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菅独自听这盘采访录音带,自己不在的时候,主编和Scua的久保山之间都谈了些什么,那个人会怎么来阐述自己的音乐,他都想知道。按下开始键,磁带转动,开始是主编的声音。
“……那么开始,我已经听了你们的新曲,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次的印象是全面突出主唱的声音,令我觉得有些奇怪。”
主编问的和小菅一样。
“是吧……”
回答的是久保山。
“歌词这次也是尖锐的讽刺吧?是想体现这样的影响所以要以这种形式推出吗?你和大家商量过吗?”
“这个么……只是我自己的意志。”久保山一个人回答。
“是这样?”
“也可以这么说,我不喜欢以前的单曲。”
“这么一回事吗?的确没有说过是你充满自信的作品,《manual life》在我们编辑部里评价是很好的。”
“或许是这样,但是我以前说过,经过认真考虑后还是感觉到了轻浮民主是我非常讨厌的,所以这次希望给人十足的魅力感觉,也就是我的声音要很大。”
“的确久保山的声音很清楚,不过听到和表达并不完全相同的吧?”
包括久保山在内的所有乐团成员都沉默了。
“我的意思你们应该很明白,不过我很想知道,抛开这些外界问题,久保山对自己作品的看法。”
沉默持续着。
“虽然是杰作,但是卖不动。”
主编问:“那么能让《manual life》卖的条件又是什么?”
“所以说知道下去不行,意识到这一点后,就必须考虑改变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精髓来,总之就是从基本做起。”
“可是这做法有些极端了。而且久保山君似乎对什么都感到迷惘,在他的歌中很容易听出来。《manual life》也很迷茫,但是却给了人很清晰的印象,听者能感受到歌者在黑暗中突围找不到方向时那种昏黑,但是这次还是没有扫清自己的烦恼吗?”
沉默继续着。
“你看,没戏了么?”久保山唐突地问,“这次……也不行吗?”
“我记得以前说过,我是Scua的歌迷。久保山的无论哪首作品对我而言都是最棒的。现在迷惘,应该只是Scua迈向下一步的过程。”
沉默再次支配了周围,不久,久保山不经意打破了这个僵局。
“看来,我还是应该去开章鱼烧店,毕竟在那打过工,我对水和调料汁和面粉调配是很绝妙的……”
一声叹息。
“别说这么极端的话么,我是来采访音乐家‘久保山明的'的,井上君和竹内君也说点什么吧。”
“嗯,不过明人做的章鱼烧的确很好吃,大家都知道。”
领队井上的声音。
“所以,你们啊……”
关于食物的话题继续着,这应该只是领队为了活跃气氛开的玩笑吧。
“我很喜欢这次的新曲,这是真话。但我要说这不是大众所能接受的那种音乐,比较艰涩,你们组团这些年应该很明白了,装不知道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是你们经过详细考虑得出的结论,那么谁也不会再说什么。我个人是会追随你们到天涯海角的。”
听到最后,小菅取出录音带。那个殴打自己的人,在主编面前却像只猫似地在喉咙里轰隆隆地闹情绪,真是让他生出一股无名火。
小菅将Scua的cd放进cd机里,戴上耳机闭上眼睛。吵耳的声量,不愉快的旋律。主编说不理解就做不了“茶碟”,但就算不是“茶碟”也可以形容和评价“茶碗”。将没有才能的傻瓜从正面打上烙印的时候,就是自己心中的烦躁得到升华,得到解决的时候。
将Scua的单曲拷到md上反复地听,电车上、家里,从早到晚。最初那重浊的声音在小菅脑海里转悠的时候,宛如噩梦一般。第二天总算习惯了,而第三天就忍无可忍了。
对自己为什么突然产生兴趣完全没想要追究,或许只是毫无意义的好奇,但小菅还是瞒着编辑部的人买了Scua演唱会的票。为了避免在现场遇见熟人,他戴上帽子和太阳镜。花时间和金钱为的是将演唱会评价得一无是处,这种行为自己都觉得奇怪,可他一半赌气地执意要这么做。
在十一月的末尾,要下雪似的的寒冷日子里,终于初次体会到的Scua的演唱会,给小菅不小的冲击。观众纷纷入场时,小菅注意到70%的观众是男性。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小菅找了个位置,一点也不期待地等待演唱会的开始。
一开始登场的是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久保山。一副眉头紧锁,令人敬而远之的神情。而且一上来演唱的就是……长达11分钟的那个新曲。歌曲缓慢的节奏令小菅无法想象将它列为演唱会开场曲的可能性……即使如此,久保山还是用他那沙哑重浊的声音尽情演唱。第二首倒是首节奏不错的曲子,但被最初那首慢曲缓慢的气氛弄得疲乏了的客人难以跟上久保山的情绪。现在缺乏一个高潮,难道乐团不知道这个常识吗?只有久保山一个人在台上又唱又跳。
现场的演唱并不是cd里那种奇怪的编曲,听上去顺耳了不少。这是个好处,不过在小菅听来全都像是久保山在挑衅一样。好象被他的愤怒传染,小菅也感到了不愉快。就在这种不愉快之中,演唱会好象一场野蛮的打闹突然中止一样结束了,带着没有完全发泄出来的不满,观众们向出口涌去。没有串场没有成员介绍也没有追加曲目,在谁也无法预料结束的情况下结束了。
只知道演唱会应该是歌手与观众一起体会高昂感觉的小菅,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这个演唱会评价为观赏型的、只有一方受到影响的那种。好,不好两方面都不是,这种奇妙的感觉,还是他生来第一次感觉到。
这之后到年末为止,小菅去了好几次演唱会,光看就觉得一肚子火,当想要放弃这种愚蠢的行为时,却又忍不住想再次认证那种奇妙的感觉,于是又再次买下演唱会的票,小菅就这样反复着莫名其妙的行动。
那一天,他从Scua下北泽的演唱会归来,到cd店转了一圈就进了牛肉饭屋。怎么听都觉得演奏不怎么样,唱得也很差,但是印象却依然强烈。这和歌唱得太好,只记得他嗓子真棒的歌手形成鲜明对照。
收集起一些零星的碎片,演奏、歌的水平、曲风。觉得现在差不多是可以给他们下结论的时候,可是又觉得还差什么。不能说久保山没有力量,他有影响力,但是在传达给别人的手段上却实在太笨拙幼稚了。
“您慢用。”
牛肉饭送柜台里递过来,小菅下意识地向上看,对面的服务员忽然露出惊愕的表情。想看看是出什么什么问题而看清对方的面孔时,小菅“啊!”地低声叫了起来。戴着橙色帽子的牛肉饭屋服务员,一小时以前还是在演唱会现场弹贝司的Scua领队井上。刚才还在创造非现实环境的人突然变成了牛肉饭屋的服务员,这个反差让小菅的大脑混乱了。
“你好。”
快打招呼,小菅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说“一直蒙您照顾。”
“你在这里打工吗?”
时间是晚上10点,店里包括小菅在内一共三个人,井上看了看周围,笑着说:“对。”
“刚才,举行了现场演唱会啊。”
“打工不能休息。我结婚了。事务所开的工资说实在的不够用,习惯了这种双重生活也挺有意思。”
真正能靠音乐吃饭的,小菅知道只是少部分人,不管怎么宣传,Scua的碟卖得就是不好,那么乐团的工资……虽然好奇,但是没有追问。
“对了,你是不是最近常来我们的演唱会?你个子很高,就算站在后面也很醒目。我觉得不太可能,毕竟没有什么原因……其他人好象还没有注意到你。”
既然被当面提出,那么无法混过去了。
“对不起……”
“不,你能来我很高兴。那么《move》负责我们的编辑换了么?”
“不是。”
井上“噢”了一声。
“常来演唱会,拍照的时候也是你,还以为是要给我们换人,田头君大概已经放弃我们了。”
“不是那样的,那个人迷Scua迷得神魂颠倒,来演唱会是我个人的事,和公司没关系。”
“是吗?”
看井上那么高兴的样子,大概是误以为小菅因为喜欢上Scua所以才来演唱会的。要是向他坦白,自己根本不是歌迷,只是单纯坏心眼才来的,这种可耻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经费还允许你来听演唱会?”
“不是。”
“这样的话,下次演唱会我们给你提供票好了,作为对久保山失礼行为的赔罪。”
“不用了,我已经买了。”
糟了,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见井上的脸笑得更开心了。
“那么下回来我们后台休息室玩吧,虽然我们在那里呆不长。”
想起久保山对自己的视线与态度,小菅觉得没必要特意到休息室去找吵架。
“久保山对我的印象很糟啊。”
这句话应该比较稳妥。
“那小子是那种马上血往上撞的人,但是本性并非如此。”
“我真的只要能听就可以了。”
说着无所谓的话,但是意识到自己好象被当成“Scua的歌迷”看待后,未免有些讨厌。
吃完饭出店,井上在柜台上结帐的时候,把找的零钱和十几张牛肉饭优惠券一同交给小菅:“这是免费的。”……小菅无法拒绝。
强烈的北风一直吹拂到地下铁中穿行的人群中来。走在这些人中,小菅感到刚才体会到的亲近感,好象还有些能成为知交的好感。小菅在私生活方面极力避免和自己担当的乐团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隐隐约约有些觉得能成为Scua的编辑挺好的。
……不说主唱久保山,井上还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小菅想。
恋爱这种感情,小菅总是后知后觉,所以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学生时代就是这样。明明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这样想着,小菅看着坐在他旁边的男人放在柜台上的手。
Scua自己是不联谊的,因为久保山不喜欢这样的活动。演唱会结束后,成员们就各回各家,或者打工。现在井上要工作的时候就去牛肉饭屋,没有的话就和小菅去露天店喝酒。
虽然明白他年纪比自己大,又有妻子,但是心里却止不住对他有所倾慕,常常想借酒装醉开玩笑似的试探看看,但是又怕他就此讨厌自己,所以每每感到自己有所蠢蠢欲动之时就马上装睡,免得酒后露真性。
遮风塑料布的那一边飘着雪花,似乎是为了忘记脚底升起的寒意,两人劝着酒。
“我呀,没有才能。”三杯啤酒过后,井上说,“贝司弹得很差,刚出道时大家觉得我总会有熟练的那一天。今年我已经30岁了,应该算是高峰年纪了,但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没有说什么“才不是这样”的应酬话,小菅只是沉默地喝着酒。十二月发行的Scua的新曲,到一月末的现在只卖出了几千张,记录惨淡,即使如此演唱会还是受到了好评。到今天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演唱会日程,关于演唱会的借口已经不能再成立,小菅考虑着下次见面该用什么理由。
“我觉得要是没有久保山,我们坚持不到今天。他很有才,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都是靠他……”
久保山多少有些吸引人的魅力,但是小菅从他身上没有感受到那种充沛饱满的才能。对这样的久保山,井上却尊敬地说他“有才”,说自己是“都靠他”,这个现实让小菅觉得难过……想到这里,小菅觉得应该变化一下话题。
“其实我学生时代也搞过乐团。”
井上转过头,微微点了点头。
“是么,这样出身的编辑很多。”
不意间,右手被用力地握住了,小菅不由咕嘟地干咽了一口。
“是吉他手吧。”
“你很懂啊。”
猜中了井上也就没有了好奇,松开了小菅的手。那温暖和冷淡的反差,就像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一样。
“21岁的时候不能再弹了,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才能的界限。”
“你还年轻,别太苛求。”
“是胆小,总是那么拙劣的水平,我不想被别人笑话。”
话一出口,小菅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但井上只是露出温和的笑容。
“21岁的时候我碰到了久保山,如果没碰到的话也许就变成小菅了。不过我觉得能碰到久保山很幸运。”
Cd卖不动,还要靠打工维持生活,面对这种不能公开的窘况还很满足的井上,令小菅有些羡慕。
“久保山也变了,他以前总是自说自话,顽固得很。因为那个性格,最初乐团内总是矛盾多多,成员还老是定不下来。本来与他同年纪的低年级生给他加油,结果哭着回来了,据说是被久保山威胁过,没办法我只好出面。明明我年长,那家伙也毫不客气地说'你谁啊你!?’气坏了我,但是一听到他的歌声,我全身都颤抖了。那种感觉用语言难以表达,只是觉得,这家伙太棒了。”
井上是久保山的茶碟,不过小菅可没有井上这样的感动经验,他轻轻地摇着头,现在谁还管久保山的事。
“有空的时候,可以来你们工作室玩吗?”
听了这话,井上笑着拍了拍小菅的肩膀,“不是说随时欢迎你来么?”轻触后背的手指的触感直传到了胸前,令人毫无意义地感到一阵愉快又一阵难过。
二月末,Scua演唱会那天正是大雪纷飞。说是演唱会倒不如说是电视台主办的群星演唱会,Scua只是其中一组,另外还有压轴明星。小菅从开始就在现场,和其他乐团比起来,Scua所放射出来的存在感某种方面来说到底是与众不同。
活动结束后,小菅到后台,告知自己的身份是《move》的编辑后,就被允许进入歌手休息室。
“你们好,打搅了。”
小菅敲了门后开门进去,首先是井上转过头来举手打招呼,笑着说了声“哟”,看到这个笑容就觉得心都浮起来了。最近没太见面,小菅未免有些想地太多。
“今天怎么样?”小菅连忙问道。
“有点跑了。”井上哈哈大笑,“久保山身体不好,大概是因为感冒了头脑有些发昏……”
久保山唱完第一首歌就在台上晃晃悠悠,从台下看去还以为他是情绪飙过了头,醉了或是磕药了呢。
“看上去是不太好。”
久保山趴在他们休息室的桌子上,上半身赤裸着,消瘦的后背骨骼都显了出来,气喘如牛,还不时地轻咳。井上被久保山披上外套,久保山终于抬起脸,脸也很红,连软软地搭在那里的手指都带着不健康的红色。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听了井上的话久保山摇了摇头。
“不回去,家里冷。”
“把暖气开开不好吗?”
“电不能用。”
井上身体僵住了。
“不能用?怎么说?”
“没交电费,被停了。”
“昨天刚开的工资啊?”
“交完房租就没了。”
井上叹了口气,摸着久保山的头。在舞台上带领大家的久保山,舞台下却像个孩子一样幼稚而不可靠。
“那今天来我家被。”
“你们家有小孩,我不要。”
“不用那么在意么。”
“那来我家吧!”
鼓手竹内凑过来。
“去你们家会被干掉。”
“你也太夸张了……”
“你爸妈现在还反对你做音乐呢。”
“又不是冲着你,你不用管。”
久保山烦不胜烦地挥着手说:“回去,都回去!”
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