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离开这儿。雨停了,怕狼群出来找食……”
李大波和红薇赶忙架着方有田从谷底快速地爬上山坡,然后转上了去褐垴区上的山道。红薇决定先不回红花峪。因为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难走,这时一轮明月已经高高挂在中天,把山路照亮,他们很快就回到红薇新号的那间房子里。
他俩把方有田搀到炕头上,给他披上棉被,又让他喝了一碗热水。在豆油灯的照映下,红薇发现爹的脸上、身上被蚊子和牛虻叮咬得肿起来,肿得只剩下眼睛一条缝儿。又痒又疼。幸好李大波从东北老家带着虎牌万金油,给他抹上,才缓解一些。
红薇让爹歇了一会儿,才问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有田慢慢道出了这次被绑架的全部经过。原来傍晚时,他到地边去搂柴,就手把棒子秸垛码严,怕夜里有雨。刚到了那里,还没用耙子搂柴,就从柴禾垛后面窜出三四个彪形大汉,不容分说就把他捆绑起来,架到山谷底下,捆到树上。天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不能认出是谁。“我只听见他们嘁嘁喳喳地说,‘捅他一刀,让他去见阎王爷算啦!’‘不,那太便宜了他,让他活受罪,他还想活命呀,哼,这一宿,就是不让狼撕了,也得让蚊子瞎虻吸干了血,落个叮死完事!’‘对,留下他是个祸害,有一天八路成了势派儿,他就会揭咱的老底儿……’我还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说:‘给他撂下一张条,不论是鬼子八路看见都行。’我觉着是塞在我的下身了,随后他们几个人就走了。我知道我是没了命,喊喊是壮胆儿,这不,活该我不该死,倒把你俩给召唤来了!幸好下了那场大雨,狼才钻了洞没出来,要不,我也喂狼了。这该说我的命大呀!”
方有田边说边用手在周身寻找着,忽然在绾起的一个裤脚里,翻出来一张折叠的淡黄色的麻纸头。
红薇忙打开麻纸片,只见上面写着:
通告:
据查,方有田有通敌行为,被我小队抓捕,特处以死刑。
小区锄奸组
红薇气得脸都涨红了。她喘着粗气大声说:“这纯粹是给咱方家栽赃陷害,从我爷爷方泰那辈起,就是闹革命,当义和团,让县衙逮去点了天灯,如今咱一家都革命,还污蔑咱通敌,不行,这口气咱不能忍受!我去找区委书记李九月去!”
李大波拉住她的胳臂说:“慢着,依我看应该把李九月单独找到这儿来谈,别当着别人。现在敌人很狡猾,他们在提倡用‘七分政治,三分军事’的狡诈手法,扰乱咱的阵营,在强敌压境的时候,免不了掺进敌特,拉出真叛徒,这事要仔细处理,千万别慌,咱们晚走两天也没关系,不把这事安排妥帖,你走了也是挂牵。”
红薇按照李大波的嘱咐,把李九月悄悄叫到屋里来,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又把那麻纸条拿给他看。李九月看了一阵,紧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说:
“这事不简单,这是想借着兵荒马乱的机会,以‘锄奸’的名义,暗害咱的革命同志。估计这样的事,也许是敌特干的,可也许是闹宗派的干部借刀杀人……好吧,把这张纸条交给我,我让咱县公安局给查验查验笔体。有田大叔,你说说看,你在村里有仇人吗?你思谋思谋可能是谁?”
方有田倚着被摞,双手抱着脑袋。他生气地说:“哼,逼急了我,我砍了他,反正是一命抵一命吧,太欺负人啦!还不仗着他是大户,欺负我这孤户吗?”
李九月又追问他,他才说出何杉的名字。李九月吃惊不小,问他有什么根据。方有田把何杉的通敌情况作了介绍。
李九月听后,点了点头说,“何杉是很可疑,不过,眼下还没有证据啊!”出于安全的考虑,李九月决定暂时把方有田调到别的小区去工作,先别在这一带露面。
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的红薇,给李九月出了主意,她回红花峪,试探何杉。他见红薇回村,一定会去岗楼报告;如果有伪军、鬼子进村讨伐,那就是他真的通敌了。咱要把区小队县大队,埋伏在骆驼脖儿,准备打个伏击战,这不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吗?
李九月一拍大腿说:“好,好,这计策好!”就告辞布置这个伏击战去了。
这一夜,他们三个人挤在一条炕上都睡得不稳。第二天鸡刚叫头遍,红薇便把手枪掖在腰间,回了红花峪。留下李大波帮助李九月指挥伏击战。
红薇钻进青纱帐,踏上那条踩出来的小道往回家的路上走。昨夜的那场雨,湿润了土地,高粱和玉米的叶子,被洗刷的碧绿,在微风中摇曳着天穗,散发着禾香,有时还能听到庄稼拔节嗞嗞生长的声音。天空显得高朗,蔚蓝如洗,时时能够听到欧掠鸟和长尾野雀的喳喳叫声。如果没有敌人的入侵,没有战争,这儿是多么恬静。她是多么眷恋家乡啊。可是,为了革命,为了打赢这场战争,把凶恶的敌人赶走,她不得不在明天,和这高山、云树、溪涧、熟悉的村庄告别。
她紧走一阵,慢走一阵,高粱地里闷热得让人喘不出气儿来,走一会儿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她不得不离开庄稼地,走上山道高坡,让凉风吹一吹,清清头脑。远处那山石嶙峋有如金蛇腾舞的燕山山脉,一直通向山边;那云蒸霞蔚的雾灵山、玉带山,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艳的色彩,是多么雄伟壮观!而她就要和这些景物告别了。她一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的来到骆驼脖儿。忽然,她听见从峡谷底下传来一阵空洞洞的说话声音。她立刻警惕地伏下身,趴在一块山石的后面,把耳朵贴近地面,以便把那声音听得更清晰。
“喂,我说,真他妈的邪门儿啦,出了鬼啦!人怎么不见了,尸首也没啦!?”
“嘿哟!真怪!光有绳子!……要是狼撕了,也得有血,有骨头呀?全没有!”
“昨晚上又是刮风又是下雨,能有谁来救这老家伙呀?!哎哟,我的妈!莫非真是山神显圣啦?”
“快跑吧,也许是碰上地魔和山鬼了吧?可别把咱的魂儿勾走哇!天皇爷,二话别说,赶紧给咱叔报信去吧!”
空谷里传来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可闻,就跟在对面说话似的。她赶紧躲到山石后面茂盛的树丛里藏着。不一会,从谷底的那条小道上传来了重浊的杂杳脚步声。她在杂树的缝隙里看见是三个人,穿着黑衣裤,头上戴着马鞭草的蘑菇尖顶草帽,帽檐儿遮住了他们的脸,肩上背着粪筐,手提着三齿子粪杈当棍子拄着。他们一上到山坡,便头也不回,慌慌失失拼命地朝村子里小跑起来。
红薇见这三个人跑远了,才敢从树丛中走出来,她真的躲过一场灾难,如果她被这三个人发现,她要被扔下峡谷,摔个粉身碎骨。她听见这几个人的对话,她已然知道了这件事的主谋是谁了。这样,快进村的时候,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先不回家,而是先奔何杉的家,她不想再像过去那么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她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揪出这个隐藏在党内的可恨叛徒。
何杉吃罢早饭,正在自家院里骑着条凳,在一块青条石上磨镰刀,借此消磨时间,单等他派出去的三个侄子回来,向他报告方有田的死讯。
正在这时,他们三人呼哧累喘地跑进院里来。何杉一看他们这副神态,知道事情有变,就停下磨镰,霍地站起身,招呼他们进屋去谈情况。
红薇这时悄没声地推开何杉家两扇黑漆板门,轻如一只飞燕,进了院门。何杉的傻儿子何镖,看见进来的是个女人,他立刻晃动着那颗肥胖硕大的脑袋,走到红薇跟前。他笑得张着嘴,流着口涎。他伸手想抓住红薇,一边痴傻地喊着:
“嘿嘿快跟我睡觉……我要睡觉……嘿嘿,嘿嘿……”
何杉在屋里听见院里的动静,从玻璃窗里望见来人是红薇,他就说:“先别吱声了,那个母夜叉来啦!”他走到屋门,冲着他傻儿子骂了一句:“混帐东西!”转脸对红薇笑着说:“嘿呀,大闺女,你怎敢在咱村里露面呀,岗楼子上要是知道了,我还咋‘维持’呀?”
红薇看看那三个贼贼咕咕有点发毛的年轻人,正是她听出说话声音的何起、何发、何柱。毫无疑问,昨晚绑架她爹的事正是他们干的。她压住心里的火气,告诉何杉她是来村传达护麦工作的,估计敌人不久会出来抢麦,要求村里做好保卫工作,保证麦收。说完她立刻离开何杉的小院,跑回自己的家门。
红薇刚上了那条黄土高坡,就听见自家小院传出一片哭声。她推门进来时,看见家里的老人和红莲、红堡,都哭红了眼睛,延年奶奶一见红薇,就又拍着大腿哭起来:“哎呀,我的天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
“我知道了,”红薇关上门,把家里的四个人凑到炕上,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咱爹没事了,先不回家,我怕你们惦记着,特意来给你们送个信儿。我得赶紧走,立刻带到洼里,在青纱帐里躲一躲,估计何杉会派他的腿子去给敌人通风报信儿。临出门的时候,红薇便把红莲叫住,把她要调走的消息告诉她,并说:“往后,这家,这老人,都要靠你照顾了,姐姐为了革命,家里这副重担就得你挑了。”
红莲听了姐姐这番话,反倒挺欢喜,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离开家门子也好,省得我们老为你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红薇又给延年爷爷、奶奶说她往后不能照看她们,她就跪在地下对老人说:“我不能在家行孝了,心里真不好受,临走,我只有给您们磕个头吧!”她流着眼泪,磕了三个头,惹得二位老人和红莲也都掉下眼泪。
“快起来吧,孩子!”延年奶奶把红薇拽起来,“你放心地走吧,别惦记家……”
这时,东方已经放亮,红薇估计何杉大概已差遣他的侄子去牛鼻梁子岗楼去密报便说:“我走了,你们也快下洼里躲着吧。”
她走到院里,抱了抱红堡弟弟,亲了亲他,便悄悄出了大门,顺着寨坡,溜到一片酸酸棵子和琳琅树丛里,让茂密的枝柯影住她的身子,猫着腰,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一溜小跑地离去。
入夜,在黑沉沉的夜幕掩护下,李九月带着区小队和县武装部的一个班,进入了群山高耸的埋伏圈。他们在下了露水的草棵子里躺了两个钟头,强忍住蚊虫的叮咬,衣服都被冷露沾湿了,才跟遵化城里日本警备队治安军开来的一个排接上火。双方短兵相接,一时枪声大作。敌人万也没想到本来是十分有把握的“瓮中捉鳖”,会突然受到游击队的伏击,他们更没想到自己会变成八路军瞰射的有利目标。鬼子哇呀呀地乱叫,胡乱地打枪;伪军抱头鼠窜,猛往草棵子里乱扎,一个排九个人,只逃了两个。
那个暗藏的敌特分子何杉,也在这次伏击战中被击毙了。
月亮钻出了云层,照着山岗和道路,朦朦胧胧。借着枪声的掩护,有两个农民老乡的向导,牵着两头毛驴,驮着化妆成商人的李大波和走娘家的少妇红薇,在若明若暗的山路上,蹄铁敲击着山石哒哒地快速行进;拂晓时越过州河,提心吊胆地穿过游击区和无数道敌人的封锁线,日夜兼程地朝冀中军区的方向奔去。
天色微明以后,就着小驴撒尿的机会,红薇勒住缰绳,转过脸,凝视了一会儿退到她身后的高耸而巍峨的雾灵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那斗争复杂犬牙交错的故乡,又走上了新的征程。
第27章 平原之夜
一
李大波和红薇由秘密交通员陪伴着,晓宿夜行,经过七天的路程,终于进入了冀中军区的中心地区蠡县一带。这是老根据地。在一处农家,军区敌工科的高科长,先接待了他们,看了介绍信,便给他们去号房,让他们歇息一半天,再向军区所在地进发。
李大波和红薇接上了组织关系,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俩对冀中的同志居然能在这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坚持战斗,颇使他们感到神奇。红薇来自山区,对平原更感到新鲜。她边收拾着新号的屋子,边请高科长介绍这一地区的情况。
高科长从抗战开始一直在这里坚持战斗,可以说是“老冀中”了,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镜框的鼻梁断了,是用橡皮膏缠着,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是用细线绳拴在耳朵上。他为人热情,性格开朗,无论在怎样艰苦的环境下,他总是有说有笑。农家屋里没有凳子,他盘腿坐在土炕上,就聊着目前冀中的战况。
“你们初来乍到,一定感触很深,唉,冀中抗战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高科长吐一口烟圈,带着留恋、惋惜的追忆口吻说,“这里的黄金时代是1938年,那时的根据地,一直开辟到大清河北,西迄平汉路、东至津浦路、北达北宁路、南界沧石路,一共是四十四个县份。人口八百万,冀中的部队号称十万人,光县城就占着二十四座。抗战之初,虽说各地土匪、败兵纷纷拉杆子,成立队伍,一时司令赛牛毛,可这时也都向我归顺,被我收编了。那时红旗招展,歌声遍野,可真红火啊!”他吸着烟,摇摇头,叹息着。“那几年我们这儿来了贺龙的一二○师,可打了不少漂亮仗,有几次我们打到保定南关,进了天津车站,可把鬼子吓毛了。咱的部队还参加了‘百团大战’,把敌人的铁路破坏得好厉害,至今沧石路也没修成,真是抗战的一座坚强堡垒啊!也正因为这样,在国民党失守武汉以后,鬼子才下决心用五万重兵,扫荡和蚕食这个地区,如今我们已经历了敌人大规模的五次围攻和三次分区‘扫荡’,有一个时期,敌人占去了我们的全部县城和一些重要市镇,可是我们按照毛主席《论持久战》的教导,采取了正确的反围攻战役的指导方针,避免没有把握的内线作战,争取有利的主动的外线作战,避免不必要的死拼,寻找机会创造和捕捉胜利。哈,我们到底坚持住了!”
正说话间,就听见从村外传来了稀疏的枪声,村子里开始有老乡呼喊和奔跑的声音。高科长谛听了一下,从容地说:
“敌人出动了。莫慌!这是家常便饭,他们天天照例要‘拉网扫荡’。”
红薇和李大波新来乍到,还真有些紧张。高科长安抚着说:“敌人进村,咱们可以下地道。”
村街上,老乡们咕咚咕咚地跑起来,敌人进了村。高科长不慌不忙地带他们出了屋,来到院子南头一个大猪圈边,食槽子底下便是一个洞口。洞口不大,高科长先伸腿跳下去,打着火镰,划着一根麻秆做的大火柴,找着了洞壁上挂着备用的蜡绳,把它点着。洞里立刻就不那么黑了,他俩借着摇曳灯光,也跳下地道去。高科长站在洞里,伸手把那猪食槽又盖上洞口,便带领他俩沿着狭长的地道,一直走到一处斜伸出去的方形地洞里。这里很宽敞,有炕,炕上有席,还垒着土台桌子。高科长介绍着说:
“打起仗来,这里便是作战室,人还可以在这儿轮流睡觉,看,蛮不错吧?”
红薇和李大波这是第一次看见地道。他们早就听说冀中根据地的地道战有名,这次算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亲身钻洞了,他们都感到非常新奇有趣。从地道里可以听见地面上日本兵的大皮靴踩得地皮咕咚咕咚地响。民兵和军区警卫连的一个排,都从别的地道口下到有如蛛网一般的地道里来,他们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站好了自己的岗位,准备从枪眼里瞄准敌人。
李大波和红薇非常激动,他俩不约而同地说:“让我们好好看看吧,这就算我们来冀中平原的第一次见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