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志中听的两眼发直,微张着嘴,吐着舌头,那样子很滑稽。他用手忽撸一下光头,操着东北口音,习惯地说道:“哎呀,我的妈呀,可真够丰富的!可是光眼馋,这文件咱也摸不着瞧呀?”
“你别着急,”李大波走向一个专盛作战机密文件的铁皮保险柜,用钥匙开了锁,从里面取出了几张发黄的麻纸报纸和几本同样是麻纸的小册子,“你看,这是少奇同志从延安设法带过来的,给了我一份。我每天下班后,躲到这间小屋里,用复写纸要仔细地抄写好几份。现在,我已抄出了两个文件,好,先给你一份吧。不过,用不着嘱咐你要极端保密吧?”
魏志中接过来一看,是《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的决议》和《对内蒙古宣言》。为了便于携带、保存,是用最柔韧的绵纸抄写的,字迹密密麻麻,一色的蝇头小楷。
“哈,你下的工夫可不小啊!放心吧,我不会让别人翻出来的,如果有那一天,我就吃了它!”魏志中把绵纸折叠好,把黑布的帽里子扯开,放在棉帽里。“这保险吧?”
他俩又谈了一会儿闲话,问了问冀原、杨承烈、刘然等的近况,魏志中便拿起羊皮大氅说:
“我得走了,回到营部还得布置警戒、封锁消息,召开动员会哩!好,打完这一仗我再来!”
李大波送他出了总部,看他蹁腿跨上一匹内蒙古产的枣红骝马,扬鞭奋蹄,飞驰而去。这时鸡已叫过三遍,东方灰蓝的天空,已经出现淡淡的红色晨曦。
四
红格尔图,是一个只有一条街道的、不大的村庄,人们不会在地图上找到它。但是它在地理位置上却具有重要的军事价值,是由察哈尔省西部商都县进入绥远的必经之路。
在8日晚傅作义召开营长以上军事会议以后的第4天——11月12日的黎明,日军总指挥田中隆吉就伙同匪首王英,率领两个骑兵旅、一个步兵旅和两个炮兵连,向红格尔图进犯。敌军司令部设在离红格尔图只有3公里的土城子村。日军以三架飞机,在灰蒙蒙的云天下,开始对红格尔图傅军的阵地,狂轰滥炸,掩护日伪军的进攻。
红格尔图的中国守军,少得可怜,只有一个步兵连、两个骑兵连、还有当地一支百余名的自卫队。军事会议后还没来得及调动兵力。轰炸是战斗的前奏,中国的守军只有在新构筑不久的野战阵地工事里,严阵以待。
轰炸了整整一天,浓烈的火药味刺痛了嗓子眼儿,浓重的烟幕,笼罩在红格尔图的上空。13日夜,敌伪的先头部队,和傅军的守军,发生了前哨战斗。对东三省一枪下发就撤退早已义愤填膺的战士,虽然众寡悬殊,但仅凭着一股扑不灭的士气,奋起反击,居然将敌击退。敌军不得不撤回土城子村,龟缩在临时赶筑的粗糙的据点工事里。次日清晨,敌人又出动千余人,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傅军猛烈进攻,守军一如昨日,奋起抵抗,战至下午5时,终将敌人击退。又饥又渴的战士,到天黑6点钟才吃上一顿饱饭。像牛饮一般,喝上一顿足水,但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在战斗时出了一身汗,此刻变成了一身冰,疲惫使他们抱着枪,倚在战壕里睡着了。
不甘心两次败北的田中隆吉,亲自督阵,指挥着匪首王英的两个骑兵旅和新调来的蒙古军司令李守信的一个骑兵师、一个步兵旅,在野炮、装甲车、飞机的助战下,又向傅军战地冲击。
就在敌人轮番轰炸和数次冲锋的时候,魏志中亲率两连骑兵,星夜兼程,刚好驰援来到红格尔图阵前。他勒住飞驰的战马,阵地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达云霄。他们在这紧急关头的增援,大大地鼓舞了前线的士气。
红格尔图村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乡民父老倾巢出动,为前方守军修补工事、抬伤兵、运子弹,妇女和孩子,也跑出家门,为战士送水、送饭,这更激励了全体官兵的士气。他们抱着誓与阵地共有亡的决心,和敌人展开了肉搏。魏志中又像他在抗日同盟军时多伦血战那样,英勇奋发地跳出战壕,和敌人拼杀。
当敌人第七次冲锋、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候,守在电话机旁已三天三夜、趴在小桌上睡着的李大波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叫醒了。电话通知他,傅将军立刻要到前线去了解战况,亲自指挥战斗。李大波用冷水洗过脸,穿上皮大衣,就走出值班室。
傅作义已穿戴齐毕,正在屋子中央站着,一件灰布的羊皮大衣,一顶羊皮帽,耷拉着两边的护耳,使他的形象完全像一个久经疆场的老兵。屋里已经等着几住旅长,等李大波一到,他们便立刻登车冒着敌机的轰炸、迎着刺骨的寒风出发。
天光大亮时,李大波跟随傅将军已平安到达了集宁前线。在掩蔽部,傅作义在了解了最新的战况后,又做出了包围红格尔图敌军的新的部署。掩蔽部里没有一点声息,只是从红格尔图的方向,不时传来沉雷般的炮声。不算宽敞的掩蔽部里,迷漫了烟草的雾气。一只马蹄表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显得更加寂静。
“李副官,你再复述一遍作战命令!”傅作义熄灭了烟,站起身,环视了大家一遍,对李大波下了命令。
李大波从桌旁笔挺地站立起来,向大家行一个郑重的军礼,然后用庄重的声调宣布着:
“此次战役的目的是:出敌不意,抄袭敌穴。为此,要严守秘密,令董其武亲率所部,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运兵,密令汽车队开赴卓资山、集宁两地待命。”
“好,其武,”傅作义打断了李大波的话,转向董其武总指挥,“任务传达清楚了么?”
“报告长官,明白。”
“好,再念。”
“令第二一八旅李作栋团,第二一一旅孙兰峰部驻旗下营的王雷震团,第六十八师李服膺部的李钟颐团、赵承绥部骑兵第一师彭毓斌部的周团,炮兵第二十五团的杨茂林营,分别由卓资山、集宁两地,星夜乘汽车秘密开往红格尔图西之丹岱沟一带集结,并限于11月18日夜间12时前到达。”
“好,停住,兰峰,明白你的任务了吗?”
“报告长官,明白。”
“好,此次作战,非同寻常,”傅作义环视大家一遭说,“这是日寇实现开拓满蒙疆土计划的第一仗。我傅某人,身为军人,保卫国土,是我的天职,我绝不做被国人误解、唾骂为‘不抵抗将军’的张学良第二,我愿肝脑涂地,与阵地共存亡。弟兄们,你们跟随我多年,亦必了解我傅某的思想和品格,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与我采取同一步调,同一作法,必要时,绝不退缩,为国捐躯,是不是这样?”
李大波很激动,他随着大伙儿高声地答着:“是!为国捐躯,是军人的天职!”
“好,我只等你们集结完毕,下达攻击命令。这一次,我们要让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的日本鬼子,试一试中国士兵的刺刀,尝一尝中国士兵的子弹!”
紧急的前线会议散了,旅长们都登上汽车去旅部传达命令,布置作战部署。傅作义戴好了军帽,对李大波说:
“走,我们去红格尔图。”
为了躲避敌机轰炸,缩小目标,他们没坐汽车,改乘军马前进。五乘坐骑沿着卓资山麓的小道,向东北方向奔去。日落的时候,他们接近了红格尔图。像火球般通红的太阳,已沉落到光秃的黑色树桠间,他们正好来到红格尔图村外的一处高高的土丘上,如血的夕阳,刺破了上空浮游的硝烟迷雾,正好让人看清下面这场白刃战的交锋。野炮、机枪,使脚下的土地颤抖,刀光、剑影使他们的眼前晕眩。李大波屏息静气地拿起他胸前挂着的望远镜,朝山脚下仔细的观察。他看见一个被日军用军刀削掉帽子的中国守军,光着头,挥舞着刺刀,刺向那个军官。他惊讶了,高声地喊起来:
“啊!太好啦!将军,您快看吧,那是魏志中营长,活劈了一个鬼子!”
傅作义也把胸前挎着的望远镜,放到眼睛上,看了一会儿,他便用一只大手从空中直劈下来,用欢快的语调说:
“好哇!果然是他!在战斗中,最需要的就是大无畏的精神!好样的,他不愧是逮住日本关东军间谍中村震太郎的英雄!李副官,你记下我的命令:对作战英勇的魏志中,传令嘉奖,并晋升为团长!”
李大波放下望远镜,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一字一句地做了记录。然后又用望远镜朝阵地上看,忽然,他喊了起来:
“将平,您快看啊,那是怎么回事?!”
傅作义始终没有离开望远镜,他看见督战的日本军官正挥舞着短枪,驱赶着一窝蜂似的伪军,田中隆吉也耍着闪亮的战刀,用粗野的日本话,嘶哑地嚎叫着,指挥着日军冲锋。
他放下望远镜,快捷地说:
“这是敌人要突围逃跑,我们快冲到指挥部去。”
五乘坐骑,沿着山路,冲下土丘,风驰电掣般飞去。
18日夜,寒风凛冽,浓厚的积云,天空低沉。像米糁子似的霰雪,从空中沙沙地降落。集宁前线指挥部,设在一处主人逃亡的庄园里。临时架设了电线。前两天傅将军骑马赶往红格尔图时,把紧靠小腹的两腿腋子全磨破了,又加上他总是吸着烟在屋里整夜的踱步(这是他作战前的习惯),所以,他疲乏地倚在床板的被摞上和衣睡着了。勤务兵给他盖上一床军毡。他是在等着前方的电话。
李大波照旧是趴在电话机旁的桌子上像磕头虫儿似的打着瞌睡。夜里10点钟时,他已经接过一个电话。铃声一响,他立刻就拿起话筒,小声地说话,做着记录,生怕吵醒了将军。电话是两个旅部报告:已于作战命令的时限夜间12时前准时到位,进入阵地。
又过了一个小时,傅将军醒转来,揉揉发红的眼,就下板床,冷得他在地上跺着脚。他走到炭盆那儿,用一根铁棍,在灰烬中拨拉出红火,又添上了几根木炭。李大波被这响动惊醒了,有点不好意思。他刚要掏出记录本报告,儒作义摆一摆大手,制止着说:
“我知道了,你刚才接的电话,我都听见了。”
李大波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怎么,明明他听见将军的打鼾声,却都听见了?要不是久经战阵的人,是绝不会有这样特殊本领的。
“现在是19日凌晨一点半钟了,”傅作义看一看他腕上的一个大手表,“你给十二苏木①的董其武下达命令,命令他二时下达攻击作战命令!”
①村名。该村在红格尔图以南。
李大波摇响了电话机,下达了将军的命令。
二时整,夜袭敌军指挥部的战斗打响了。两个步兵团,各配属一个炮兵连,由总指挥董其武亲自率领,分别向红格尔图东北的打拉村、土城子、七股地、二台子一带,向日伪军包围袭击;骑兵团迂回于打拉村、土城子以东地区,专门截击溃退和增援的敌人,并担任着追击的任务。其余的部队留做预备队,随着指挥部前进。
土城子村,异常寂静。前一天从红格尔图大败而归的田中隆吉,和王英正在用木头柈子烧得暖烘烘的热炕上酣睡。董旅士兵摸进村中时,先是村里村处的野狗、家狗一阵狂吠,然后突然发起攻击,枪炮齐鸣。
田中隆吉骤然被枪炮震醒,赶紧穿衣登靴,披上大衣,抓起手枪,就把王英薅下土炕。
“八嘎鸭路①!敌人攻上来啦!”
哨音乱响,队伍开始在土围子的大院里集合,日伪军从热被窝出来,冻得打着牙巴骨,迷迷怔怔地仓促应战。围着敌军指挥部所在地土城子的四周村庄,这时候也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红格尔图的守军,也跑步前进,乘势出击。战斗从二时打到拂晓,敌人不支,狼狈地向西北方向溃退。就在这时,有七辆大卡车,从土城子冲出,和军队的溃退方向相反,拼命地仓皇东遁。汽车沿着草原里冻得十分坚硬的土道,像飞一样的逃窜,以致把担任着堵截任务的骑兵连,甩了好远。这七辆汽车中的第三辆车上的驾驶室里,正坐着化装成士兵的田中隆吉和匪首王英,他们用手枪逼着司机战士:
“哈牙苦,哈牙苦②,……我毙了你!”
①日语“混蛋”的发音。
②哈牙苦:日语“快”的发音。
东方天际已显现出鱼肚白,雪糁子早已在酣战的时候停止了,晨曦在天边闪着光辉。李大波陪着傅作义将军又熬了一个通宵。天将破晓时,他跟随将军之后,飞骑来到土城子,他看了看,整七点钟。这时,敌人正像崩群的野马,全线溃退。董其武旅长的步骑兵正在撒欢似的呈散步线在后面追击。李大波在后面跟着傅将军的坐骑走进村里。迎面正好碰见正黄旗的总管兼绥东四旗剿匪司令达密楞苏龙,他是在战役一开始的午夜,就亲自率领蒙古民众前来助战的,他还分配了不少的蒙古战士和牧民,做了部队领路的向导。达密楞苏龙长得剽悍,皮帽上面戴了一顶蒙古的刻花铁帽子,穿一件蒙式的大斗蓬。他一见到傅将军,即刻敏捷地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他身后的勤务兵,紧跑两步,伸出两只大手,李大波赶紧扶着傅作义的手肘,也下了坐骑,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虽然是老相识,但在战场上,这是第一次胜利重逢。
“老总管!你御驾亲征,太辛苦啦!”傅作义像对老朋友似的半开玩笑地问候着。
“真可惜,今天德穆楚克栋鲁普没来,不然的话,我真想宰了这个给我们丢脸的蒙奸!”
两位司令肩并肩地朝我军已占领的敌军指挥部走去。李大波把两匹马的缰绳交给马伕,自己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太阳已经出来,红色的晨雾,正在小山包上活泼地跳跃。旅长和团长们,身上沾满硝烟和尘土,脸上挂着汗水冲成的泥沟,露着疲倦而又兴奋的笑容,站在指挥部前,正在迎接这两位汉族和蒙古族的将军。
在这群经过鏖战的军官中,傅作义第一眼就认出了五大悍粗的魏志中,他微笑着,用两个指头,戳一戳魏志中的前胸,亲昵地说:
“我看见了,在红格尔图前线,你很勇敢!我就喜欢勇敢的战士!你没有挂彩吧?”
魏志中满脸胀的通红,立正敬礼:“报告长官!没挂彩!”
“好,为了你的勇敢,我已下达一道嘉奖令。噢,我倒忘了问你,你怎么也来了?”
“报告长官,我是带着红格尔图的部队前来助战增援的。”
“很好!以后还有仗要打!”傅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迎接他的队伍。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李大波始终睁着放光的大眼望着这个在首长面前有些紧张、拘束、受到表扬又有些腼腆害羞的魁梧汉子,他觉得此刻的魏志中可爱极了,他那憨态,完全像个大孩子。傅作义和达密楞苏龙,已经被人们簇拥着走进指挥部的土围子。李大波用力地抓住魏志中的手,留在门外。他俩手挽手地走出村去。沿着枯萎的覆盖着残雪的草路,走到一片没有冻死的红柳子地里。李大波悄悄地说:
“志中!刚才傅长官告诉你的那个消息是真的,他已让我记录下他的命令,你被提升为团长了。”
魏志中的脸又胀红了,他紧紧地抱住李大波,在他的耳边悄声说:
“我的党小组长,我没给共产党员丢脸吧?”
李大波开怀地笑了,但是他又懊恼地摇摇头说:“唉,只可惜我却躲在司令部里,没出息,不像个军人的样子;在后方的人民眼里,我们是浴血奋战的军人,但在前线战士的眼里,我们却是躲在后方享受战争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