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高兴见到您,伯爵先生。”他毫不介意我的“忘恩负义”,“我一直在想跟您谈谈关于那部《华伦沙夫人》的事情。”
我很委婉地告诉他在目前形式下一切都不可能了。
“难道您也认为战争结束了?和其他人一样,您也认为是德国人赢得了最终胜利吗?”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火焰的颜色!
“不!当然不!”拉丰冲动地叫起来,“这是卖国贼的想法!我们可不是赖戈尔!”
这个富态的商人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却压低声音:“请你们相信我,我是根据对事实的充分了解说话的,我告诉你们,法国并没有完。总有一天我们会转败为胜……因为法国并非孤军作战!它不是单枪匹马……因此,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法兰西抵抗的火焰不应该熄灭,也决不会熄灭……”
我们三个人的脸色一下子都变得刷白--是的,这段话我们听过,不,应该是说每个有骨气的法国人都听过:六月十八日戴高乐将军在英国广播电台发表的演讲,地下抵抗运动的宣言!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把眼角的余光扫向对面的敌人;他们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戴斯先生一定也参加了抵抗运动,而且正在为此奔走!我第一次钦佩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现在决非一个惟利是图的商人,而是勇敢的战士了!
我和拉丰他们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笑。
“您需要合作吗,戴斯先生?”我掏出纸和笔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欢迎到我家里来详细谈谈。”
西蒙和拉丰也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出版商的脸上浮现出红润的光泽,他小心地把这几张纸收进口袋里,并且在外面拍了两下:“太感谢了,先生们,你们都是真正的法国人。哦,伯爵大人,请相信我,您的作品很快就能出版了,这次我们的合作会像上次一样愉快。”
我相信许多人都不会拒绝他,他的语气反到让我们感到很局促。
“哦,对了,先生们,在下个星期,玛内夫人要举行一个舞会--就在美丽的莫里斯·巴雷斯大街的大公馆里,对,就是看得到布洛倪林园的那幢房子--伯爵大人,您是巴黎音乐界有名的人物,还有吕谢尔先生和麦伯韦西先生,你们是重要的剧团经理人,一定会受到邀请,希望我在那时能再见到各位,我们可以安全地聊一聊。”
“玛内夫人?”我一向和这个附庸风雅的交际花没什么交情,“这个时候她竟然要开舞会?”
“是为她的新情人,听说是德国参谋总部的一个将军,所有的亲德分子都会去,还有法国文化圈里的名人--我猜是为了试探咱们的反应,那里的盖世太保比外边少多了。”
原来是这样!
我想了想,决定暂时在表面上缓和一下自己和占领者的矛盾,这样或许能为我和玛瑞莎争取一个宽松的环境:“好吧,戴斯先生,如果我们真的接受了邀请,那一定会去的。”
巴黎的日常供应正明显地陷入了困境,食用商品少得可怜,油脂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土豆、猪肉正在从我的餐桌上减少;多利奥小姐常常为了一点晚餐拿着配给卡排几个小时的队。
为了筹到更多的现金度过这个艰难的岁月,玛瑞莎的父母卖掉了房子,带着约瑟住到了巴黎远郊,而把女儿放心地交给了我。
“您会好好照顾她的,是吗,伯爵先生?”这个戴着眼睛的斯文的老教师信任地看着我,“我们认为在您这里她可能更好些,当然了,这样说很失礼。”
“一点也不会,吉埃德先生。”我其实很高兴,“我是玛瑞莎的未婚夫啊,这也是我的责任。”
“我们很盼望你们尽快完婚,可是现在的情形很难说。如果有可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回阿曼德庄园,就在巴黎举行婚礼。”
“我想现在也许只能这样,但是我必须接母亲上来。”我觉得再拖下去似乎对任何人都不好,这个时候也应该下定决心了。
他放心的点了点头,又和我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于是玛瑞莎便住到了我身边,带着她异常简单的行李。
她告诉我她的父亲之所以要离开巴黎市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担心约瑟会惹事,他最近和同学们老是找德国兵的茬儿,向他们作鬼脸,扔石块儿什么的。
“这样下去准会出事的!”她皱着眉头说。
我想起了那天这个男孩儿和一帮小伙子向德国人挑衅的情景;其实侵略者在进驻这里的几个月中已经付出了一些代价--在小巷中被捅上一刀,被砸开脑袋,在Se情场所里被勒断脖子……我相信约瑟也干过同样的事。
吉埃德先生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毕竟只有17岁,可是德国人一旦发现,可不会管这些。
“别担心,在乡下他会冷静一点儿。”
我的话安抚了玛瑞莎,她平静地住了下来。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惊讶地发现,原本文静的她竟非常勇敢地承担起了一个主妇的职责,把我这所房子里的日常家务料理地井井有条,甚至用少得可怜的材料做出一顿顿美味的午餐和晚餐,让多利奥小姐也赞不绝口。这或许就是一个平民姑娘和一个千金小姐的区别,她们即使有着相同的美貌,可是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前者便显示出巨大的勇气和才干。我再次庆幸自己没有被财富和血统蒙蔽了眼睛,而母亲显然也是个非常明智的人。
这天早上,我呆在琴房里弹奏美妙的《月光》,玛瑞莎静静地把头枕在琴盖上聆听。这是她最喜欢的钢琴曲,也是我最熟练的;是为了她而特别练习过。
“这就是你的特质,夏尔特。”她望着我的手指按下最后一个键,轻轻地笑了,“知道是什么吗?”
我歪着头露出好奇的表情。
“听你弹《月光》时,我就能感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哦,看来平时我做得还不够。”
“亲爱的,你在装傻,”她咯咯地笑起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说明白点,宝贝儿,你的未婚夫不算是个聪明人。”
她的眼睛里透出了少有的清澈:“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夏尔特,非常温柔,对于你爱着的每一个人都付出全部的感情,虽然有时你很冲动,说话也不客气,可是没人因此怨恨你,你应该知道这是因为你如此直率、讨人喜欢而且善良。当然了,我也因为这些更加地爱你。”
我的脸上竟然微微发红,她的话让我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甜蜜。
“我太爱你了,玛瑞莎。”
“我也是……”
最后一个音消失在我们的双唇中间。
片刻后一阵敲门声分开了我们,多利奥小姐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有个邀请,伯爵先生。”
她把这张淡黄|色的折叠卡递给我,我看到了上面张扬的花体“M”--
玛内夫人竟然真的想到了我,我苦笑了一声,把它放在口袋里;至少我答应了戴斯先生会去,而且这最终也是为了玛瑞莎。
天鹅奏鸣曲(四)
我是步行到舞会上去的。
从我的住处到莫里斯·巴雷斯大街整整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不过我压根就没打算让皮埃尔开车,理由很简单--没汽油了!
巴黎的燃油早就变得非常稀有,私人汽车运动被根除得很彻底,许多平民汽车在没收之前就没有了燃料,虽然我没有失去自己的车子,但是它的顶棚上也已经积了不少灰尘。现在街上突然比战前多了不少步行“健身”的人,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就是脚踏车。
我在玛瑞莎的劝说下勉为其难地穿上了一件看得过去的礼服,然后在外面罩上了灰色的风衣,用帽子遮住头。这身打扮在辉煌的灯光下毫不起眼,所以当我来到玛内夫人的宅邸时,要不是掏出了请贴,门卫一定不让我进去。
当这个势利的家伙满脸严肃地看着那张纸片儿时,从大门外接二连三的轿车上下来一大串说着难听的异国语言的客人,其中一个人的个子很高,金发暴露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当他湛蓝的眼睛望向我时,竟然还微微地冲我点了点头。
主啊,为什么我老是见到他呢?
罗斯托克·冯·波特曼上尉今天依然穿着他笔挺的制服,全黑的紧身上衣勾出他如同雕塑一般的身材,结实有力的双腿上是一双铮亮的制式靴子,右手托着大沿帽,铝线编成的帽带闪闪发亮。我想如果能忽视他袖标上那个丑恶的“卐”字,那么我也会为他的外表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漠视了他的目光,转过身,快步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
舞会布置得异常奢侈,宽敞的大厅里满是最艳丽的鲜花和女人,乐队在东南角上奏着温文尔雅的小步舞曲,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璀璨无比,明晃晃地照着下面,在雪白的餐桌上堆满了紧俏的香槟和肉类食品,黄油厚厚地涂在面包上,还有“稀罕”的鱼子酱、火腿……我在这里一点也找不到物资短缺的痕迹。
我端着一杯白兰地缩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这些相互寒暄的客人,有倨傲的征服者,也有卑微的逢迎者,还有一些就是和我一样愿意置身事外却又无能为力的人。我祈祷不要有任何人来找我攀谈,我只想见见西蒙、拉丰和戴斯先生,打个招呼就赶快回去。
不过显然这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我一直没看到那两位朋友的身影,而善于交际的女主人是不会疏忽每一位到场的客人的。
“哦,天哪!瞧瞧我看见了谁?”当这个娇滴滴的女声在我耳旁响起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上帝啊,竟然是您!诺多瓦伯爵大人,我真是太荣幸了!”身材苗条的玛内夫人作出一脸的惊喜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套露背晚装,耳朵和脖子上的钻石首饰摇摇晃晃,手里拿着一把硕大的鸵鸟毛扇子。
“您好,夫人。”我挤出一丝苦笑,“感谢您的邀请。”
“哦,哦,别这么说,您能来是我的荣幸。”她棕色的眼睛里满是妩媚的神情。“我听说您自从订婚以后就很少在社交场合露面,怎么,吉埃德小姐那么有魅力吗?”
“我只是想多陪陪她。”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
“哎呀,您的话真是让我伤心啊!”她用扇子遮住嘴吃吃地笑了,“您知道吗,您订婚的时候可弄哭了巴黎很多的年轻女孩子呀,像您这样温和又才华横溢的美男子真不好找,其实连我也一直很仰慕您……”
“真是抱歉了,夫人。”我感到胃里一阵难受。
这场让人很不愉快的谈话甚至进行了好一会儿,这个虚伪的荡妇不停地恭维我,还殷勤地打听我的“新作”,而我知道她不过是想把我也弄上她的床,然后向人夸耀自己又有了一个不错的入幕之宾。
我的脸色越来越冷,最终什么也懒得说,她尴尬地笑了笑,非常识趣地走开了,迎向一群腆着肚子的德国将军。
我换了一杯酒,开始在舞池周围散步,寻找我的朋友们。我记得戴斯先生似乎是想借这个舞会告诉我一些事情,不过现在要在百十号人中立刻找到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运的是我刚来到靠近阳台的地方,一个热情的人影就先看到了我,并且很快走了过来。
“我正在找您,伯爵先生。”这个出版商高兴地握住我的手,“我猜您肯定早就到了。”
“早去早回,我的未婚妻叮嘱过我。”
他滑稽地笑起来:“是的,是的,应该这样。您不介意到那边和我们聊聊吧?”他指着窗户边的几位先生问到。
“当然。”我点点头。
那些人我大部分见过或者听说过,他们都是一些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知识分子,虽然不是激进的爱国主义者,但是不约而同地讨厌德国人,并且毫不畏惧地表现了自己对占领军的态度。
“我们有一些小小的合作意向,不知道您是不是也有兴趣参加呢?”戴斯先生笑容可掬,但是我却很担心,虽然这里的人都是玛内夫人邀请的客人,可是谁又能保证里面没有一个穿着礼服的盖世太保呢?
然而这些先生们还是很谨慎的,他们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是一笔对法国而言非常有用的投资,当然是关于“出版业”方面的,我揣摩着可能是一份地下抵抗组织的报纸,于是慷慨地表示愿意在现金方面投资,至于利润嘛,则可以在“全面胜利”以后再来计算。
戴斯先生很高兴有这么多的“合伙人”,他提议干一杯:“为了各位的勇气……还有我们的法兰西!”
最后一句话说的很低,但是每个人都不约而同低附和了一声。
叮叮当当的玻璃碰撞声过后,我对面的霍克梅先生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望着我--不,应该是望着我身后。
一股不祥的预感霎时间从心底升起,我回过头,看见波特曼上尉正向这边走过来。
“你们在谈什么,先生们?”他彬彬有礼,脸上挂着微笑。
“不过是关于音乐的闲聊,上尉。”我接过他的话,飞快地给戴斯先生递了个眼色。
他立刻变换出生意人固有的笑脸:“呵呵,应该是伯爵先生给我们传授一点关于高雅艺术的鉴赏知识,我们对音乐可是什么也不懂……”
“不,不!”波特曼上尉摇摇头,“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中意的音乐,不管是谁,元首就非常喜欢贝多芬和瓦格纳;伯爵大人,您呢?”
“很多……”我可没兴趣和他在这里谈论五线谱上的东西。
“哦,那太好了,我正想和您聊聊。”他似乎没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
戴斯先生望着我,又看看身后的几位,一时间都不明白这个党卫军的意思。
我心中一动,慢慢地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既然如此,上尉,那就请说说您欣赏那一类的作品,或许我们有相同的见解……”
“Valde bene!(注:拉丁语,好极了。)”他仿佛是无意识地扫了旁边的人一眼,跟上我的脚步。
戴斯先生不愧是一个抓得住机会的好商人,他迅速而自然地让这些朋友缓缓散开,混进了拥挤的舞池。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终于正视眼前这个男人。
其实从他形状优美的双唇中说出来的话也有动听的时候,比如他谈到他喜欢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那些精辟的见解连我也没办法反驳;他了解触技曲在巴洛克时期是带有赋格插句的技巧性管风琴或古键盘乐曲;他知道肖邦有四首诙谐曲是独立的钢琴器乐……我想不到的是这种人也会有文质彬彬的时候--从他的品位来说,真的远远胜过了某些“评论家”,还有今晚的女主人。
其实他的谈吐并不粗鲁,甚至在那次审问的时候,他也没说过一个肮脏的字眼儿;能使用拉丁文,他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身为一个非特殊机关小小的上尉,竟然能出席这个为高层所主办的舞会,他究竟是什么出身呢?
“对不起,波特曼上尉。”我忍不住有些好奇,“这些知识是来自于您的家庭吗?从姓氏来看您应该也是贵族。”
“不!”他用修长的手指拂弄垂落的几丝金发,“您错了,伯爵!德国早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