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吧。他可着实打了几次漂亮仗。我在司令部听过他的一次时事报告,他说毛主席党中央给他发来了电报,指示他要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和发展平西、平北和冀东抗日根据地,说这对整个局势变化有重要意义。日本鬼子急了眼,出重金要悬赏肖克司令员的人头哩,呸!小日本儿那是痴心妄想!他连肖司令员的影儿也扑不到!……”
他俩说着话,不觉已到了新开河上的法政桥边。两辆趸货的大车,已等在那里,他俩跳上车辕,车把式便开鞭了。
双套的骡车,一路上避开公路,沿着青龙湾河和潮白河两岸的土路前进。傍晚时过了黑狼口,顺着州河,进入了蓟县山区。入夜,过了马兰峪,到达了遵化县境。
当晚后半夜才进了县城,投宿到北关的一座泰来店,一共是十几位老客儿,差不多都到这座长城脚下的县城卸载销货。只有小耿和李大波住了一夜,黎明又赶路。交通员小耿把李大波送出了城外,又在泰来店给李大波找了个去往小水峪的同路伴儿,就算完成了护送的任务,他俩再一次快乐地道别了。
这同伴儿是本乡本土收山货的,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天南地北地聊闲天。李大波虽然在他们新婚后来过一次遵化,但他已记不得路了,他向这位本地老客打听:“上红花峪怎么走?”老客说:“我一直能送你进山口儿,不知你去哪家?”李大波告诉他是去红花峪大寨坡上方有田家探看他的大闺女的。
收山货的老客一听这话,脸立刻拉长了,害怕地摆着手,缩了缩脑袋,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告诉他:“嘿呀,你是她什么人还不知道?!去年她在一次讨伐中让鬼子给打死了,……”
“啊呀!……”李大波惊呼一声,好像五雷轰顶一般,差点儿晕厥过去,他眼前一片黑,勉强地挣扎着,扶住一块山石没有栽倒。那老客见此情形,便安慰着他说:
“那丫头不错,在咱这地面上她干得可欢哩,一宿就带着大男小女破路五十多里地,遭了鬼子的恨,听说本村也有坏人给日本鬼子报告。……唉,你既是远道儿赶来了,就祭奠祭奠她去吧,她的坟头儿就在她家院子对面的山坡上,老远就能看见。……”
在岔路口上,他和老客分了手。李大波这时完全泄了气,两条腿酸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儿。一路上李大波那股热望的劲头,这时好像一盆火炭被浇了瓢泼凉水,心灰意冷得无力朝前走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息着,心里对自己这么叨念着:“唉,红薇!我可怜可爱的小妹妹呀,我来晚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我活着逃回来了,可是你却牺牲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了。要不是为了你,这么远的路程,经历了这么些危险,我就不回来了,留在抗联第三军也一样打日本鬼子……”这时地里静悄悄的,连个拾粪的人也没有。
他真循着原路想踅回去,不去红花峪了。可是他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他在那儿坐了很久,忽然改变了刚才那想法:“算了,既然来了,那还是该到家里看看老人,安慰安慰他们,也好给红薇上上坟。”
这时他看见大道上影影绰绰向这边走过来几个荷枪的伪军,他忽然两腿也有了力气,赶紧站起来,提着那个包袱,飞快地跑进山口,奔上了去红花峪的那条羊肠山道。他爬上大坡,果然看见山坡上立着一块石碑,一座孤坟,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地推开了红荆条子的排子门。
他的到来也惊坏了这小院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直眉瞪眼咋嘴嘬舌地吓傻了。李大波扯去那撮小黑胡,扒下长衫,由商人打扮变成了当年丈人家认识的那个女婿模样。
方有田见到大女婿,赶紧把假坟头的实情告诉他,他破涕为笑。在人生的征途上,像这样死去活来大悲大喜的经历,恐怕只有经历过大时代战争风云的人才有可能遇上吧。
屋里立刻迷漫了喜庆的气氛。全家人吃了一顿舒心饭,商议着由红莲给李大波带路到区上去找红薇。
李大波心里很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红薇,抑制了很久的热泪,因巨大的欢腾顺着他的面颊汩汩地流淌下来。他慌忙地把泪擦去,要求红莲立刻带他去区上。
红莲嘻嘻地笑她姐夫那急慌的样子,便说:
“你不知咱村的复杂情况。咱这儿出长城就是伪满洲国,鬼子‘扫荡’得很勤。去年在咱那牛鼻子山头安下岗楼,村里出了叛徒。这些日子鬼子没来讨伐,还算太平。平时我们不敢回家,进山钻洞躲着。这些天鬼子没出来,你来得还真巧,赶上在家。”又问他进村时碰没碰见人,他回答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红莲安抚着他说:“你在家猫着吧,谁来你也别出来,咱们后晌儿才能到区上找姐去。”
李大波足足睡了一下午。全家人因为李大波的突然到来,欢喜得包了一顿咸肉蕨菜馅的荞麦面掺榆树皮面的饺子,算是犒劳女婿这位不远千里归来的远方娇客①。
①北方人称女婿为“娇客”,这顿饺子说明没有白面,生活很困难。
快吃晚饭时,排子门上的铃铛响了,隔着玻璃窗,方有田看见何伤粤缴矫趴凇:紊继嶙叛檀呓堇础3槌楸亲樱盼盼抖担?
“好香!我是属馋猫儿的,这香味儿把我给引来了,来了什么串亲的贵客啦?做这么好的吃喝儿?”
“嘿,你的鼻子比狗还尖哩!”方有田沉着脸说。
魏延年老汉怕得罪他,便打圆盘儿似地说:“嗐,这年头兵慌马乱的,哪儿还有走亲访友的呀!无非是包几个饺子,给大闺女上上供,到祭日啦!在街面上造造声势……”
何杉也板起脸来说:“嗐,我说延年大叔,这一套全是猴拿虱子——瞎掰!人家岗楼上早已调查清楚,知道那是个假坟头,要不是我这个两面村长,维持的好,给岗楼上送去香烟,烧酒,人家早要来刨坟验尸骨啦!”
“那还多亏你这张巧嘴给‘维持’住了。来,吃碗热饺子吧!”延年老汉应酬着说。
何杉坐了一会儿,装了一袋烟抽着,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便站起身,提着那个油污的烟荷包说:“不啦,回家喂脑袋去啦!”
延年大娘见他越是走得快,她越在后边喊:“嗐呀,我这儿可下锅了,煮上了,怎么倒走啦?忙快回来吃一碗,尝尝鲜儿吧!……”她绊绊磕磕地追到大门外,见他出了排子门,才回到屋来,骂着说:“这夜猫子,去他娘个纂的吧!”
李大波从小屋里钻出来,坐到炕沿上。好奇地问:
“他是你们村的两面村长吗?”
“可不是,他可算得上一个纯粹两面人儿,”方有田那张古铜色的脸,一直阴沉着,“这孬货!大暴动时他带头,政权变质了,他又带头!”
“区上知道他的情况吗?”
“知道是知道,可人家老何家是大户,是大族,咱是孤户,谁听咱的反映呀?”
“所以说呀,咱别得罪他,他是小人。”魏延年老汉帮腔说。
“唉,环境越残酷,越出叛徒;就跟过日子一样:败家的时候,就出‘猴头儿’。……”
饺子煮熟了,一家人围着吃起来。红莲催着李大波说:
“姐夫,咱们快吃,吃完了快走,免得出事儿。”
李大波很快吃完这顿具有山乡风味的晚饭,天也黑下来。那天月色朦胧,正好适合夜间赶路。延年大娘给红莲预备下栗子花儿编的草绳,塞给她一把火镰,嘱咐着她说:“出村就点着火绳,抡着画圆圈儿,狼怕这,……省得遇见狼。现在山里的热草①长起来了,小动物也多,正是狼出没的季节……”
①这是六月里生长的最快的草,俗称“热草”。
他们顾不得再听延年奶奶絮絮叨叨的嘱咐,便走出院门,下了大寨,走上后山的小道∷淙磺缋实囊箍招枪獠永茫鞣教旒嗜床蛔〉卮蜃怕端痢I脸龅拿髁凉饣裕酶┱樟疗岷谄獒纳降馈:炝Χ呕鹕鹕⒎⒆徘逑愕钠叮诳罩杏匙殴饬恋幕疣鳌:邝铟畹纳酵酚白樱腥缛腊惚诹⒃谒堑闹芪АR宦飞暇鹨巴么硬菘弥写艹觯志蚜怂壮啤肮撞哪瘛钡牟湍瘢ㄖǖ孛校邮鞔灾蟹善鹩址陕洌笔被挂乒山Φ钠俨迹饨旁焦砗樱謇锏氐纳铰罚吡艘桓霭胄∈辈抛叩健?
区里正在开会,研究护麦斗争。一看红莲这么晚赶到区上来,红薇便心惊肉跳地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不测的事儿。红莲把红薇拉到门外,小声说:“我姐夫回来了。”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红莲,你疯了?你是说梦话吧?”
红莲微笑着说:“姐呀,我把他给你送来了。就在你宿舍等着哩!你快去看他吧,他急得都要火上房啦,他一进门就扒着坟头大哭,幸好爹把实话告诉了他,他才又破涕为笑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的心由于过度兴奋,像擂鼓般地跳着。她跟着红莲一路小跑着,回到那间女干部的宿舍。
她像冲刺般地破门而入,箭一样飞进屋里,她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愣住了,好像泥塑木雕般地戳在地上。
李大波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他的眼里涌上泪,多少岁月是在想她的心境下度过的。这生与死的诀别和重逢,使他俩都万分激动。红薇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这不是梦幻,她一下子扑到李大波的臂挽里,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真想不到你还活着,我的天啊!……”
红莲激动的含着泪悄悄地退出门去。她把李大波生还的消息带给了区干部。他们都替红薇高兴。区委书记李九月还亲自到老乡家去给红薇号房,好让他们这对生离死别过的夫妻亲亲热热地团聚。
这一晚上真热闹。区干部全分了工,有人专管在新号下的那间空屋里打扫房屋,挂起吊帘,点着了新鲜刚打蔫的艾蒿,冒着青烟熏蚊子;有人在院里的凉灶上烧开水、炒花生、爆栗子。收拾停当后,大家伙便围坐在炕头上,喝着梨片水,吃着花生,请李大波谈说他神奇的经历,分析时局。李大波侃侃而谈,听得大伙全着了迷。村里传来了鸡叫,李九月便站起身轰撵着大家说:
“已经是后半夜了,该散了。该让大波同志歇息了,咱们走吧,红莲,今晚上你就跟女干部们一块宿吧,住在你姐姐那个铺位上。”
人们散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李大波借着豆油灯的灯光,拉着红薇的双手,仔细端详着她。见她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腰间扎一根皮带,挂一只三号小手枪,齐耳的短发,风吹日晒黑里透红的面颊,真是一副标准的区干部形象。一种干练、洒脱、健康、富有时代气息的美,洋溢在她全部的身心中。重逢的巨大喜悦,解开了她近年来郁结在双眉间的忧愁,她露出一嘴杏仁似的小白牙,微笑着,用闪着泪光明亮的大眼,凝神地望着他,然后撒娇地用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在他的眼里,她依然是河滩上绾着裤腿、光着脚丫儿捞螺蛳的那个山乡娇小的野姑娘!他在狱中、刑场、庄园,那些幽闭而痛苦煎熬的岁月里,那么深深思念的不就是她么?他激动地把她抱到炕上。一下子吹熄了油灯。清澄的月光从吊窗里照射进来,仿佛把屋里罩上了一层银纱。从窗里望出去,碧空澄澈,天街如水,一道明亮的洒着闪烁小星的银河,从他们窗前的天空上横过。在这严酷战争的大时代,经过了死亡后的这种团聚是何等的来之不易和值得珍惜呀!
他俩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不知从哪儿开头儿,还是李大波抓住了两个课题:庄园迫婚和调动工作的事,来龙去脉对她说得仔仔细细。她听着,她理解他;她枕在他的胳臂上,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她又变成了那个娇惯的孩子,一个劲儿喃喃地说:
“万顺哥!我相信你,无论你走到哪儿,无论是天涯还是地角,你永远是我的,……你别解释了,我不让你说,……好吧,我跟你调动工作吧,无论你走到哪儿,……啊,我的好哥哥,我真爱你,……有了你,我的生活是多么充实,多么丰富!……”
“我的爱!快来让我亲亲你,抱住我……”
这一夜,这对恩爱夫妻相互倾吐心中的衷肠,完全沉缅在他们两个人的爱河里。……
山乡的月夜,经过了一天的暑热,现在是多么凉爽,微风习习,虫声悠扬,流萤飞舞,好一片良宵美景!假如没有战争!
三
李大波在区里休息了两天,决定明天一早就跟红薇一块上路。沉醉在重逢幸福里的红薇,这次又要离开家乡和亲人,心里难免有些伤感。到了晚上,她突然感到一阵坐立不安,心里忐忑不宁,她对李大波说:“我心里很乱,我有一种预感,觉着我们家好像要出事儿……”
李大波笑话她:“别胡说,你还这么迷信呀?依我看,你这是要离开,舍不得家,恋家的反映。”
“随你怎么批评我,真的,我真有一种感应,我还是打算今天晚上回家一趟,跟家里人告别一下。”
李大波要陪她一块走。他俩跟李九月说了一下,带一只手电筒就出发了。天气阴霾,西边天际不住地有闪电雷鸣,山风呼啸,他们俩刚走到半道上,就下起了大雨。李大波用力挽住红薇,以免她被风雨刮倒。
忽然在风声中,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声:“救命啊!
救命啊!……”
李大波和红薇被这苍老的喊声震惊了,他们停下脚步,谛听了一会儿,朝声音来处寻去。
“救命啊,救命啊!……”听得出来,这呼救声已经嘶哑,嗓子已经因久喊而劈了。
这里的地名叫骆驼脖儿。两峰耸立,中间是一道沿山势而弯曲的峡谷,顺着山坡的一条山路,可以通到这片长满百年古树和枣棵子的谷底。在及膝的茂草中,这里通常栖息着狼群。呼救声就是从这谷底冒上来的。李大波说:“让我先下去看看,咱不能见死不救啊!……”红薇拽住他的胳膊,说:“不,你给我照着亮儿,还是我下去,你不熟悉这道儿,我小时在这些老树窟窿里掏过野蜂蜜,我熟。”最后还是李大波挽起红薇的手臂,两个人顺着那条泥泞打滑的小路走下去,一直滑到谷底,呼救声反倒没有了。
雨渐渐地小了,东方的天边已显现出眨眼的繁星。他俩摸到谷底,在榛蔓的树丛草棵里,打着手电寻找着。李大波嘀咕着说:“真怪,莫非不是在这儿?”
红薇满有把握地回答:“没错,我是山里长大的,会听山里的喊声,你快跟我来吧!”
红薇往前紧冲了一段路,来到一棵歪脖枣树前,模糊中看见一个人,被几道绳子捆在树干上。红薇跑到近前,见那人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单裤,大概因为喊嚷过久,已经垂下头昏了过去。她用手电一照,只听她“啊”的一声,便晕倒在李大波的臂挽里。这时李大波才认出来,被捆绑的人,竟是他的岳父方有田!他也惊愕得吸了一口冷气。他用手掐住红薇的人中,不一会儿红薇就缓醒过来,她挣脱了李大波的臂腕,急切地摸一摸方有田的心口,只听见心口窝儿还在缓缓地跳动,李大波赶紧解绳,红薇就做人工呼吸。
待了有半袋烟的工夫,方有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醒过来,手电筒的亮光,使他看清救他的人是大女儿和女婿,他顾不得说话,摆摆手说:
“快离开这儿。雨停了,怕狼群出来找食……”
李大波和红薇赶忙架着方有田从谷底快速地爬上山坡,然后转上了去褐垴区上的山道。红薇决定先不回红花峪。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