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面悲凄地低下头去。
韦慕岚也不禁恻然,好生难受怜惜,沉默了半晌道:“姑娘,此人是……”
杨丽华缓缓抬起了头,道:“起先我以为他是个读书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武林人,不过他也确是个难得的奇才,不但人长得俊俏风流,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无所不精……”
韦慕岚心中一动,道:“姑娘,他,他姓什么?”
杨丽华香唇边掠过一丝抽搐,摇头说:道:“说来可笑又可怜,我把身子都交给了他,也跟他过了一段夫妻恩爱生活,可是我始终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他也没告诉我,我竟也没问……”
韦慕岚轻“哦”了一声。
杨丽华自嘲一笑道:“公子看我够糊涂吗?我是被情爱二字迷了心窍,被情爱二字冲昏了头……”
韦慕岚道:“姑娘,爱非罪,情也不是孽。”
杨丽华微一点头,道:“诚然,公子,它为世上造了多少令人羡慕的好夫妻,佳伴侣,但它却可诅咒地害了我一生……”
一摇头,接道:“不,我只该怪我自己,怪自己命薄,怪自己糊涂,怪自己不知守份,轻动情心,只是,人心未免也太坏了些。”
韦慕岚道:“诚然,姑娘,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是够险恶的,尤其在江湖上,武林中,所以貌不足以取人,外貌祥和,内藏奸诈者比比皆是。”
杨丽华道:“我该早遇见公子……”
韦慕岚道:“姑娘这又是以貌取人。”
“不。”杨丽华摇头说道:“从公子那故作镇定泰然,但却时而流露的局促不安的神情,我敢断言公子是位正人君子。”
韦慕岚道:“谢谢姑娘,但这可以假……”
“诚然。”杨丽华道;“然而那自然流露的正气却是假不得的……这一点他就不如公子,他轻佻,公子稳重,他近乎淫邪,而公子則……”
韦慕岚截口说道:“姑娘太过看重了!”
杨丽华正色说道:“公子,这是我由衷之言。”
韦慕岚没多说,沉默了一下话锋突转道:“我想向姑娘打听一个人……”
杨丽华道:“公子打听谁?”
韦慕岚道:“姑娘,长安城中可有个叫怡红的女子?”
杨丽华呆了一呆,道:“公子,叫什么?”
韦慕岚道:“叫怡红!”
杨丽华道:“公子打听这个人是……”
韦慕岚道:“是位朋友托我路过长安,顺便打听……”
杨丽华道:“这么说公子并不认识这个人?”
韦慕岚道:“是的,姑娘!”
杨丽华道:“也不是公子要找这个人?”
韦慕岚道:“是的,姑娘。”
杨丽华道:“公子可否告诉我,公子那位朋友是何等样人?”
韦慕岚微愕说道:“姑娘问这……”
杨丽华道:“我可以告诉公子,我知道这个叫怡红的人……”
韦慕岚一喜忙道:“姑娘,请快……”
杨丽华微一摇头,道:“清公子先告诉我,公子的这位朋友是何等样人?”
韦慕岚道:“姑娘,这是为什么?”
杨丽华道:“我稍待自当奉告。”
韦慕岚迟疑了一下,道,“跟我一样,也是个读书人。”
杨丽华呆了一呆,道:“跟公子一样,也是个读书人?”
韦慕岚道:“是的,姑娘。”
杨丽华道:“我还当公子这位朋友跟我一样,是个红粉女儿身呢!”
韦慕岚愕然说道:“姑娘这话……”
杨丽华道:“我告诉公子,据我所知,这一带有个叫怡红的人,但他是男的,而不是个女的……”
韦慕岚一怔道:“怎么,他是个男的,不是……”
杨丽华目射诧异,凝注韦慕岚道:“公子难道还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
韦慕岚忙道:“我那位朋友只托我打听一个叫怡红的人,并没有说明这个人是男是女,我看这两个字:不象男人的名字,所以……”
杨丽华道:“原来如此,不错,这名字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会……”
韦慕岚道:“姑娘,这个叫怡红的人现在……”
杨丽华道:“自当奉知……”
抬手指向韦慕岚身后,道:“公子请回头看。”
韦慕岚忙回身往后看去,只一眼,他心头猛地一跳。
刚才进来时他没留意,他没细看,那粉壁上,挂着一幅美人图,画中人儿坐于几旁,栩栩如生,敢情画的就是眼前人儿杨丽华,题字取《洛神赋》之一段,落款处一颗朱印,两字赫然正是怡红。
他回过头来忙道:“姑娘这像就是他画的?”
杨丽华神情有点异样,点头说道:“是的!”
韦慕岚道:“姑娘也认识他?”
杨丽华道:“我何止认识他,我曾倾心于他,失身于他,也曾跟他山盟海誓,跟他做过恩爱夫妻……”
韦慕岚道:“姑娘,难道他就是……”
杨丽华道:“正是那无情无义的负心人!”
韦慕岚呆住了,找来找去却找到了人家的情郎,这才叫歪打正着,半晌他定过神来,心中忽动,道:“姑娘说他俊俏风流?”
杨丽华道:“也可以当之无愧!”
韦慕岚道:“姑娘说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杨丽华道:“这也是实情。”
韦慕岚道:“姑娘还说他是个武林人?”
杨丽华道:“是的,那还是有一次我被当地地方官强拉去,他……”
韦慕岚道:“请姑娘告诉我,他可有柄玉骨描金扇?”
杨丽华呆了一呆,道:“不错,公子怎么知道……”
韦慕岚心中狂跳,道:“是他了,原来怡红此人竟是龙飞……”
杨丽华忙道:“公子说谁是龙飞?”
韦慕岚忙一定神,道:“就是姑娘的……他姓龙,单名一个飞宇,美号五陵公子!”
杨丽华道:“原来他叫龙飞……”
自嘲一笑,摇头说道:“他叫什么,他没告诉我,公子却告诉了我……”
韦慕岚道:“请姑娘告诉我,他现在何处?”
杨丽华苦笑说道:“公子,我刚才说过了,他遗弃了我,最近根本……”
韦慕岚道:“这么说,连姑娘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了。”
杨丽华道:“我并不知道他现在何处,可是我知道有个地方……”
倏地住口不言。
韦慕岚道:“姑娘,有个地方怎么?”
杨丽华迟疑了一下,道:“请公子告诉我,找他干什么?”
韦慕岚道:“我说过,是我一位朋友……:”
杨丽华道:“我知道,我只问找他干什么?”
韦慕岚道:“他拿了我那位朋友一样东西……”
杨丽华忙道:“他拿了公子那位朋友的什么东西?”
韦慕岚道:“一方端砚!”
杨丽华道:“真的吗,公子?”
韦慕岚不安地避开了那双目光,道:“真的,姑娘!”
杨丽华一叹说道:“并非我不相信公子,实在是公子是位正人君子,不擅谎言欺人——”
韦慕岚一震忙道:“姑娘这话……”
杨丽华道:“公子那不安的神色已说明了一切。”
韦慕岚脸上猛地一热,半晌始道:“姑娘那正人君子,不擅谎言欺人之语令我羞愧……”
一顿,毅然说道:“实告姑娘,我不是个读书人,跟龙飞一样,也是个武林人!”
杨丽华呆了一呆,道:“怎么,公子也是……我怎没看出……”
韦慕岚道:“姑娘初不也没看出龙飞是个武林人吗?”
杨丽华微一点头,道:“不错,这么说,公子的那位朋友……”
“不,姑娘。”韦慕岚道:“是我自己要找他!”
杨丽华又一怔道:“原来是公子要……”
她倏然脸色一变,道:“当也不会是为了一方端砚。”
韦慕岚道:“不是的,姑娘,是一样比端砚贵重千万倍的东西。”
杨丽华“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
韦慕岚道:“姑娘胸蕴渊博,也许听说过天竺有一种贝叶……”
杨丽华道:“我知道,天竺人用以写经,故人称佛经为贝叶。”
韦慕岚道:“不错,姑娘,他可能拿了我一片贝叶。”
杨丽华诧声说道:“区区一片贝叶,公子怎说……”
韦慕岚道:“姑娘不知道,那贝叶上载有绝高武学,不但对我有大用,而且武林人人梦寐以求,不惜杀身。”
·杨丽华“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公子适才怎说他可能拿了……”
韦慕岚探怀取出那颗玉印,道:“姑娘请看此物。”
杨丽华人目这颗玉印,有着一阵短暂的激动,很快地她恢复了平静,伸手接了过去,点头说道:“公子,这就是他那颗玉印,公于是从哪ㄦ……”
韦慕岚遂毫不隐瞒地把鱼河堡事说了一遍。
听毕,杨丽华花容失色,颤声说道:“公子他,他杀了人……”
韦慕岚道:“姑娘,江湖事动辄杀人,这是常事,在龙飞来说,尤属常事!”
杨丽华轻声说道:“天啊!他,他怎么会杀人,看他文质彬彬,弱不禁风……”
机伶一颤,改口说道:“公子,这颗印就是在鱼河堡内捡到的?”
韦慕岚道:“是的,姑娘!”
杨丽华道:“公子,单凭这,不能就指他杀人夺物……”
韦慕岚道:“姑娘,所以我说可能是他:”
杨丽华道:“这么说公子尚未能断定,而只是查证?”
韦慕岚道:“是的,姑娘!”
杨丽华道:“公子打算怎么做?”
韦慕岚道:“只有找他当面问问。”
杨丽华道:“要不是他呢?”
韦慕岚道:“我只有另找线索,再找他人。”
杨丽华道:“万一要是他呢?”
韦慕岚道:“自然是请他把那片贝叶还给我。”
杨丽华道:“仅止于此吗?”
韦慕岚道:“是的,姑娘,他杀人的事自有别人找他。”
杨丽华神情一紧,道:“谁,谁会找他?”
韦慕岚道:“武林中那些侠义之土。”
杨丽华惊声说道:“那他……他岂不要……”
韦慕岚道:“姑娘,冤冤相报,这是免不了的,武林中事本来也就是你杀我,我杀你的,永远是恩怨纠纷,永远是血风腥雨,姑娘不必担心,他武学高得很。”
杨丽华道:“但总有一天他会碰上一个本领比他高的人啊!”
韦慕岚双眉一耸,道:“你还为他担心吗?”
杨丽华凄婉一笑道:“公子,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以他的妻子自居,虽然他遗弃了我,可是我,我……”
悲笑摇头,道:“谁知道这叫什么,是情?是孽?也许我前世欠他的……”
韦慕岚胸中一阵激动,好为眼前这位薄命红颜不平。
当即,他道:“姑娘,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固然这是道理,可是假如他悔过能改,也许能躲过……”
杨丽华忙道:“真的,公子?”
韦慕岚道:“我只能这么说,姑娘!”
杨丽华悲笑说道:“那总是好的,只是谁知道他肯不肯……”
微一摇头,道:“不提了,他遗弃了我,我见不着他,也没有办法劝他……”
韦慕岚双眉一扬,道:“姑娘……”
杨丽华道:“公子,万一他不肯把贝叶还给你呢?”
韦慕岚沉默了一下,道:“我不讳言,姑娘,那我只有以武相向了。”
杨丽华忙道:“公子的武学比他……”
韦慕岚道:“姑娘,那难说。”
杨丽华脸色一变,没有说话。
韦慕岚道:“姑娘,请告诉我……”
杨丽华摇头说道:“公子原谅,我不能说。”
韦慕岚呆了一呆,道:“姑娘……”
杨丽华道:“公子,怎么说我跟他有过夫妻……”
娇靥微酡,神色幽怨,闭上了樱口,没再说下去。
韦慕岚心里明白,眼前这位美艳动人的唱歌人儿仍然深爱着龙飞,而且痴得可怜,他沉默了一下,说道:“我以为姑娘应是位风尘中的侠女,不同于世俗……”
杨丽华凄婉一笑,道:“多谢公子,只是人谁无私心……”
韦慕岚道;“我明白,姑娘,龙飞在姑娘的心目中,份量极重,然而姑娘应该为整个江湖着想,也应该为世上那些多情的姑娘们着想。”
杨丽华目光一凝,道;“公子的意思是……”
韦慕岚道:“姑娘高智,假如让他这样我行我素下去,江湖上不知还有多少人会丧命他手,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多情的姑娘要毁在他手里,姑娘何忍?”
杨丽华脸色微变,道:“公子以为他真会这样……”
韦.慕岚道:“他为一片贝叶便狠心杀人全堡,请想,日后他若碰见别的奇珍异宝,他会不动心吗?姑娘对他情深似海,他却弃姑娘于不顾,以他这种心性,我也不以为别个多情女子能幸免。”
杨丽华道:“假如夺贝叶、杀人全堡的不是他呢?”
韦慕岚道:“那自然另当别论,姑娘又何必怕我找他?”
杨丽华口齿启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那片香唇随即就不动了,她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韦慕岚又道:“姑娘要知道,假如杀人夺物的是他,贝叶引人觊觎,江湖侠义也不会坐视不管,那么找他的绝不是我一人,姑娘冰雪聪明,应该分辨得出利害。”
杨丽华脸色又变,道:“公子,我明白,可是我总不能亲口告诉公子……”
韦慕岚道:“姑娘,感姑娘意深情痴,除了索还贝叶之外,我愿意劝他回头,跟姑娘长相厮守,共偕白首……”
杨丽华美目一睁,道:“真的,公子?”
韦慕岚道:“姑娘,我这个人生平不惯作虚言,姑娘让我感动,我以为这是我辈侠义的份内事,何况挽救一段姻缘,也是一桩功德?”
杨丽华一阵激动,道:“可是假如他不肯还公子贝叶,也不听公子规劝?”
韦慕岚慨然说道:“看在姑娘份上,我不伤他就是。”
杨丽华颤声一句:“公子。”突然离座而起,盈盈拜下。
韦慕岚忙站起避向一旁,道:“姑娘,你这是……”
杨丽华含泪抬眼,道:“公子,我感恩,也愿代他谢过……”
韦慕岚叹道:“姑娘诚是第一等痴情女子,奈何偏碰薄幸郎,负心汉,姑娘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就是。”
杨丽华道,“再谢谢公子,开元寺旁,万花楼上,有位名妓紫云,此女美艳无双,堪称人间尤物,我听说他跟她暗中来往,久有私情,公子到那儿去一趟,也许……”
韦慕岚一抱拳,道:“多谢姑娘,我这就告辞。”
杨丽华呆了一呆,道:“怎么,公子这么急?”
韦慕岚道:“姑娘,贝叶虽属区区一片,但它却能掀起血雨腥风,怠慢不得,姑娘隆情盛谊我感激,也为未能陪姑娘终宵而感歉疚,然事出无奈,容异日有暇再来拜望。请姑娘静坐香闺,等候佳音就是,告辞。”
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只听房里杨丽华道:“那……公子走好,恕我不能远送了。”
韦慕岚应了一声:“姑娘别客气!”人已出了精舍,长身飞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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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五陵公子
开元寺,在长安东大街西首,唐开元中所建。
史料载述,唐玄宗于开元二十八年,在延庆殿与圣光法师论佛恩德,于是发宏愿在天下各州府各建开元寺一座。
这么看,开元寺应是梵刹净地,然而到了元朝,开元寺却一如南京夫子庙,变为娼寮杂技之所,销金蚀骨之窖。
韦慕岚很容易地找到了开元寺,也很容易地找到了万花楼,实际上,万花楼就在开元寺旁。
这座万花楼,名为楼,实际上它只是一个有着一座小楼的大院落,长安城夜深人静了,然而这大院落却象个不夜城,灯光明亮,丝竹盈耳,歌声,笑语,震荡夜空。
韦慕岚站在开元寺前,眼望着门口大灯两盏,朱门敞开,石阶高筑,进出之人多得令他为万花楼皱了眉。
无他,破题儿头一遭,他有点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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