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酒,白趋贤照应小姨子,想叫劳航芥摆酒请他,便约他同到东会荟去打茶围。进门上楼之后,张媛媛照例儆过瓜子,只坐在她姊夫身旁,一声不响。劳航芥想搭讪着同她说话,无奈张媛媛连正眼亦不睬他。后来还是白趋贤看不过了,忙对张媛媛说道:“劳大人欢喜你,你还是到他身旁多坐一回,同他攀谈两句,他明天还要在这里摆酒哩。”说话时,白劳二人正躺在烟塌上,一边一个,张媛媛便一把拿白趋贤从烟榻上拉起,同他咬耳朵,说道:“那个外国人,我不要他到我这里来,被人家看见,说我同外国人来往,说出去很难为情的。好姊夫,你明天不要叫他来了,我今天出的一个局,他算也好,不算也好。总而言之,他明天再来叫局,我是谢谢的了。”白趋贤听说,呆了一呆,便亦测测的同她说道:“劳大人是有钱的,而且又是个官,簇崭新的安徽抚台打了电报来,请他去的,他若是欢喜了你,论不定还要娶你回去,你一出轿就做太太,有什么不好?怎么你好得罪他,不出他的局,不要他到这里来?你自己去回他这句话,我是说不出口的。”张缓缓道:“无论他再有钱,再做多们大的官,但他是外国人,我总不肯嫁他,就是他拿十万银子、八台轿来抬我,我只是不去,他能拿我怎么样?”白趋贤道:“他不同你讲话,他同你娘讲话,你娘答应了,不怕你不嫁给他。”张媛媛冷笑道:“那还有一死哩!况且姊夫你也不要来骗我,只有中国人做中国的官,那有外国人做中国官的道理,这话我不相信。”白趋贤道:“你这话可说错了。你说外国人不做中国的官,我先给你个凭据。不要说别的,就是这里黄浦滩新关上那个管关的,名字中做税务司,他就是外国人做的中国官,你们堂子里懂得什么?”张媛媛听了,楞了一回,说道:“那个新关?”白趋贤道:“就是有大自鸣钟的那个地方,就是新关,上海新关,有上海的税务司,北京还有个总税务司,还是那年同这里斜桥盛公馆的盛杏荪同天赏的太子少保,亦是戴的红顶子。你们晓得什么,也在这里乱说。”
张媛媛不等他说完,依旧把头摇了两摇,说道:“无论他戴红顶子也好,戴白顶子也好,我亦不管他什么叫做十三太保,十四太保,但是外国人一定不嫁。”白趋贤先还有心呕他,如今见他斩钉截铁,只得以实相告,便把噪子提高,拿劳航芥一指道:“你看他是中国人是外国人?”张媛媛至此,方把劳航芥仔仔细细端详了一回,心上要说他是外国人,觉得他比起弄口站街的红头似乎漂亮得许多,而且皮肤也白,身材也还俊俏。
又想说他是假外国人,何以鼻子又是高的,眼睛又是抠的,心上总有点疑心,一时说不出口。劳航芥见他二人咕咕卿卿,早已怀着鬼胎,后见白趋贤指着自己问张媛媛是中国人,是外国人,他心上已经明白媛媛不欢喜外国人。中国女子智识未开,却难怪有此拘迂之见。当下因见张媛媛楞住不语,便从榻上亦一骨碌爬起,拿手把自己的头发捕了两捕,说道:“你要晓得我是中国人,外国人,你只看我的头发便了。”张媛媛果然举目抬头,看了一看,见他头发果是乌黑的,随又端详他的鼻子眼睛。白趋贤方才告诉他说:“劳大人本是我们中国人,因为在外国住久了,所以改的外国装。如今安徽抚台当真请他去做官,等到做了官,自然要改装的。况且我常常见你们堂子里都欢喜外国人,你何以不爱外国人?这真正不可解了。”张媛媛道:“我生性不欢喜外国人,被人家说出去很难听的。劳大人果然肯照应,如果照着这个样子打扮,明天请不必过来。”白趋贤道:“这真正笑话了。天底下那有做倌人的挑剔客人的道理?不要劳大人一生气,明天倒不来了。”张媛媛尚未开言,谁知劳航芥反一心看上了媛媛,一定要做他,忙说:“我本是中国人,中国衣服虽然没有在这里,叫个裁缝做起来很容易的,再不然买一两套也不妨。至于鞋袜,更不消说得。现在顶烦难的,是这条辫子,只好同剃头司务商量,叫他替我编条假的,又怕我自己的头发短了些,接不上,那却如何是好?”张媛媛道:“若要假头,我这里多得很,你要用时,尽管到我这里来拿,但是怎么想个法子套上去,还得同剃头的商量。”白趋贤见他二人说话渐渐投机,便道:“这事容易。我前天看见一张什么报上,有一个告白,专替人家装假辫子的,不过头两块钱一条,等我今天回去查查看,查着了我们就去装一条来。”大家说说笑笑,张媛媛听见劳航芥肯改装,又加姊夫说他有钱,又是个官,便也不像从前那样的拒绝了。当晚并留他二人吃了一顿稀饭,约摸打过两点钟,白劳二人方才别去。
劳航芥仍回礼查客店,一心想要讨张媛媛的欢喜,次日上街,先找到一个裁缝,叫他量好身材,做两套时新衣服,裁缝说至少三天一身,劳航芥嫌太慢,没法,只得又到估衣铺内,捡对身的买了两身。估衣铺的人见他一个外国人,来买中国衣服,还要时派,都为诧异。但是买卖上门,断无挥出大门之理,不过笑在肚里罢了。等到衣履一概办齐,白趋贤早回去查明《申报》上的告白,出了两只大洋,替他办了一条辫子,底下是个网子,上面仍拿头发盖好,一样刷得光滑滑的,一点破绽看不出来。劳航芥见了,甚是欢喜。一齐拿了回去,先在屋里把房门关上,从头至脚改扮起来,一个人踱来踱去,在穿衣镜里看自己的影子,着实俏俐。意思就想穿了这身衣服,到东荟芳给张媛媛瞧去,后来一想,怕礼查客店的外国人见了要诧异,无奈仍旧脱了下来。当夜踌躇了一夜,次日一早,算清房钱,辞别主人,另把行李搬出,搬到三洋径桥一丬;大客栈里去住。以为自此以后,任穿什么衣服出门,决无人来管我的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改华装巧语饰行藏 论圜法救时抒抱负
却说劳航芥搬到了三洋径桥栈房里,中国栈房出进的人,多是没有人管他的,他便马上改扮起来。先是自己瞧着很有点不好意思,又恐怕惹人家笑话,先在穿衣镜里照了一番,又踱来踱去看了两遍,自己觉得甚是俏俐。急忙唤了马车,意思想就到东荟芳张媛媛家去,又恐怕媛媛家里的人见了诧异,于是唤住马夫,不到东荟芳,先到一品香去吃大菜,等把媛媛叫了来,彼此说明白了,然后再吩咐他们预备一台酒,翻过去吃。
主意打定,于是径往一品香而来。其时已在上灯时分,房间都被人家占了去了,好容易等了一会,才弄到一个小房间。劳航芥无奈,只得权时坐下,又写请客票,去请白趋贤。幸亏白趋贤是有地方的,居然一请便到。当下白趋贤一见,连忙拿他上下仔细估量了一回,满脸堆着笑容,赞他好品貌,又道:“照你这副打扮,人人见了都爱,不要说是一个张媛媛了。”劳航芥当下笑而不答,忙着开菜单,写局票,又同白趋贤把要翻台请酒的意思说明。白趋贤无非是一力赞成,又说倘若嫌客少,兄弟有的是朋友,仅可以代邀几位。劳航芥道:“朋友没有见面,怎好请他吃酒呢??白趋贤道:“上海的朋友不比别处,只要会拉拢,一天就可以结交无数新朋友,十天八天下来,只要天天在外头应酬,面于上的人,大约也可认得七八成了。”
劳航芥听此一番议论,方晓得上海面子上的朋友,原是专门在四马路上应酬的,白趋贤又道:“你请朋友吃酒,是要你承朋友情的。”劳航芥更为茫然不解。白趋贤道:“譬如你今天在张媛媛家请酒,你应酬的张媛媛,张媛媛是你自己的相好,反要朋友化了本钱叫了局来陪你,怎么不要你承朋友的情呢?”
劳航芥道:“据此说来,我请酒是我照应我自己的相好,他们叫局亦是他们各人自己照应各人的相好,我又没有一定要他们叫局,怎么我要承他们的情呢?”白趋贤道:“到底你们当律师的情理多,我说你不过,佩服你就是了。天不早了,我们还要翻台,催西惠快上菜。”等到菜刚上得一半,两个人的局都已来了。大家见了劳航芥,都嘲笑他那根假辫子,劳航芥反党洋洋得意,当下把吃酒的话告诉了张媛媛,叫他派人回去预备。
白趋贤就借一品香的纸笔,写了五张请客票,亦交代了张媛媛的跟局,叫他带回去先去请客。一霎大菜上完,西惠送上咖啡,又送上菜单。劳航芥伸手取出皮夹子要付钱,白趋贤不肯,一定要他签字。劳航芥拗他不过,只得等他签了字去,然后拱手致谢,一同下楼。此时他俩的局都早已回去的了。劳航芥便约白趋贤到东荟芳去,进门登楼,不消细述。
原来张媛媛住的是楼上北面房间,是从楼梯上由后门进来,同客堂是隔断的。南面下首房间,连着客堂,又是一个倌人,这倌人名字叫做花好好。这天花好好的生意甚好,客堂房间里一台才吃完,接着客人碰和,正房间里两台酒,刚刚入席。劳航芥从这边窗内望过去,正对这面窗户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卢慕韩卢京卿,其余的人,虽不晓得是些什么人,看来气派很是不同。房间里人,一齐某大人某大人叫的震天价响,一面又叫某大人当差的,一回又问某大人马车来了没有,但是双台酒坐了十几个人,主人缩在里面不曾看得清楚。当下劳航芥一眼瞧见卢京卿在对面,不觉心上毕拍一跳,登时脸上呆了起来,生怕被卢慕韩看破他改装,又怕卢慕韩笑他吃花酒。呆了一会,便叫娘姨把窗户关上。无奈其时正是初秋天气,忽然躁热起来,他一个人无可说法,白趋贤虽有些受不住,因系主人吩咐的,不肯怎样。等了一会,白趋贤代请的什么律师翻译赖生义,领事公馆里文案詹扬时,赫毕洋行里买办赵用全,湖南军装委员候补知州栾吐章,福建办铜委员候选道魏撰荣,络续都来,没有一个不到。劳航芥、白趋紧接着,自然欢喜。同劳航芥彼此通过名姓,各道了一句久仰的话。白趋贤又替劳航芥吹了一番,众人愈觉钦敬。于是白趋贤传令摆席,又替在坐的人-一叫局,自己格外凑兴,叫了两个。一时酒席摆好,众人入坐,大家齐嚷:“天热得很,怎么不开窗户?”劳航芥不便将自己心事言明,幸亏自己坐的地方对面,望不见,也就不说别的,跟着众人叫把窗户推开。这边吃酒攉拳,局到唱曲子,不用细说。
且道对面房间请酒的主人,原是江南一位候补道台姓金的。
这金道台精于理财,熟悉商务,此次奉差来在上海租界地方,本非中国法律所能管辖,所以有些官场,到了上海,吃花酒、叫局,亦就小德出入,公然行之而无忌了。
闲话休讲。目今单说这金道台,因为卢慕韩要开银行,所以来了,不时亲近他,考访他一切章程。卢慕韩亦因为金道台精于理财,所以也甚愿亲近,他同他商量一切。这天是金道台作主人,卢慕韩作客人。劳航芥在对面窗内瞧见了他,自己心虚,命把窗门掩上,其实卢慕韩眼睛里并没有见他。一来是灯光之下,人影模糊。究竟相隔一丈多地,卢慕韩年老眼花,自然看不清楚。再则劳航芥这种是当面碰见,亦不留心,何况隔着如许之远。所以一直等到将次吃完,张媛媛房内之事,南首房间里一概未曾晓得。后来还是花好好台面上主人金道台闹着叫二排局,齐巧卢慕韩曾带过张媛媛的,便叫本堂张媛媛,直等到张媛媛过去,这边席面方吃得一半。卢慕韩问起张媛媛,说他屋里有酒,是个什么人吃的?张媛媛便据实而陈,说是一个姓劳的,新从外国回来,就要到安徽去做官的。卢慕韩不听则已,听了之时,心上忽有所触,因为前天劳航芥刚拜过他,还没有回拜。据张媛媛说,又是从外洋回来,又是就要到安徽去,不是他更是那个?因说这人我认得,他可是外国打扮?张媛媛听了,笑着说道:“初来的头一天,原是外国打扮的,今儿是改了装了。”卢慕韩听说,先是外国装,便认定确为劳航芥无疑。但他当面对我说很会憎嫌中国人这条辫子,为什么他自己又改了装呢?因向张媛媛道:“你这位姓劳的客人,他是没有辫子的,要改装怎么改得来呢?”张媛媛笑道:“辫子是在大马路买的,两块洋钱一条,戴上去,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卢慕韩听了,着实诧异,便道:“等到台面散了,我倒要会会他。”张媛媛道:“我先替你通知他一声。”卢慕韩道:“不必。停刻我自来。”说话间,满席的二排局都已到齐,唱的唱,吵的吵,闹了一阵子,各自散了。众客人便闹着要饭,吃饭罢之后,众人一哄而散。
卢慕韩亦着好长衫,辞别主人,不随众人下楼,却到这边,由后门进来。朝着前面,停脚望了一回,正值劳航芥回头,同娘姨说话。卢慕韩看清楚了,果然是他,便喊了一声:“航芥兄!”又接说一句道:“为什么请客不请我?”劳航芥听见后面有人唤他,甚为诧异,仔细一瞧,原来就是卢慕韩,正是刚才关窗户怕见的人,如今被他寻上门来,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如此打扮,不由得心上一阵热,登时脸上红过耳朵。幸亏他学过律师的人,善于辨驳,随机应变的本领,自然比人高得一层。
想了一想,不等卢京卿说别的,他先走出席来让坐。卢慕韩回称已经吃饱,劳航芥如何肯依。卢慕韩只得宽衣坐下吃酒。谢过主人,又与众人问过姓名。劳航芥先抢着说道:“兄弟因为你老先生再三劝兄弟改装,兄弟虽不喜这个,只因难拂你老先生一片为好的意思,所以赶着换的。正想明天穿着这个过来请安,今日倒先不期而遇。只是已经残肴亵渎得很,只好明天再补请罢。”说罢,举杯让酒,举箸让菜。卢慕韩因他自己先已说破,不便再说什么,只得说道:“吾兄到了安徽,一路飞黄腾达,扶摇直上,自然改装的便。”劳航芥道:“正是为此。”
当下彼此一番酬酢,直至席散。卢慕韩因为明天要回请金道台,顺便邀了劳航芥一声,劳航芥满口应允,一定奉陪。卢慕韩先坐马车回去,众人亦都告辞,房中只留劳航芥、白趋贤两个。白趋贤有心趋奉,忙找了张媛媛的娘来,便是他的小丈母,两个人鬼鬼崇崇,说了半天,无非说劳大人如何有钱有势,叫他们媛媛另眼看待之意。当夜之事,作书人不暇细表。
且说到次日,劳航芥一早起身,回到栈房,卢慕韩请吃酒的信已经来了。原来请在久安里花宝玉家,准六点钟入座。一天无事,打过六点钟,劳航芥赶到那里,原来只有主人一位。
彼此扳谈了一回,络续客来,随后特客金道台亦来了。主要数了数宾主,一共有了七人,便写局票摆席。自然金道台首坐,二坐三坐亦是两位道台,劳航芥坐了第四坐。主人奉过酒,众人谢过。金道台在席面上极其客气,因为听说劳航芥是在外洋做过律师回来的,又是安徽抚宪聘请的顾问,一定是学问渊深,洞悉时务,便同他问长问短,着实殷懃。幸亏劳航芥机警过人,便检自己晓得的事情-一对答,谈了半日,尚不致露出马脚。后来同卢慕韩讲到开银行一事,劳航芥先开口道:“银行为理财之源,不善于理财,一样事都不能做,不开银行,这财更从那里来呢?”金道台道:“兄弟有几句狂瞽之论,说了出来,航翁先生不要见怪,还要求航翁先生指教。”劳航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