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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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光之外-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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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1 )班自从向老师“脱产”闹革命后,有一段时间空了老师,班上成天放散羊。不多久,学校派了一位年轻女老师,姓金名凤,虽是武汉下放知青,却讲一口普通话。金老师个子不高,身材纤秀,像风中飘荡的杨树枝一样柔曼;样子更是长得新颖好看,若单论大眼睛、柳叶眉、高鼻梁、小嘴、皮肤亮亮的,显然只说出了一半,而本质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韵致和风度,洋溢在举止和表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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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革命来了3(2)
金老师第一次进教室时,没有“过门儿”,径直让同学们拿出语文课本,大多数同学们早忘了上学还要带书来,一片慌乱,金老师也不批评大家,翻开自己的语文书来讲。她的柔润的声音及亲和的态度顿时俘虏了全班同学。金老师除了讲语文,还上算术和音乐课。金老师平素很安静,不苟言笑,一旦有谁表现得好,她便不吝表扬,且说着说着,嘴角沁出了微笑。她说杨柳青的字写得好,接近规范的楷书;说马宏达是算术天才,没有做不出来的算术题;说李黑牛的嗓子洪亮,今后可以唱美声;说他的语文和算术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常犯一个两个马虎的小错误。金老师表扬他时,他的心怦怦直跳,有一股暖流通往全身。看到金老师的脸上沁出微笑的那个瞬刻,他的心倏地一热,觉得金老师好看得让人不敢去看!金老师不发脾气,也不讲革命道理,她一进教室,就有一股气息弥漫在教室里,让人凝聚,让人沐浴,觉得读书原来也是十分迷人的!
  金老师不懂政治,有同学问她什么是“走资派”和“修正主义”,她笑着摇头,让同学们去请教向老师。金老师到三( 1 )班来任课,据说是向老师建议的。金老师到三( 1 )班上课后,向老师似乎来三( 1 )班更勤了一些。向老师和金老师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说话,向老师脸上泛红,金老师的脸上也跟着泛红;两人都不大声说笑,但也不是小声得让旁人听不到。本学期调整座位,他恰好坐在邻走廊的一组,这样他对两位老师的交流状况便有所了然。
  向老师说:“金老师,学校的老师们都在争当‘文化大革命’的积极分子,你应当注意一点,至少不要让别人说你落后。”
  金老师说:“谢谢向老师。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参加革命,也不太习惯争当积极分子。”
  向老师又说:“我的意思也不是刻意去争当积极分子,就是……就是不希望有人背后议论什么。”
  金老师便说:“知道了。谢谢向老师。以后还希望向老师多多提醒和指点。”
  两人说着,脸上就泛红了。
  过了几天,两人又站在走廊上说话。
  金老师好奇地问:“向老师,我看见你手里老拿着一本书看,是什么书呀?”
  向老师把卷捏在手里的书展开,送到金老师面前:“《 反杜林论 》,恩格斯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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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什么的?好读吗?”
  “哲学。不太好读。但能帮助思考。”
  “你还有什么书?”
  “我还有一本《 双城记 》,是小说,英国大作家狄更斯写的,看过会让人流泪的。”
  “可以借一本给我看吗?”
  “想看哪本?”
  “先看《 双城记 》吧。”
  然后,上课铃响了,金老师欲进教室,向老师抬手悄然而自然地做了再见的示意,朝教师办公室那边走去。
  可是,又过两天,向老师正向三( 1 )班教室走廊这边走来时,走廊这边,“贫宣队代表”老书记正叫住金老师说话,向老师就折转回去了。老书记虽是一脸庄严,但与金老师说话时比向老师站得近;同时,两根酱油色的手指夹着白色的烟支,不停地往猪干一样乌紫的嘴上送,一团团烟雾将他和金老师的脸笼罩在一起。他觉得老书记不应该比向老师离金老师更近。而且,他那样子!那烟味!
  老书记别着夹生的腔调说:“小金哪,这个这个,作为一名青年老师,你要积极投入‘文化大革命’啊,你是很有前途的,要争取进步,还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金老师像当年所有群众在所有干部面前那样恭敬得面红耳赤,连声应道:“是是是……不不不。”
  “什么呀——”老书记把“呀”字拖得很长。
  “我是说,”金老师连忙解释,“我是说我会积极投入革命的,但我离党的要求还有十万八千里。”
  老书记就抖一下烟灰:“这个这个不要紧的嘛,只要愿意努力,我作为学校‘贫宣队代表’,可以帮助你的。要不,今天放学回生产队时,我送你,顺便给你讲讲形势和政策。”
  
第七章 革命来了3(3)
不料,金老师吓得哆嗦起来:“老书记,你忙,不用送我,我自己努力!”
  恰在这时,上课铃响起,金老师逃也似的回到教室。金老师站到讲台上,长舒一口气,略微镇定下来。他看着金老师,心中不由为金老师的惊吓而惊吓。
  这天放学时,他慌张地把马宏达、李黑牛、杨柳青叫在一起,向他们报告了“走廊上的情况”。马宏达听了,当即眉头一皱,敏锐地指出:“这可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然后,马宏达便作出布署:“今天,我们几个红小兵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护送金老师回队里。如果真的发生情况,我们就与阶级敌人决一死战!”大家听着,虽然兴奋,但汗毛都竖了起来。
  事情果然是有“动向”的苗头。这天放学后,老师们开了很长时间的会,直到太阳落土还没有人走出办公室。他和马宏达、李黑牛、杨柳青一直守候在通顺河堤上,等到暮色降临,老书记并着金老师向河堤这边走来。马宏达立刻向他们挥手,让他们闪到河堤外的树林里隐蔽起来。一会儿,老书记和金老师上了河堤,马宏达紧盯着堤上,小声说:“有情况,金老师都退让到了路边边了,姓老的还在向她身上挤靠!”金老师在老书记的“挤靠”中走过大约百米远,马宏达下命:“出发!全体上堤大声念毛主席语录,唱革命歌曲!”顿时,通顺河堤上响起一阵高声的背诵:“我们的党……”“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在阶级社会中……”“下定决心……”“凡是敌人反对的……”在轰轰烈烈的背诵声中,只见金老师渐渐回到了路中间,而老书记与金老师的间隔也拉开了一道亮缝。接着,他们就唱歌,唱向老师教的“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唱金老师教的“浏阳河弯过九十九道弯”,直到唱得金老师步伐轻快起来,将老书记丢在身后老大一截。最后,老书记终于怏怏地停下,掉头往回走。
  在老书记折回来时,他们立刻如猴子般闪进树林,直到跟踪着将老书记“送”回学校,四个人才重新聚到河堤上。马宏达说天色已晚,要送他、李黑牛、杨柳青回二队,他们说我们三人一起走不怕,马宏达说即使三个人走最后也会有一个人单独回家的,还是由他来送。正争执着,夜幕深处有人说话:“宏达,我来送吧!”四人警惕地闻声望去,一个人从堤坡的林中走上堤岸,是向老师的轮廓!大家见了向老师,就兴奋地迎过去。
  马宏达问:“向老师,你怎么来了?”
  向老师在黑暗中放声笑了笑:“我本来是护送金老师的,后来就变成了护送你们。”
  李黑牛连忙开心地抢上一句:“这是不是叫做——那个什么成语……”
  杨柳青补充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向老师笑着连连摇手:“不对。我可是黄雀之后的猎人。”
  于是,大家都笑了。向老师笑的时候,手上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去捡,捡起来的是一本书。夜色中,他看不清书的封面,他想肯定是《 双城记 》。他把书还给向老师,心中漾起一丝羡慕:这向老师多好啊!
   
第七章 革命来了4(1)
一连几天,他们都用背诵和唱歌的方法护送金老师,老书记无计可施,终于放弃对金老师的“帮助”。这样,他便和伙伴们完成了一桩不敢写进作文里的“有意义的事”。但是,老书记有老书记的策略。不几天,学校在西边的教工宿舍区腾出一间房来,勒令金老师“住校”参加教育革命。如此一来,他和马宏达等人便无法通宵守护金老师了。然而,老书记仍然没能得逞,因为向老师每天夜里都背着手在校园里背诵《 毛主席语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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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书记作为“贫宣队代表”的尊严受了损伤,很快就到三( 1 )班来开展思想教育的“试点”。老书记进三( 1 )班后,让金老师坐到学生座位上去,自己亲自走上讲台。老书记发脾气说:“这个这个,三( 1 )班长期不开展思想教育,学生思想问题很严重。今天,我来组织大家‘触及灵魂’——怎么触及呢,这个这个,就是把每个人思想深处最脏的东西挖出来。只有敢于挖出来,才有勇气消除和改正。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每个人的洗礼。下面,请同学们踊跃发言,触及灵魂。”老书记讲完,翻起浮肿的眼皮来扫视全班同学,教室里的回应是一片目瞪口呆和鸦雀无声。
  老书记分明已然上火,却不便急于发作,就“咚咚”地敲一下黑板擦,闷声闷气地说:“怎么了?是不是喉咙管子都出了毛病?说呀?”
  金老师连忙从一组第一排的座位上站起来,解围道:“我先讲,是我没有……”
  老书记立刻掉头瞪金老师一眼,烦躁地打断金老师:“今天不是你说,有你说的时候!”
  金老师只好停下,欲坐未坐。这时,马宏达便抢着站起身来:“我说,我的思想觉悟不够高,革命斗争性不够强,看问题不够深入,大队长工作做得不够好……”
  老书记的眉头渐渐隆起,很快便不满地摆手:“什么‘不够不够’的,太抽象,不具体。”
  马宏达倒也不显害怕,说了句:“暂时只认识到这些。”便坐下。金老师也缓缓地落坐下去。
  接着,同学们在老书记的督促下,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发言,既拖拖拉拉,又结结巴巴。李黑牛说他一开批斗会就害怕,杨柳青说她没有充分认识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其他同学有的说自己“拿过别人的擦笔头”,有的说自己“一心想吃好的、穿好的”,有的说自己“一直不热爱学习”,有的说自己“上学后打过三次架、骂过五次人”……眼看着剩下没发言的人越来越少,他便越来越慌张。他焦急地“挖”着自己灵魂深处的脏东西,但怎么也认识不到自己灵魂中有什么是脏的!
  这时,老书记用手指向他,连叫三声:“你——你——你!”他正低着头“挖脏东西”,同座的同学碰他一下,他赶紧抬头,看到老书记指来的指头,立刻起立。他的嘴唇嗫嚅一阵,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地蹦出一句:“我看过狗……”
  “什么?看过狗?看狗怎样?”老书记的肿眼里放出兴奋的光来,紧盯着他。
  “那样。”他说不出“怎样”来。
  “那样是怎样?”老书记以目光引诱着。
  “就是那样。”他心中的坚壁无法突破。
  “哪样?”老书记紧逼地追问。
  “就是那样。”他急了,“你应该知道的。”
  “胡说!我当然知道!但是,你要把你心里的脏东西说出来!你说——”老书记几乎是以手指当刺刀对准他。
  他看着老书记那根粗短而酱黑的手指,坚决地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金凤老师按着桌子,哗啦地站起来,清亮而高声地说:“请‘贫宣队代表’同志注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对象是资产阶级走资派,不是革命学生!你应该把握好革命的方向!否则,我以一个革命教师的名义表示抗议。”
  没想到,金老师竟然有这么高的革命水平,而这几句话竟然也魔法无边!老书记毕竟是缺乏理论武装的农民,侧头惊异地看着金老师,一面缓缓收回指向他的“刺刀”,一面自己下台阶地说:“这样吧,今天的‘触及灵魂’暂时到此。”
  
第七章 革命来了4(2)
自然,老书记绝不会就此接受败局。一会儿,他从课桌的屉子里拿出一沓纸张来,复又威严地宣布:下面在教室内布置“文化大革命”宣传。按照他的吩咐,几名同学摘下黑板上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换上一张彩色的毛主席像,再在毛主席像的下边贴出一排红纸黑字的口号:“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主席万岁!”接着,他亲自走到教室后墙那边,拖了课桌搭台,站到桌子上,将那段关于“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毛主席语录摘下来,贴上“既要革命,就要有一个革命党”的语录。老书记心中窝火,行为失之卤莽,他将摘下的语录揉成一团,随手向窗外扔去。
  此时,窗外一个人影跳起,接住了纸团。同学们侧头看过去,接住纸团的人影竟是“黑色”的老贤木!
  “你?你怎么跑出来了?”老书记站在课桌上,且惊且怒地盯着窗外的老贤木,想起了红卫兵以老贤木为“人证”巡回发动革命的事。
  “嘻嘻,”老贤木诡异地笑笑,却说,“我是来给你报信的,你老婆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你还不回去!”
  “什么……”老书记的脸上略微一怔,威严而嗫嚅地说:“我、我这不是在干革命工作吗?”
  “呸!”老贤木隔着窗户朝老书记啐了一口,“你不配姓老!还跑到学校来猴子戴搭帽——假充人形!”
  老书记即刻从桌上跳下来,冲向窗口,狠狠地骂道:“你这死疯子!”随即挥手高喊:“同学们,抓住他!抓住他!把他交给红卫兵去。”
  可是,这一刻,同学们看着隔窗对峙的老书记和老贤木,眼睛里一派慌乱,却没有一个人应声动弹。
  他挟裹在同学们之中,一直望着窗外。


  老书记看看同学们,又看看老贤木,气得猪肝色嘴唇直抖,愤怒地干喊:“老贤木,你给我站住!”
  老贤木仅是嘻嘻一笑,抱了纸团向田野跑去,一面回头高喊:“打倒老不朽!打倒老书记!”
  窗外的田野里盛开着新一年的油菜花,老贤木的喊声在菜花金黄的波浪上跳荡……在老贤木远去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时,菜花的金黄在他的视野里骤然灿烂;他依然用意念去追赶老贤木的身影,而他的目光却被灿烂的金黄弥漫;老贤木仍在他的意念中奔走,金黄的灿烂也就在视野里无边地扩展……
  教室这边,窗外传来的老贤木的喊声渐渐消逝,老书记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去,欲走未走,突然踉跄了一下。
  金老师急忙跨出一步,抓着老书记的胳膊,将他扶住,关切而诚恳地劝道:“书记,您还是快回家看看吧!”
  老书记愣了一瞬,忿忿地甩出自己的胳膊。
  
第八章 菜花黄了1(1)
台坡上的梨树一年一度地开出花来。
  一九六七年,他九岁,梨树的花在他的梦中一朵一朵地绽放,终于绽放了一树童年的梦。而且,因了那清亮的洁白、柔嫩的娇小、飘逸的轻盈、明朗的宁静、含蓄而热烈的憧憬……化作一片诱人的幻境!
  在这个春天,他宁愿逃逸所有的时光,置身于这飘渺的幻境之中,任由一树灿烂的梦,把黝黑的眸子、酸涩的思绪连同着稚嫩的生命一起照耀得通体透亮。
  “咯咯——”似有一声清脆的笑,在幻境的边缘掠过,轻快而真实,像是叩击幻境的门扉。
  他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小女孩从台坡下的村道上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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