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博热古堡的一间房间里,我的父亲在我的床头哭泣,是人家去把他找来的。
“其实我只是由于奔跑,过分紧张,神经上受了刺激,没有什么大病,第二天我就回到了梅里朵尔。不过一连三四
天,我没有走出卧房一步。
“第四天,我爸爸对我说,我患病期间,德。蒙梭罗先生一直前来问候,他是在我昏倒被人抬走时看见我的;他知
道自己是这次事故的不自觉的原因以后,感到十分难过,他要求向我道歉,而且说,他要亲耳听见我说声宽恕他才能安
心。
“我如果拒绝接见他,那是荒唐可笑的;因此,尽管我不愿意,我还是让步了。
“第二天,他来了。我明白我所处的地位很可笑,狩猎是一种娱乐,妇女往往也参加;见面一谈,我就否认自己曾
经有过可笑的激动,而且把激动推诿为我对达夫妮的钟爱。
“这时伯爵就装出无比难过的样子,对我不厌其烦地解释,说如果他猜到我对他的猎获物这样钟爱,他早就把饶它
一命视作莫大的荣幸了。不过,他的辩解并不能说服我,伯爵离去时,仍然不能够消除他在我心中留下的痛苦的烙印。
“临走时,伯爵向我父亲要求允许他再来拜访。他生于西班牙,在马德里长大,对男爵来说,谈论他曾经长期居住
过的国家是很具吸引力的一件事;何况蒙梭罗出身高贵,是现任的副省长,还听人家说,他是安茹公爵的宠臣,我爸爸
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请求,就表示同意了。
“真糟糕!从这时起,即使不说我失掉了幸福,至少我的太平日子结束了。不久我就发觉伯爵对我有好感。起初他
每星期只来一次,接着就变成两次,以后就天天来。他对我爸爸关怀备至,很得我爸爸的欢心。我发现男爵同他谈话时
津津有味,谈话内容也挺高雅。我不敢埋怨,因为我能埋怨什么呢?伯爵对我像对女主人一样彬彬有礼,像对亲姐妹那
样毕恭毕敬。
“一天早上,父亲走进我的卧房,神气比往日严肃,严肃中又带几分喜悦。
“他对我说:”孩子,你不是经常向我保证说你觉得最大的幸福就是不离开我吗?‘“我急忙喊道:”啊!爸爸,
您知道,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他低下头来要吻我的额头,同时继续说:”好呀!我的狄安娜,现在只看你愿不愿意
实现你的心愿了。‘“我猜到了他要对我说什么,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可怕,使得他的嘴唇还没有碰到我的额角就
停了下来。
“他叫起来:”狄安娜!我的孩子!啊!我的天,你怎么啦?‘“我结结巴巴地说:”是德。蒙梭罗先生吧,对吗?
’“他惊异地问道:”怎么样?‘“’啊!我永远不同意,爸爸,如果您有点儿怜悯您的女儿,就不要同意吧!‘”他
说道:“狄安娜,我的心肝,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不是怜悯,而是崇拜,这你是知道的。考虑一个星期吧,如果过了八
天……’”我大声叫喊:“啊!不,不,用不着,用不着八天,用不着二十四小时,连一分钟也用不着。不,不,啊!
不。‘”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父亲热爱我,他从来没有见我哭过,他把我搂在怀里,说了几句安慰我的话。他用贵族的荣誉保证,他再也不
同我谈起这件婚事。
“事实上,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见到过德。蒙梭罗先生,也没有听人谈起过他。一天早上,父亲和我收到了一份
请帖,邀请我们去参加一次盛会,那是德。蒙梭罗先生为国王御弟举办的,庆贺安茹公爵前来视察他名下的省份,地点
在昂热市政厅。
“请帖里还附有安茹亲王的一封信,是写给我的父亲的,邀请他去参加舞会,信里说亲王记得从前在亨利国王的宫
廷里见过他,这一次很高兴同他再度见面。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要求我的父亲拒绝邀请,如果只有德。蒙梭罗先生的请帖,我真的会这样坚持下去,可是邀请
里也有亲王的一份,我父亲怕拒绝了会得罪亲王。
“于是我们就去参加舞会了,德。蒙梭罗先生照常接待我们,仿佛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他对我既不冷
淡,也没有装模作样,同对待其他贵妇一样。
不管从好的方面,或者从坏的方面,他都没有拿我特别对待,这使我感到很高兴。
“安茹公爵就不同了。自从他看见我以后,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没有离开过。我受不了这眼光的沉重压力,
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没有告诉父亲我想离开舞会的原因,可是我一再坚持要走,最后我们头一批离开了舞会。
“过了三天,德。蒙梭罗先生到梅里朵尔来了。我远远地在城堡的林荫道上看见他,我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很害怕我的父亲会召唤我,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半小时以后,我看见德。蒙梭罗先生离去,却没有人把他的
来访通知我。更重要的是,我父亲提也不提起这件事,不过,我似乎发现自从副省长来访以后,我爸爸比平时更显得愁
容满面了。
“又过了几天。一次我从附近散步回来,下人告诉我说德。蒙梭先生正在同我爸爸在一起。男爵问了两三次我的情
况,很不放心地打听了两三次我到什么地方去。
他叮嘱下人我一回来立刻通知他。
“事实上,我刚回我的卧房,爸爸就奔进来了。
“他对我说:”我的孩子,有一件事迫使你必须离开我几天,不必查问是什么事,不要追问我,只想一想,这件事
一定非常紧急,才使得我决定要在一星期,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内见不到你。‘“我战栗了,虽然我猜不出我会遇到什
么危险,可是德。蒙梭罗先生的两次来访决不是好兆头。
“我问道:”我要到哪里去?‘“’到我妹妹的路德城堡里去,你必须不让任何人看见你在那里。我设法使你在夜
间到达。‘”’您不送我去吗?‘“’不,我必须留在这里免得人们起疑心,屋里下人们也不应知道你到哪里去。‘”
’那么谁给我带路呢?‘“’两个我认为可靠的人。‘”’唉!我的天啊!爸爸!‘“男爵抱吻我。
“他说道:”我的孩子,必须这样做。‘“我非常熟知我爸爸多么爱我,因此我没有坚持问下去,也没有要他作更
加详细的说明。”
“不过我们说好,叫我奶妈的女儿热尔特律德跟着我。
“我父亲吩咐我作好准备以后就离开了我。
“当晚八点钟,由于我们正处在漫长的冬夜,所以天寒地冻,周围一片漆黑;当晚八点钟我父亲来找我。我按照他
的吩咐一切都准备好;我们无声无息地下楼,越过花园,父亲亲自打开一扇直通森林的小门,外边一架套好牲口的驮轿
和两个男仆已在等待着;父亲同两个男仆说了许久,似乎是把我托付给他们。然后我坐上轿子,热尔特律德坐在我身边。
男爵最后一次抱吻我以后,我们就上路了。
“我不知道有怎样的危险威胁着我,迫使我离开梅里朵尔城堡。我问热尔特律德,她也同我一样不知道。我不敢问
那两个我不认识的带路人。我们于是在沉默中转弯抹角地前进,走了大约两小时以后,尽管我忧心仲仲,在轿子的平稳
而单调的摇晃下,我开始打起瞌睡来。热尔特律德抓住我的臂膀,轿子又停止了摇晃,使我醒了过来。
“可怜的使女对我说道:”啊!小姐,我们遇见什么了?‘“我把脑袋伸出帐慢,只见六个戴面具的骑士包围着我
们,我的两个男仆想自卫,已经被他们解除了武装,动也不能动。
“我当时害怕得太厉害,不敢叫救命,何况有谁会来救我们呢?蒙面人中一个像是头头的人向轿子走近来。
他说道:“小姐,请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不过您必须跟我们走。‘”我问道:“到哪里去?’”‘到一处地
方,您不仅不必害怕,您还要受到王后般的待遇。’“这番安慰的话比威吓的话更使我胆颤心惊。
“我不由得喃喃地叫唤:”啊!爸爸!爸爸!‘“热尔特律德对我说:”小姐,您听我说,我熟悉这里附近一带,
我对您忠心耿耿,我体格强壮,我们如果不设法逃出去,我们就会遭到不幸了。’“一个可怜的女仆给我提出保证很难
使我安心。然而,觉得有人支持自己又是一件愉快的事,因此我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就对那帮人说:”先生,你们爱怎样对待我们就怎样对待我们,我们只是两个可怜的妇女,我们没有力量保卫
自己。‘“其中一个男人下了马,坐上驮轿驾驶的位子,改变了驮轿的方向。”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比西十分注意地倾听狄安娜的叙述。大凡伟大的爱情诞生之际,萌芽在当事人心里的各种激情
中,有一种是对刚爱上的人产生虔诚的崇敬。
选好的意中人必须显得比别的妇女崇高;她变成伟大、纯洁、带有神的性质,她的一举一动都变成了对你的恩典,
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你的宠爱;只要她注视你,就能使你满心欢喜;只要她向你微笑,就能叫你十分满意。
因此比西任由这位美貌的叙述者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生平,不敢叫她停下来,也不想打断她。他觉得他有责任保卫
她的生命,因此他对她生平的任何细节,都感到强烈的兴趣;他默不作声而且呼吸急促地倾听狄安娜的说话,仿佛他自
己的生存就靠她的每句话维持着似的。
少妇大概因为身体太弱,把过去的回忆全部集中到现在使她过分激动,她经受不住,便停下来一会儿,比西立刻显
得焦虑不安,他合拢双手,说道:“啊!请继续讲下去,夫人,请继续讲下去。”
狄安娜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对她的关心;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的脸部表情,他的一切都充分表达出来他的请求是
诚恳的。于是狄安娜忧郁地微笑起来,继续说下去:“我们走了大约三个钟头,驮轿停了下来。我听见一扇门的轧轧声,
有人交谈了几句话,然后驮轿又继续向前走,我觉得它似乎在吊桥之类能够发出吱嘎吱嘎声的地面上走动。我并没有弄
错,我从轿上向外张望,发现我们已到了一座城堡的庭院中。
“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堡?热尔特律德同我都不知道。一路上我们经常设法辨别方向,可是我们看见的只是没完没了
的森林。我们两人也曾各自想过,他们为了使我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一定在这座森林里故意走了不少冤枉路。
“我们轿子的门帘被掀开了,曾经同我们谈过话的那个人请我们下车。
“我一句话也不说就照办了。另外两个大概是城堡里的男人拿着火把出来迎接我们。正如他们答应我那样,他们是
怀着极度的尊敬来囚禁我们的。我们跟着两个拿火把的人走,到了一所装饰华丽的卧室,这间卧室从装饰的风雅和特色
上看来,显然是最辉煌的弗朗索瓦一世朝代的建筑物。
“一张陈设豪华的餐桌上摆着夜宵,在等待我们。
“两次跟我们说过话的那个人对我说:”这儿就是您的家,您少不了一个贴身女仆,您带来的那位就跟在您身边,
她的房间就在您的隔壁。‘“热尔特律德同我互相快乐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那个蒙面人又说:”您如果要叫人,您只要拿起这扇门上的锤子敲门就行,前厅里经常有人守卫,听到了就会过
来听您吩咐。‘“这种表面上的殷勤说明我们一直受着严密监视。
“蒙面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我们听见他把门紧紧锁上。
“只剩下热尔特律德和我两个人。
“我们静静地呆了一会儿,望着桌子上点亮了的两个枝形大烛台,烛光照亮了摆在桌上的夜宵。热尔特律德张回想
说话,我用手指点着嘴唇示意她不要作声,也许有人在偷听。
“指定给热尔特律德作卧房的那扇门开着,我们两人同时产生了进去看一看的念头。她拿起一个烛台,我们蹑手蹑
脚地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相当大的梳妆室,是与卧室相毗连的附属房间。有一扇门同卧室里我们刚才走进来的那扇门相对应;这
扇门同第一扇门一样,都装着一只雕镂的小钢锤,挂在一只铜钉上。铜钉和铜锤看来都是本韦努托。切利尼' 注' 的作
品。
“很明显,这两扇门都是通向同一所候见厅的。
“热尔特律德拿烛光去照那锁,锁闩是转了两圈。
“我们当了囚徒了。
“即使是两个身份不同的人,一旦他们落在同一境地,分担同样的危险时,他们的思路会多么叫人难以相信地相似,
他们会多么叫人难以相信地不费口舌,不需多作解释,就统一了思想啊。
“热尔特律德走到我身边。
“她低声说道:”不知小姐是否注意到,我们离开院子时只上了五级楼梯?‘“我答道:”我注意到了。’“‘那
么,这就是说我们是在底层。’”‘当然。’“她低声加上一句,眼睛盯着外边的百叶窗:”那么只要……‘“我打断
她的话头:”只要这些窗户没有铁栏杆……’“‘是的,如果小姐有勇气的话……’”我大声说:“勇气?啊!放心好
了,我有勇气,我的孩子。‘”这时轮到热尔特律德示意我不要大声了。
“我对她说:”是的,是的,我懂。‘“热尔特律德示意叫我留在原地,她自己把烛台拿回去放在卧室的桌子上。
“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我走近窗户,寻找弹簧。
“我找到了,或者不如说是热尔特律德走过来帮我找到了。百叶窗打开了。
“我快乐地喊了一声:窗户上并没有铁栏杆。
“可是热尔特律德早已发现了看守们为什么有这样的疏忽:墙脚下是一个宽大的池塘,我们被十尺' 注' 阔的水面
守护着,当然比窗户的铁栏杆更加有效。
“我透过水面看岸边,发现周围景致十分熟悉,原来我们是被关在博热古堡里;我说过,我曾经好几次同我父亲到
这儿来过,一个月以前,我的可怜的达夫妮被打死的那一天,我还被古堡收容过。
“博热古堡属安茹公爵所有。
“这就像一道闪电一样照亮了一切,我全都明白了。
“我既忧郁又满意地凝视着池塘:它就是我抗拒强暴的最后一着,就是我免受污辱的最后避难所。
“我们把百叶窗重新关上。我和衣倒在床上,热尔特律德睡在我脚下的一张沙发上。
“整个夜里我醒过来无数次,每次都是从莫名其妙的恐怖中惊醒;可是除了我所处的境地,没有别的东西能够使我
感到害怕;看不出来他们对我有什么恶意;恰恰相反,人人都在睡觉,古堡里仿佛一切都已入睡,只有沼泽地里水鸟的
鸣叫声打破夜间的静寂。
“天亮了;白天清除掉黑夜笼罩在景物上的恐怖外表,却证实了我夜来最担心的事:没有外面的帮助,一切脱逃的
打算都不可能实现。可是哪儿来这个帮助呢?
“大约九点钟,有人敲门。我走过热尔特律德的房间,对她说可以去开门。
“我通过中间房门看见敲门的是昨晚的仆人,他们进来撤去我们碰也没有碰过的夜宵,摆上早餐。
“热尔特律德向他们提出几个问题,他们没有回答就走出去了。
“我也走进房间。我们被软禁的地点是博热古堡,这所古堡和他们对我们的所谓尊敬,已经把一切都给我解释清楚
:安茹公爵在德。蒙梭罗先生举行的舞会上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