膀遮盖住面孔。爱谢在他身边,不敢对他说话。慢慢地,黑人都走拢来;起先只响了一阵低语声,不久这低语声便变成了一场责备和辱骂的暴风雨。
“不诚实的家伙!骗人的东西!”他们叫喊,“是你造成了我们这一切灾难!是你把我们卖给白人,是你强迫我们起义反抗白人。你向我们夸耀你的知识;你答应我们把我们带回家乡。我们相信你的话。我们真是傻瓜!现在你得罪了白人的神物,我们几乎全都死掉了。”
塔芒戈高傲地抬起头来,包围着他的黑人胆怯地向后退缩。他捡起两枝长枪,作个手势叫他的老婆跟着他。他向群众走去,群众向两旁边分开让他走过,他一直向船头走去。到了船头,他用空桶和木板筑成一个碉堡,然后坐在这个像战壕似的东西中间,把两枝长枪的刺刀带有威胁性地从里面伸出。黑人们让他安静地呆在那里。在起义的人中间,有些哭泣,有些举手向天祈求他们的神物和白人的神物;另外一些跪在罗盘针前面,对它的永不间断的运动感到钦佩,恳求它把他们带回家乡;还有一些躺在船桥上,意气消沉和满脸阴郁。在这些绝望的人中,可以想象,妇女和儿童在惊恐地号叫,约有20 几个受伤的人在哀求救助,谁也没有心思去救助他们。
一个黑人突然出现在船桥上;他红光满面,告诉大家他找到白人藏烧酒的地方了,他的高兴劲头和他的样子足以证明他已经尝过这些烧酒。这个消息使得那些不幸的人们暂时停止了叫喊。他们奔到粮食库,拚命灌烧酒。
一小时以后,可以看见他们在甲板上跳呀,笑呀,做出烂醉后的一切粗野的举动。他们的舞蹈和歌声夹杂着受伤的人的呻吟和呜咽、这一天的其余时间和整个晚上就是这样度过的。
第二天清晨醒过来以后,又重新陷入绝望中。昨天夜里大部分受伤的人都死掉了。船的周围都是死尸,船在中间漂浮着。大海波涛汹涌,天空有雾。大家商议了一番。有几个学过魔法的人,在塔芒戈面前不敢谈起他们的学识,现在轮流出来尝试他们的本领。一连试了好几种法力强大的魔法。每失败一次,失望便增加几分。最后大家又提起塔芒戈,他还不曾走出他的碉堡。无论如何,他是他们中间最有学识的人,他使他们陷进可怕的境地,只有他能够把他们拯救出来。一个老头子走近他,这位建议和平的使者请求他出来提出他的意见;可是塔芒戈简直好像科里奥朗①那样冷酷无情,对他的请求充耳不闻。昨天晚上,趁着一片混乱,他已经贮藏了足够的饼干和咸肉,似乎决心单独生活在他隐居的地方。
烧酒还剩下不少,它至少可以使人忘掉大海。忘掉奴隶的身份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人们睡着了,人们梦见非洲,人们看到了桉树林,看到了茅草小屋和包巴布树②,这种树的阴影可以荫蔽整个村庄。醒来以后又开始像昨天那样大吃大喝。这样过了几天,先是叫喊,哭泣,抓自己的头发,然后是喝醉酒和睡觉,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有好几个人由于酗酒而死亡,另外一些人投海身死或者用刀自杀了。
①科里奥朗,纪元前5 世纪时的罗马将军,有功于国,反被流放,因而反过来攻打罗马。罗马屡次派遣使者求和都被他冷酷地拒绝。
②包巴布树,非洲巨树,树干直径有大至30 英尺的,又称为猴面包树。
一天早上,塔芒戈从碉堡里走出来,一直走到断掉的主桅附近。
“奴隶们,”他说,“神灵托梦给我,告诉我使你们脱离目前境遇,带你们回到家乡的方法。你们忘恩负义,应当受到我的抛弃;可是我可怜那些大哭小喊的妇女和儿童。我饶恕了你们,你们听我说。”
黑人们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挤得紧紧地把他围住。
“只有白人,”塔芒戈继续说,“才懂得那些有强大法力的话,这些话可以使这些大木房子移动;可是我们却可以随意驾驶这些轻便的小船,这些小船同我们家乡的小船相似。”
他指给他们看那只大型救生艇和船上的舢板。
“我们把小船装满食物,登上船,顺着风划船,我的主人同你们的主人会使风吹向我们的家乡。”
大家相信了这番话,从来没有比这计划更为愚蠢的了。既不懂得使用罗盘,又不知道天文,除了漫无目的地漂泊,不会有别的结果。按照他的想法,他以为只要一直朝前面划去,最后总会找到一片有黑人居住的土地;因为土地只属黑人所有,白人仅仅居住在他们的船上而已。这些话是他听他母亲说的。
过了一刻功夫,登船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只有大救生艇和另外一只舢板完整可用。
要装载还活着的大约80 个黑人,根本就不够。必须将所有伤者和病号抛弃。其中大部分人要求人们在抛弃他们以前,把他们杀死。
两只小船费了好大劲总算降到了海上,小船上超载得严重,离开大船时浪涛翻滚,大海随时都有把它们吞没的危险。舢板首先驶了出去。塔芒戈同爱谢一起坐着那只大艇。大艇比较笨重,又因为装载过多,远远落在后面。
这时还听得见大船上有几个被抛弃的可怜虫的惨叫声,突然一个相当大的浪头从侧面向大艇打来,艇内顿时充满了水。不到一分钟,大艇就沉没了。舢板眼看大艇遭难,划手便加倍使劲地划,惟恐要救起几个遭难的人。差不多所有登上大艇的人都淹死了。只有大约12 个人回到了大船上,其中也有塔芒戈和爱谢。等到太阳落下去以后,他们看见舢板消失在水平线后面,不知道它的命运怎样。
我为什么要描写这种令人恶心的受饥饿煎熬的景象来使读者厌烦呢?
大约有20 个人挤在一块狭窄的地方,有时随着汹涌的海水晃动,有时被灼热的日光烤焦,他们每天争夺剩下为数不多的干粮。每一块饼干都要经过一番战斗,弱者在战斗中死去。倒不是由于强者杀了他们,而是因为强者让他们自行死亡。几天以后,在“希望号”船上还活着的,便只有塔芒戈和爱谢两人了。
一天晚上,海浪很大,风猛烈地刮着,四周一片漆黑,从船尾竟不能看见船头。爱谢躺在船长室的一张床垫上,塔芒戈坐在她的脚跟旁。两个人已经沉默了很久。
“塔芒戈,”爱谢终于喊了出来,“你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我的缘故? 。”
“我没有痛苦,”他粗暴地回答。跟着他把剩下的半块饼干扔到床垫上,在他的老婆身边。
“留给你自己吃吧,”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推开那块饼干,“我再也不饿了。何况,为什么还要吃呢?我的死期不是到了吗?”
塔芒戈站起来,没有回答。他踉踉跄跄地登上船桥,坐在一根断掉的船桅脚下。他低垂着脑装,嘴里吹着他的家族的歌曲。突然间一下猛烈的喊声盖过了风和海的声音,出现了一道亮光。他还听见了别的喊声,接着是一艘黑色的大船飞快地擦过他的船,离得那么近,对方的帆架竟然从他的头上飞过。他只看见两个人脸,被吊在船桅上的一盏灯照亮着,这些人又发出一声叫喊,马上那条船就被风吹走,消失在黑暗中了。毫无疑问,那条船上守望的海员看见了这艘遭难的船,可是风势猛烈,使它无法掉头。再过一分钟,塔芒戈看见了大炮的火光,听见了爆炸的声音;接着他又看见了另一座大炮的火光,可是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他再也见不到什么。第二天,没有一片帆影在天际出现。塔芒戈重新倒在床垫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老婆爱谢当晚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一艘英国巡洋舰“女战神号”瞥见一艘断了船桅的船,外表上看起来像是被船员抛弃了的船。战舰派了一条大艇驶近那条船,在船上发现了一个死掉的黑女人和一个消瘦得皮包骨的黑人,他干瘪得那么厉害,简直像个木乃伊。他已经失却知觉,可是还有一丝气息。外科医生收容了他,为他治疗,等到“女战神号”停靠在金斯敦①的时候,塔芒戈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人家问他过去的事情。他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岛上的种植园主想把他当作反叛的黑奴吊死;可是总督是讲究人道的人,对塔芒戈很感兴趣,认为他的情况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归根结蒂,他只不过行使正当防卫权而已;何况他杀死的只是些法国人。人们就用对待被充公的贩奴船上发现的黑人的方法来对待他,给他自由,换句话说,就是叫他为政府做工,不过他每天除了得到膳食以外还可以赚到6 个苏。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汉子。第七十五团队的上校看见了他,叫他在团队军乐队里当了一个铙钹手,他学会了一点英语,可是他很少说话。另一方面,他喝罗姆酒和塔非亚酒却喝得很厉害——他后来因为肺炎,死在医院里。 ①金斯敦是牙买加的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