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完毕,卡特琳在公爵的枕边坐了下来。比西作了个手势,让侍从们都退下去,而他自己却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
样,若无其事地往床柱上一靠。
卡特琳突然说:“亲爱的比西先生,劳您驾照顾一下我的那些可怜的手下人吧。
在这里除了我的儿子,只有您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我们的大管家,对吗?因此我才这样请求您。“
比西只能照办。他心想:“我中了圈套了。”
他于是说:“夫人,能得到太后陛下的赏识,我深感荣幸。我马上就去。”
接着他又喃喃自语说道:“走着瞧吧,你对这里的房间可不像在卢佛它那样了如指掌。我还会回来的。”
他走了出去,根本无法给安茹公爵作个手势,因为卡特琳对他已有提防,一刻不放松地紧紧盯着他。
卡特琳首先要弄清她的儿子是真的病了,还是仅仅装病。
这是她这次整个外交行动的基础。
可是弗朗索瓦不愧为卡特琳的儿子,他装病装得惟妙惟肖,天衣无缝。
他在发烧,她哭了。
卡特琳中了圈套,真以为安茹病了。于是她指望能对他施加更多的影响,因为一个人受到肉体痛苦的折磨,必然在
精神上也变得软弱。
于是她对公爵十分亲热,再一次拥抱他,又哭了一次,做得太过分了,使公爵也觉得惊奇,不得不问她为什么要这
样做。
她说道:“您可冒了一次大险哩,孩子。”
“母亲,您是指我从卢佛宫逃出来这件事吗?”
“啊,不,我指的是您逃走以后的事。”
“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对您这次不幸的出走助了一臂之力的人,其实是……”
“是什么?”
“是您最凶恶的敌人。”
公爵心中暗想:“她还蒙在鼓里,但是她想打听出点端倪。”
她恨恨地说:“纳瓦拉国王!他是我们家族永远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认得他。”
弗朗索瓦猝不及防,不禁叫了两声:“啊!啊!”心想原来她早知道了。
她说道:“您以为他就能自鸣得意了吗?就能稳操胜券了吗?
他慌忙否认道:“这不可能,人家骗了您,母后。”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的出逃与他毫无关系,即使他帮了点忙,我现在不是挺安全吗?……
我已经有两年没见到纳瓦拉国王了。“
卡特琳感到这一招没有奏效,于是又说:“我并不仅仅要跟您谈谈纳瓦拉国王给您带来的危险,我的孩子。”
他问道:“那还有什么危险,母后?”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张望王太后背后一间密室前面挂着的帷幔,那帷幔在
微微抖动。
卡特琳凑近弗朗索瓦,竭力用十分震惊的声音说:“我说的是国王,他大发雷霆,这对您才是个威胁。”
“我看也不过和其他威胁相差无几,夫人;我的王昆在大发雷霆,这我倒确信无疑,不过我还不是平安无事吗?”
“您真的这样认为吗?”她的口气足以使浑身是胆的人都心惊肉跳。
帷幔又晃动起来。
公爵答道:“我确信无疑。我的好母亲,正因为这是真的,所以劳您驾亲自来告诉我。”
卡特琳见公爵镇定自若,不由得有点茫然失措,问道:“这话怎么讲?”
公爵又瞟了一眼王太后身后的帷幔,说道:“您要是只为着向我传递国王的威胁,您是不会贸然到这里来的;因为
在这种情况下,国王是不会轻易将王太后您送来给我当人质的。”
卡特琳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问道:“当人质!我?”
公爵笑逐颜开地说:“是的,最神圣也是最尊敬的人质。”说完后他亲吻卡特琳的手,然后得意扬扬地朝帷幔那边
看了一眼。
卡特琳垂下双臂,好像精神上完全被压垮了。她当然不知道比西在通过一扇秘密的门监视着他的主人,用目光指挥
他,每遇到亲王犹豫不决时就给他鼓气,给他出谋划策。
她愣了半晌才说道:“我的孩子,您说对了,我带来的确实全部是和平的言语。”
弗朗索瓦说道:“那么我就洗耳恭听,母后,您知道我一向是恭恭敬敬地听您的话的。我相信我们彼此开始能够谈
得拢了。”
六十八原因虽微,后果巨大
卡特琳在第一回合的较量中明显占了下风。
王太后对此完全出乎意料;在她的一生中,这种屈辱极为罕见,以致她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揣摩,她儿子的拒绝,究
竟是否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决。这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突然间改变了整个事件的面貌。
我们曾经见到过无数这样的战役:由于风向一转,战争的一方功败垂成,反胜为败,或者相反,反败为胜。马朗戈
战役' 注' 和滑铁卢战役' 注' 就是两个例子。
一粒沙子也可以使最强大的机器改变运行的速度。
比西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从一道秘密走廊来到安茹公爵的密室,站在只有亲王才看得见的地方。一旦他认为
谈话危及他的利益,他就从帷幔缝隙中露出脑袋,暗中给亲王使眼色。
他的利益就是无论任何代价也要使双方兵戎相见:因为蒙梭罗一天不走,他就要坚持留在昂热,一方面监视丈夫,
另一方面和其妻子幽会。
他的这种目的虽然简单得很,却使法国整个政坛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原因虽微,后果巨大。
这就是比西忽而拼命眨眼,忽而怒形于色,忽而装模作样,忽而双眉深锁的原因,总之,他一个劲儿鼓动亲王采取
冷酷无情的立场。
安茹公爵对比西向来有点敬畏,因此也就对他言听计从,变得对太后也毫不通融。
卡特琳一再碰壁,全面失败,只想快点找个体面的退路。这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安茹公爵采取毫不妥协
的立场一样出人意料,突然发生了,从而解了她的围。
就在母子俩唇枪舌剑战到白热化程度,安茹公爵坚守阵地绝不退让的关头,比西突然感到他的斗篷的一角被人拉了
一下。
比西不愿漏掉一句他们的对话,因此没有转身,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碰到了一只手腕,然后摸到手臂、肩膀,最后
他摸到一个人。
他觉得有必要回头看看,于是转过身来。
来人是雷米。
比西刚要开口说话,雷米立即将手指撂在嘴唇上,示意他别开口,然后轻轻地把他的主人拉到隔壁房间。
伯爵极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雷米?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来打扰我?”
雷米低声说:“有一封信。”
“见鬼去吧!为了一封信,你居然把我从一场至关重要的谈话中拉出来,这场谈话同我与公爵大人的谈话一样,可
都是一言九鼎,非同儿戏。”
伯爵的话并没有堵住雷米的嘴巴。
雷米又说:“信有种种,有的事关重大,有的无足轻重。”
比西想:“也许确是如此。”于是他问道:“哪儿来的信?”
“梅里朵尔。”
比西叫了起来:“噢!梅里朵尔来的信,谢谢啦,我的好雷米,太谢谢啦。”
“那我做得不错了?”
“你什么时候会做错事?信呢?”
“啊!正因为送信人非要亲手把信交给您本人我才断定这封信至关重要。”
“他做得对。那么他人呢?”
“来了。”
“快把他带进来。”
雷米打开门,示意叫一个马夫模样的人进来。
雷米指着伯爵说:“这位就是德。比西先生。”
比西说道:“快把信给我吧,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说毕,比西将一个值五个利弗尔的金币,塞进那人的手心。
马夫把信递给比西,说:“噢,我认得您。”
“是她让你送给我这封信的吗?”
“不,不是她,而是他。”
比西边看字迹边急急地问道:“他?谁?”
“德。圣吕克先生。”
“啊!啊!”
比西脸色有点泛白,因为他听到说“他”,便以为不是指夫人,当然就是指丈夫啰。而每次比西想到蒙梭罗,他都
会脸色发白。
比西转过身去读信,以避免被人看出他的情绪,每个人在收到一封重要信件时,都担心自己表露出情绪激动,因为
他到底不是魔鬼,也不是恺撤。博尔吉阿' 注' ,马基雅弗利或者卡特琳。德。美第奇。
他转过身去读信倒是做对了,这个可怜的比西。因为他才粗粗地浏览了一遍那封我们已知内容的信,就感到热血一
下子冲上了脑子,眼前似乎激荡起惊涛骇浪,以致本来苍白的脸蓦地也涨得紫红。他目瞪口呆地愣了一会儿,感到自己
快要跌倒了,不得不赶紧在靠窗的一把扶手椅上瘫坐下来。
马夫见自己带来的这封信竟产生如此反应,不由得大为震惊。雷米对马夫说:“你走吧。”
雷米推着他的肩膀叫他出去。
马夫认定自己一定带来了坏消息,生怕人家因此又收回那枚金币,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
雷米回到比西身边,摇着他的臂膀叫道:“见鬼!快告诉我信里说了些什么,不然,我凭着医神圣埃斯居拉普的名
义发誓,我要给您四肢放血。”
比西重新站了起来,不再脸红,也不再感到头晕脑胀,而变得神色阴沉。
他说道:“你自己看吧,圣吕克为我干了些什么!”
他说着,把信递给雷米。
雷米急急忙忙地读起来。
他说道:“好啊!我觉得这一切都很不错。圣吕克先生不愧是个豪侠之士。我要为所有将一个灵魂送入炼狱的有识
之士高呼万岁,因为他们不必再来一次决斗了。”
比西结结巴巴地说:“真叫人难以置信。”
“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我们的处境完全改变就是了。九个月以后,我就有一位比西伯爵夫人做
我的病人。放心吧!我接生的本事可以和昂布瓦兹。巴雷媲美。”
比西答道:“你说得不错,我要娶她为妻。”
雷米说道:“我觉得这件事不怎样费事。她早就是您的妻子,而不是她丈夫的妻子了。”
“噢!蒙梭罗死了!”
奥杜安老乡说道:“死了!白纸黑字,还会错吗?”
“噢,我好像觉得自己在做梦,雷米!那个家伙像个幽灵一般,时时刻刻挡住我通往幸福的道路,我难道真的摆脱
它了吗?不,雷米,我们肯定弄错了。”
“我们丝毫也没有弄错。您再读读信看,真是见鬼了!倒在丽春花丛中,看清没有,摔得很重,倒地就死了。我已
经注意到倒在丽春花丛中是非常危险的,不过我以前以为这危险只是对女人而言。”
比西对雷米开玩笑的话充耳不闻,他一心循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不由得思绪万干。他说道:“狄安娜不可能再留
在梅里朵尔了。我也不愿意她继续留在那里。
她必须换个地方,换个她可以忘记这一切的地方。“
奥杜安老乡说:“我认为去巴黎比较合适。巴黎这地方,人一到那里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
“你说得有道理,她还可以住回日内勒大街的那所小房子里去。如果幸福真能秘而不宣的话,我们就要悄悄地、幸
福地度过这十个月的孀居期,等到度过以后,结婚就像瓜熟蒂落一样了。”
雷米说道:“这话很对,不过如果要到巴黎去……”
“怎么啦?”
“我们还必须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必须使安茹省安定下来。”
比西说道:“对,你说得对极了。噢!我的天主!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啊,真是白白地浪费了许多时间。”
“您的意思是说,您要立即上马赶往梅里朵尔去。”
“不是我,不是我去,而是你去。我现在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再说,在这种时候,我出现在她面前也不太合适。”
“那我怎么会见她?直接到城堡里去自我介绍?”
“不,先到矮树林子那边去,也许她会在那里边散步边等待着我。如果你在那里没见到她,那就到城堡会。”
“我跟她说什么呢?”
“就说我高兴得几乎疯了。”
比西紧紧握了握雷米的手。他的经验告诉他,他可以像信赖自己一样信赖这个年轻人。比西又回到他原来藏身的那
间帷幔后面的密室里去了。
就在比西读信的时候,卡特琳跃跃欲试,想夺回比西在场时自己失去的地盘。
她说道:“我的孩子,我觉得从来没有母亲和儿子这么格格不入的。”
安茹公爵说道:“可是您看,母亲,有时也会发生这种事的。”
“只要妈妈愿意,就不会发生……”
安茹公爵反唇相讥:“夫人,您是想说只要母子双方都愿意就不会发生吧。”
他对自己这番傲慢的话不禁有点飘飘然,于是赶紧张望比西,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赞许的目光。
卡特琳却喊道:“可是我愿意!您听见了吗,弗朗索瓦?我愿意。”
她的喊声恰恰与她的话形成对比,她的话蛮横无比,她的声音却。几乎带着恳求的味道。
安茹公爵笑眯眯地重复卡特琳的话:“您愿意?”
卡特琳说道:“是的,我愿意。我为此作出任何牺牲也在所不惜。”
弗朗索瓦说道:“啊!啊!真见鬼了!”
“是的,是的,亲爱的孩子,说吧,您的条件是什么?您愿意要什么?说吧,下命令吧!”
弗朗索瓦说道:“噢!我的母亲!”他几乎被自己获得如此大捷弄得不知所措,他母亲的退让使他无法扮演一位苛
刻的胜利者。
卡特琳忽而又尽可能和颜悦色地说:“听我说,我的孩子,您总不会期望整个国家浸透鲜血吧?不可能。您不是乱
臣贼子,也不会对您哥哥翻脸无情。”
“我哥哥侮辱了我,夫人,所以我再也不欠他任何情了。我既不欠哥哥的情,也不欠国王的情。”
“那我呢,弗朗索瓦,我呢?您对我没有什么抱怨吧?”
公爵说道:“恰恰相反,我抱怨您,夫人,因为您曾经抛弃了我,您!”他以为比西还在那里,一定听到了他的话。
卡特琳阴沉地说:“啊!您是想气死我啦?好吧,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亲骨肉自相残杀的母亲怎能不气死!”
当然,卡特琳丝毫没有去死的念头。
弗朗索瓦叫道:“噢!别这么说,夫人,您叫我心里难受。”当然,他也丝毫没有心情沉痛。
卡特琳这时泪如泉涌。
公爵握起她的手,想对她好言相慰;同时,又不安地频频向密室张望。
她说道:“您到底想要什么?最起码您要说出来,好让我们心中有数周。”
弗朗索瓦说道:“那您又想要什么呢?母亲,让我看看您要什么吧。您说,我洗耳恭听。”
“我希望您重返巴黎,亲爱的孩子,我希望您回到您王兄的宫廷里去。他正张开双臂来欢迎您呢。”
“嘿,见鬼!夫人,我看得一清二楚,张开双臂来迎接我的,不是我的王兄,而是巴士底狱的吊桥。”
“不会的。回来吧,回来吧,我以名誉担保,以一个母亲的爱来担保,以我主耶稣基督的血来担保(说到这里,卡
特琳划个十字),国王会欢迎您的,就像您是国王,他是安茹公爵一样。”
公爵只是一味地往密室的方向张望。
卡特琳继续说:“您就接受了吧,我的孩子,接受了吧。您是不是还想要别的采地?您就直说吧,您是不是要卫队?”
“哼!夫人,您的儿子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