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菅走着走着胸口一滞,不知怎地就哭了。自己身边的男人,明明比自己矮,却显得那么高大。听到他的抽泣声,久保山转过头,被吓了一跳。
“哭什么?”
“因为,我是同性恋。”
“那又怎么样?”
“我一直觉得井上先生很好。”
久保山张大了嘴呆掉似地“啊?”了一声,烟也啪嗒掉到地上。
“那家伙,已经结婚了呀。”
“我知道,所以我骗他我不是同性恋。”
“是吗……”
“因为有你在,让我觉得有机会接近井上先生所以……所以……”
久保山挠着头,他啧了一声伸出右手“给我根烟”。小菅将上衣口袋里的烟盒递给他,久保山只抽出一根又还给了他。两个人再度往前走,小菅看到自己前面这个男子就像蒸汽火车头一样喷着烟。
他没有说自己考虑不够,只是沉默地进了屋,躺在沙发上盖上毛毯。为什么当时说出那么直率到愚蠢的话,后悔自己冲动行为的小菅倒在床上,一直到天明也没有睡着。久保山在沙发上也一直辗转反侧。
中午时公司打来的电话吵醒了小菅,他发现久保山已经不在了。或许他再也不会来了,小菅想着。
黄金周最后一天,小观去自己负责的歌手仙台演唱会取材,在没有脱离兴奋状态的情况下乘坐夜间长途汽车早上六点到达东京车站,然后直接去公司上班。为了赶上白天截稿时间而拼命苦写,10点出勤的仁科同情地说“变成熊猫了哦”,然后递给他一罐咖啡。稿子完成后拿到印刷厂,再回到编辑部已经是下午一点,小菅在资料室的沙发上沉没了。
他被摇醒是下午5点,已经暴睡了4个小时。
“你辛苦了。”
主编笑着,这次对负责歌手的全国八场巡回演唱会全面报道的企划案是他自己做的,但是没想到真的将全部日程都进行完了。
“文章写的不错,看来演唱会不错么。”
“我是趁着这股子劲头做事,花了我很大精力呢。”
“和平时不一样,充满紧迫感,这不是很好吗?”
说着,主编在眼前哗啦啦地摇着一盒录音带。
“这是我昨天从scua那里借来的他们的新曲,听吗?”
“哦,好的。”
小菅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
“你应该听听,久保山说没,这是用你的吉他创作的。”
“是吗?”小观接过磁带。
“明明跟他说不让在家弹……”
小菅的自言自语引来了主编的好奇。
“电吉他声音很大的,邻居们很有意见,所以我让他别在屋里弹……”
“你跟久保山说别弹吉他?”
“啊?是啊……”
主编叹了口气,嘟囔着什么“说不定你还真是个大人物……”
“照我个人的意见,这首新曲很不错,无论是抒情的曲风还是歌词,都是那家伙难得一见的温柔……说起来我去拿磁带的时候,井上还问候你呢,最近你们没见面吗?”
小菅刹那间动摇了一下,但是马上恢复平静。
“最近很忙,没有去演唱会。”
因为知道了他是同性恋,所以不能再去看演唱会了,也不能再见井上。他说谎不承认是同性恋,井上也相信了……但是虚假的影子挥之不去。虽然喜欢他,但小菅现在不想见他。小菅想起主编说过的话,人分是茶碟和不是茶碟两种。有了“偏见”这一习性,井上就不是能接受小菅的茶碟了。
虽然没再见井上,但是和久保山的接触还是很频繁。他一星期来两三回小菅家,不是说“我肚子饿了”讨饭吃,就是睡在沙发上,和以前不一样的,就是他不会在晚上十点以后再来造访,还有小菅给了他备用钥匙。
虽然小菅告诉他别再弹吉他以免惹来邻居的批评,但也许在白天里他还是不时地碰碰吧。最近吉他还换了新弦,让小菅好生奇怪,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奇怪了。
想到新曲的磁带,是在坐回程电车的时候。scua的演唱会版和录音版效果差别十分大,演唱会的效果要好得多。小菅没什么期待地打开随身听,随着前奏的开始小菅闭上眼睛。节奏似乎听过,好象久保山嘴里哼过。没有低音泡一样的嘶叫,这次歌声是用正常的语言唱出来的。
柔和印象的歌词吸引了小菅的兴趣,途中开始害羞起来。这首抒情歌到底在唱谁,如果久保山就在眼前,他一定掐着他的脖子问个明白。
小菅清楚地回忆起了那一夜。悲哀、寒冷、漫长的一夜。温热的液体滚落自己的脸颊,小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哭了。然后他泪流满面,泪水从遮住脸的手指缝隙中落下。小菅忘掉自己对井上的迷恋,让被否定的事实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过,忘不了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否定自己的感觉,对他的爱慕也没有什么,这首歌仿佛在这么说。
在山手线的高峰时间段,小菅哭了,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次抹在了袖子上。虽然很丢人,但是哭了出来就觉得很痛快。学生时代和交往的男友分手的时候都没有哭过,当时装作很酷地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实际上很想追上去说不要分开。但是现在,过往的一切仿佛都成了云烟,那么遥远。
下电车的时候,眼睛因为哭过头而刺痛。小菅就这样抹着眼睛,擤着鼻子地回到公寓,在门口又听到吉他声,开门的同时吉他声也停了下来。
久保山躺在沙发上,吉他放在脚边。听到小菅说“我回来了”,他装作刚醒的样子,但是演技也太差了些。
小菅马上洗了脸,吃饭时久保山问他为什么脸红红的,他说是坐长途汽车太累了,对方马上就相信了。
对吃完饭早早上床睡觉的小菅,久保山没有打搅他的意思,他一个人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那首音乐的前奏又开始在他脑子里回荡,小菅的眼睛又热了。
歌词的用语温柔动人,绝对不像是一个人从不知道“谢”字怎么写的男人能写的出来的。不过,小菅已经知道了,久保山的这一部分只不过是不会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已。
把自己的感觉毫无润色地直率表达在歌词上,这或许也是他的一种才能……想着,小菅的眼睛离不开自己早已看惯的消瘦背影。
……喜欢这种感觉,和时间,距离没有关系。只要有这种深刻的感觉,在那时就已经了然了。
scua的新曲在编辑部内大受好评,但是销售却达到最差记录,比上次还要糟糕。
编辑部会议的话题也关于scua的,针对仁科“明明是非常好的歌,为什么不畅销呢?”的问题,主编叹息着说:“因为那是情歌……”
“情歌就不行吗?”
仁科不接受这样的解释。
“至今为止scua的音乐都是反社会色彩的,比较招硬派的歌迷喜欢。像这次的情歌,和他们理想中的scua的歌‘不一样’,说实话,我也没想到scua会有唱情歌的这一天。这不吸引老的歌迷,新的歌迷也不会增加……结果就是这个数字了。”
“唱片公司宣传不够么。”
小松啧了一声。
“电视台和电台要是帮着宣传宣传就好了,这点工作都不做……这样下去这帮家伙不是越来越糟吗?”
“越来越糟是什么意思?”
对小菅的问题,小松回答说“合同啊,续约”,主编只是苦笑。
“今年九月合同到期,好象没有续签的意思。”
“现在是6月……那么,只剩3个月了。”仁科掰着手指头算,小松耸着肩膀叹“果然啊……”
“我能理解他们事务所的为难,六年了都没有出成果……是啊,能不能卖才是正理,就是乐队要再出发,换了我是事务所的人也不会再来一次。不管我自己有多喜欢他们,商业就是商业。”
合同结束后,就成了平凡的人……和事务所解除合同这种事,小菅经常听说,因为这样而消失的歌手也见得多了,这就是淘汰,只留下有才能和运气的人。久保山也将成为那些消失的人中的一个……
下一个月的封面与特集决定用小松负责的女歌手后,沉郁的会议结束。小菅拿着行李离开编辑部,久保山已经在他那泡了两天,正在想他是不是还在,就看到他还睡在沙发上。久保山也没有在意小菅是否回来,一天天的,真的像猫一样只知道睡觉。
小菅站在沙发旁,看着夕阳浓郁的阴影留在他的脸上。想拥抱他,想亲吻他,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却不能实现。小菅就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欲。但是对他表白的话,他一定不会再来了。就算没偏见也不代表能接受,知道了自己的感觉后,因为怀疑自己的居心而不再来也是有可能的。
他至今都和什么样的女性茭往呢?很明显久保山是喜欢那种小个大胸女人的普通男人,自己没指望的。
不知道看了多久,在沙发上伸了个长长懒腰的久保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想到自己这么盯着也不是回事,小菅赶紧回过神来,轻轻吸了口气。他打开电视,听到身后传来欢呼声。
没有看放在桌子上的炒饭,久保山专注地坐在电视机前。四角的擂台上,两个戴着拳击手套的男人正在挥汗如雨地互相争斗着。小菅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但是久保山却是兴致满满,只要有直播一定要看。
“饭凉了。”
就算告诉他,他也是胡乱答应下来就没有了动作。久保山已经废寝忘食了,他现在只看得到职业拳击手工藤由纪夫,那个据说拿到轻量级世界冠军也不是梦想的男人。
“上!出拳!”
自己喜欢的男人,现在正在电视机前迷别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这一点也不好玩。小菅很想把电视的电源线给拔了,但是看到久保山双拳紧握,状态兴奋,感受到了切身的危险,于是只得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吃炒饭。
小菅吃完饭,拳击比赛还没有结束,久保山也没有吃饭。小菅收拾了自己的餐具,然后去洗澡了。在浴室里小菅尝试像拳击手那样摆好姿势,轻握双拳,结果没有一点人家的气势,只得作罢。擦干头发回到屋里,比赛终于结束,工藤在漫天飞舞的纸屑中扬起右手,是胜利的凯旋。
“工藤赢了!”久保山难以冷却自己的兴奋,双眼闪亮不已。
“太好了。”
小菅没有语气没有感情的回答,让久保山很不乐意。
“这么冷淡,你都不感动吗?”
“我不喜欢拳击。”
久保山嘟囔着“没意思的家伙”,就又去弹吉他。他用鼻子哼着“工藤,胜利之歌”,这是久保山从来没有过的轻快的歌。
“唱得很有意思么。”
直接说出自己的感想,久保山露出开心的表情,又弹了一遍。这次他变换了节奏,听起来更加流畅,像电影的主题曲一样,给人很漂亮的感觉。
“献给工藤的。”久保山笑了,“就叫做‘胜利胜利,工藤’吧。”
实在是很烂的命名,小菅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太直白了吧?”
“怎么了?像职业棒球队的加油歌一样,不是很好吗?”
趁着没有忘,久保山把自己的演奏录在磁带上,接着又即兴创作了“工藤战斗主题”,“工藤复活主题”,让小菅也笑了起来。到了12点,为了不吵到周围的邻居,久保山停止了弹其他。
关上了灯,小菅发现躺在沙发上的久保山一直在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是开心的一晚,或许是问他的最好时机,小观想知道。
“喂,”从沙发那里传来声音。
“干什么?”
“我听说九月你们的合同就到期了。”
过了一会。
“嗯。”
“到时候你们再找别的事务所吗?”
“不知道。”他一副听天由命的口吻。
“那怎么行,必须认真考虑。”
“烦死了。”
虽然是生气的口吻,但是久保山并没有为此特意站起来打小菅一顿。
“如果找不到代理,那么也不再唱歌了么?”
“别傻了,唱歌什么情况下都可以啊。”
的确如此,但是没有合同就出不了唱片,光靠事务所开的薪水是过不了日子的。
“别拼命地想别人的事好不好?”
“好。”
见久保山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小菅就不再说什么。气氛开始有点紧张,从他翻身的频率就听得出来。
“你也要怪我是吗?”
久保山突然怒吼起来。
“作词作曲都是我……所以全部都是我的错对吧?”
“谁也没有这么说啊。”
一阵乒乓的骚动让小菅慌张地打开了灯,只见cd架上的cd半数凌乱撒在了地上。
“可是唱片都卖不动不是吗?”
被久保山踩着的cd盒子发出噼啪的碎裂声。
“别这么兴奋,是我不好……”
小菅跑到他的眼前,从背后抓住他让他停止乱来,他没有自信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受伤。
“放开我,混蛋!”
就算他比自己个子小,但是要压住这么个拼命挣扎的家伙也是件吃力的事情。小菅压上全身体卡住他的双臂,等待他筋疲力尽。然后,他嗅着久保山头发里的烟草味,抚摸着他黑亮的头发。仿佛听到他的请求了一样,胸前的野兽终于平静了下来。
“是我不好。”他低声说。
“我明白,但我不知道怎么办。”
小菅松开手,久保山就在床上把身体团成团。
“出道前,我什么都不会,连工都没打过。井上和竹内是大学生,还已经找好工作。井上还是考了两次才上的大学,他双亲非常反对,他很为难……是我希望三个人能够组团的。”
久保山抱着头:“我以为我们一定能红……但是事务所说得对,总是有些偏差,不和谐的感觉很强,这样是不行的。但我们什么也不在乎,不管周围怎么说就是做自己的事情。从去年……就开始着急只剩一年合同,我总想着必须做点什么,连半夜醒来都想着这件事,觉得不应该睡,就算醒着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不想回家……我讨厌一个人时总胡思乱想。”
久保山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他挠了挠头发:“以前让他们跟着我,自信绝对会有所作为。但是,现在我只觉得对不起他们……”
又碰了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久保山叹息着轻声说:“真的累了。”
第二天下起了雨,半夜一吐心事的久保山,等到早上小菅醒过来时已经不见了人影。大概是不好意思让小菅看到自己沮丧的样子吧。
编辑部的成员除了外出采访的主编,很难得地全部都在。为了赶上傍晚的截稿,小菅一直在写采访稿。虽然不是卷首,但是采访分为4段6页,还配有10张照片,他负责的歌手是今年最红的。
出道第二年,第四首单曲成了广告选歌,结果一炮而红。单曲唱片卖了30万张,原本音乐就不错,由此更开始光明的前途发展。广告的歌曲是很顺耳适合大众接受的那种,但是并没有因此有损他的乐队感觉,小观不禁想着,要是久保山也能走这条路线,或许很有帮助。
写完稿子,选好要刊登的十张照片。选择的时候当然应该选照得好的,小菅不喜欢做出来的表情,他更喜欢一瞬间的捕捉,结果被主编说“太土”。
“这张照片很好啊。”
从后面探头的小松嗫嗫地说。
“是柴田照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喜欢斜下方的角度,不过红的明星就是不一样么,脸上充满了自信的风采。”
小菅想起那个说着“真的累了”倒在自己床上的男人,虽然不愿意,但是必须承认真的是鲜明的对比。
“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