吗?我们美军在中途岛和日军展开海战,日军损失非常惨重啊!”李大波耐心地等到最后,他才摊开两手,耸耸肩说,“对不起,自从日军‘扫荡’断了这条线索,就没有接上,过去都是北平协和医院把药品和器械凑好,先运到我们思罗,然后由我们这里运往你们内地。现在,我被限制不能外出,”说着,他脱掉一只白罩衫的袖子,露出那个“击灭英美”的袖章,愤愤地说,“你看,这种人格污辱!”
“那我自己亲自到北平去联系吧,行吗?”
“行啊,那太好了!”他乐得搓着两只瘦长的白手,很快地写了一封介绍信,交给了李大波。
红薇给李大波收拾着出门带的简单用具。他打算乘下午两点的火车,赶往北平。她又为他担心起来。
“你到北平,住在什么地方呀?”
李大波笑了。“你真孩子气,北平这么大地方,随便找个小店,住哪儿不行呀。”
“我担心特务查店。”她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王妈妈大概还在景山公馆,谁都知道你是她的侄子,你住到那里可能保险一点。”
“好吧,到时候我看情况再决定吧。”
经过三四个小时的列车运行,刚近黄昏,李大波便在前门车站下了火车。在站外他乘上一辆有轨的老式电车,便来到了东单三条豫王府旧地的协和医院。
原来这所著名的医院里有好几位有名的美国留学的医生,出于抗日爱国,都被城工部的同志,在卢沟桥事变一发生就动员他们到冀中根据地了,这些人亲自经历了八路军缺医少药的困难,都主动跟协和医院联系支援医药。从此,冀中区的八路军便跟协和医院建立了秘密联系。这件光荣而危险的任务,就由深入到该院的一名总务李庆丰同志担任。再由一位名叫黄浩的同志,担负输送任务。在“五一大扫荡”前,他几乎每月输送十几批医药,光是甲种、乙种、丙种的手术包就有几百份,还有各种药品和器械。冀中的卫生院就是靠这种无私无畏的输送建立起来的,而且还装备了贺龙的一二○师。连1939年白求恩到冀中来,对八路军能动员这么些有才干的教授、专家医生来根据地和有协和这样的大医院暗中资助,都十分欣赏。
李大波在王府井“圣母升天”小学,找到了黄浩先生。李大波觉得真是凑巧,他知道红薇被理查德从遵化老家骗来时,上的第一所学校便是这个“圣母升天”小学校。黄浩当时穿着黑色的道袍。他的公开职务是教会长老,这所小学的校长。对于李大波的到来,他十分高兴。一种急切等待的热情微笑,挂在他那张开朗的脸上。
“啊,大波同志,我已经等得太久了,心里焦急得不得了,这次日本的‘扫荡’特别凶,损失很大吧?”他关怀地问着。
“是的,带有摧毁性的破坏,死亡、奸淫烧杀,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尚可告慰的是,主力部队损失不算太大。从战争的意义上,日本并未扑捉到我们的作战主体,这应该说是冈村宁次发动这场大规模‘扫荡’的失败。”李大波热切地回答,然后挥了一下手,像做结论似的说,“这肯定是日本在战败前,在华北所能发动的最后一次拼命挣扎的战役了。”“谢谢上帝,但愿如此。”黄浩张大了嘴,喘息了一声,马上抓住了本题,“货已经征集齐了,就在协和医院的地下室的一间储藏室存着,再不来,我真担心药品失效。啊,现在好了。”他快乐得像个大孩子似地搓着两手。“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吧。”
按照过去的规矩,北平驻有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和战区司令部,以及集团军司令部,监管得非常严,东西不好从这里运出,只好伪装成协和医院从教会的系统拨发给下属机构——思罗医院的正常医药供应,运到保定再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通过陆路或水路转运到根据地。
“现在我们还得这么办,由我设法把货物运到思罗医院和南关医务所,你负责把它运往敌后。”黄浩和李大波就这么顺利地商量定了,就从这一天起,便展开了往根据地的秘密运输任务。
三
时间在紧张的工作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保定已有半年多了,进入了抗日战争关键性的1943年。
李大波和保委会领导的各个地下小组,在保定城折腾得非常厉害:保定西关火车站赫然贴出了有八路军和晋察冀边区政府官方大印的布告;接着是全城的学校教室都发现了《告民众书》的传单和铅印的《冀中导报》;最近更有第十八集团军朱德总司令的大布告,出现在省政府门前大旗杆下的影壁墙上;在伪省长吴赞周穿行楼南头条胡同的公馆里出现了对他的警告信,治安军齐燮元的侄子、驻保定司令齐荣的办公桌上居然出现了装有子弹的恐吓信。在紫河套、城隍庙人群聚集的地方,居然有八路军的敌后武工队出没,而最近一次,竟然在新乐车站发现地雷爆炸,把火车头和车厢都炸飞了,这些骚扰一下子把整个保定城的敌人都震惊了。
驻守在西关的日本华北方面军陆军第二十一师团司令部戒备忽然森严起来,岗兵比平常增加了一倍。特别是过去曹锟的私宅、如今的省政府光园,一律换成了日军宪兵值岗。
昨天夜晚,冈村宁次听到有关这座古城共军的骚扰活动的汇报,心里异常气愤。对晋察冀聂荣臻部的活动和晋冀鲁豫刘邓大军的活动使他在北平的司令部里坐卧不安。在他的空中视察途中,他突然决定在保定下了飞机,昨夜就住在光园那处八角形厅里。为了聊天解闷和商议军机要事,他叫今井武夫陪着他同行。
因为长期的军旅生活,养成他无论在飞机上还是在装甲列车上,随时都能入睡的习惯,所以他从不因缺乏睡眠而感到疲劳。虽然他是昨晚午夜以后到达,但今早他照例还是六点钟就起床了。他的身体没有一点毛病,但近来八路军又从华北全境重新活跃起来,这使他的精神陷入了极大的忧虑和苦闷之中,使他颇感身心交瘁。他那五次“治安强化运动”①和“三号作战”,虽说是“战果赫赫”,但“扫荡”过后,八路军像雨后春笋般地活跃起来,这使他又变本加厉地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烦恼之中,他不能尽快结束这种持久战的局面。为了适应需要,由他特别批准新成立一个机构——华北剿共委员会,选择一批投降日寇的高级人员担任要员,专门搜集和研究中共的各种动向,供日伪头目参考。这个新班子的头目荣臻①递上了一份刚刚写成的材料,他没来得及看,便塞在公事包里。现在他才从公事包里拿出那份内部研究资料,戴上花镜,仔细但又摘要地看起来:
①日本华北派遣军一共实行了五次“治安强化运动。”
①荣臻,原是东北军的参谋长,后投降日寇,1943年4月2日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宣布成立“华北剿共委员会”,荣臻任会长。
教训及意见
一、有关共军的事项
(一)战术——
1.共军回避交战,采取退避战术,专心致志保存其战斗力。加以支援共军的民众,具有高度的警惕性和巧妙地传递情报的能力,并有可怕的谍报组织,因而想要捕捉歼灭共军,至为困难。由于此种情况,在作战中使敌人在这方面损失不大。……
据发现的中共文件称:与日军发动作战的同时,聂荣臻向全军重申了:“敌进我退,敌去我追,敌多我避,敌少我打”的指令。在党、军及行政机关的全面统制下,确定了退避的部署。命各机关分散混入部队之中,在严密的保卫下,先行退避,显示出党、军、政三位一体的作风。
2.为了在冀中地区实行退避战术,中共在修建地道及其它隐匿设备方面,付出的心血确实惊人。
3.对于劣势的日军,共军则出乎意料地勇敢进行挑战,并突然袭击企图围歼。其负责掩护主力退却的部队,即使兵力薄弱,也必须进行顽强抵抗。
4.共军在进行袭击、伏击、防御战斗之际,特别注意选定有安全退路的地点做为战场。由于共军在险峻山地行动敏捷,尽量避开驮马可能通过的地区,多在山后小路进行夜间活动。
5.共军常潜伏于离开主要交通道路的山中村落。
6.当宿营时,通常不在大的村庄,而分散于小村或山中。
7.共军哨兵在退却之际,有故意向与主力相反方向退避的倾向。
8.为了便于退避,有时使用石头等做为秘密路标。
(二)战斗力——
1.共军以回避战斗为主,因而对其战斗力不能轻易判断。……
2.敌方的宣传中出现不少“反对投降”的字句,说明内部有投降气氛,估计这是出于防止投降的需要。然而,在第二十一师团的俘虏中发现有妇女军官,忠于共产主义,宁死不屈,拒绝自首。
3.一般装备不良,缺乏弹药。但到作战末期,得到补充,随身携带弹药极其丰富。
4.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