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鸟 作者:王跃文(赝如竽制作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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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 作者:王跃文(赝如竽制作完整版)-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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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有些听不懂,岔开话说:〃我们不说这些好吗?出去走走吧。〃
  他们出了农场大院,往湖边走。路泥泞不堪,没走几步,套鞋就沾满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摔不掉,脚就越来越重。郑秋轮就说:〃打赤脚吧。〃
  维娜只好学着郑秋轮,脱了鞋子,说:〃好不容易有个穿鞋的日子,却没个好路走。〃
  雨慢慢小了,风却很大。丝丝秋雨吹在脸上,冷嗖嗖的。两人提着鞋子,披着塑料布雨衣,手牵着手,低头前行。稍不留神,就会摔倒。郑秋轮说:〃维娜,路不好走,又怕过会儿雨大了。我带你去蔡婆婆家坐坐。〃
  〃蔡婆婆?〃维娜问。
  〃哦,你不认识吧?就在那里。〃郑秋轮指着湖边一处茅屋,〃蔡婆婆是个孤老婆婆,眼睛看不见。我常去她那里坐坐,同她说说话。〃
  维娜觉得有意思,问:〃你还有这个性子?有兴趣陪瞎子老婆婆说话?〃
  郑秋轮说:〃蔡婆婆像个神仙。她老人家眼睛不看见,北湖平原上的事却没有不知道的。谁往她家门口一站,不用你开口,她就知道是谁来了。〃
  说着就到了蔡婆婆茅屋外面。郑秋轮说:〃我们洗洗脚吧,蔡婆婆可爱干净啦。〃
  〃是小郑吗?〃
  两人回头一看,见蔡婆婆已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了。
  〃蔡婆婆,我们今天不出工,来看看你老人家。〃郑秋轮说。
  蔡婆婆问:〃还有个妹子是谁?〃
  维娜大吃一惊,望着郑秋轮。她刚才一句话没有说,蔡婆婆怎么知道来了个妹子呢?郑秋轮说:〃我们场里的,叫维娜。〃
  〃维娜?那就是新来的?长得很漂亮吧?〃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她是我们农场最漂亮的妹子。〃
  维娜头一次听郑秋轮讲她漂亮,脸羞得绯红。蔡婆婆说:〃那好,小郑是农场最好的小伙子。〃这话是说给维娜听的,她便不好意思了。
  进屋坐下,维娜抬眼看看,更不相信蔡婆婆真是个瞎子了。茅屋搭得很精致,就只有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是厨房,泥土灶台光溜溜的。里面是卧房,一张破床,床上的蚊帐旧成了茶色,补丁却方方正正。地面是石灰和着黄土筑紧的,也是平整而干净。几张小矮凳,整齐地摆在四壁。蔡婆婆摸索着要去搬凳子,郑秋轮忙说:〃你老坐着,我自己来吧。〃
  〃妹子,小郑是个好人。你们农场的年轻人,尽到院子里去偷鸡摸鸭,就他好,从来没做过这事。乡里人喂几只鸡,养几只鸭,好不容易啊。〃蔡婆婆说。
  听蔡婆婆夸着,郑秋轮只是笑笑,维娜却更是不好意思了。郑秋轮说:〃蔡婆婆,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就说啊。〃
  〃我没什么事啊。一个人过日子,我吃饭,全家饱。你们生活怎么样?肚子里没油水,就去湖里钓鱼嘛。〃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不敢啊。你们大队的民兵划着船巡逻,抓住了就会挨批斗。〃
  〃湖里那么多鱼,就怕你钓几条上来?那些偷鸡摸鸭的,我叫他们去钓鱼吗?你去钓吧,到我灶上来煮。〃蔡婆婆说着,眼睛向着门外。门外不远处是烟雨濛濛的北湖,正风高浪激。
  郑秋轮说:〃好吧,哪天我钓了鱼,就借您老锅子煮。〃
  维娜突然打了个寒颤。郑秋轮问:〃你冷吗?〃
  维娜说:〃不冷。〃
  蔡婆婆说:〃这天气,坐着不动,是有些冷啊。妹子,别冻着了。不嫌脏,我有破衣烂衫,拿件披着吧。〃
  维娜说:〃不用了,蔡婆婆。我俩坐坐,就回去了。〃
  〃不陪我说说话?〃雨忽然大起来,蔡婆婆笑了,〃你看,老天爷留你们了。〃
  雨越来越大。雨帘封住了门,望不见门外的原野。茅屋里暗黑如夜。狂风裹挟着暴雨,在茫茫荒原上怒号。蔡婆婆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人和事。郑秋轮揽过维娜,抱在怀里。维娜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蔡婆婆什么都看在眼里似的。
  〃旧社会,哪有这么多的贼?〃蔡婆婆说,〃远近几十里,就一两个贼,人人都认得他们。村里谁做了贼,被抓住了,就关进祠堂。祠堂里有个木架子,就把你放在架子上绑着,屁股露在外面。旁边放根棍子,谁见了都要往你屁股上打三棍子。这叫整家法。〃
  郑秋轮紧紧抱着维娜,同蔡婆婆答腔:〃是吗?〃
  蔡婆婆说:〃如今这些偷的抢的,都是解放时杀掉的那些土匪投的胎。掐手指算算吧,他们转世成人了,正好是你们这个年龄啊。报应。〃
  维娜笑笑,说:〃蔡婆婆,你说的都是反动话啊。〃
  蔡婆婆说:〃我怕什么?〃
  维娜仍是冷,往郑秋轮怀里使劲儿钻。忽听得蔡婆婆笑了笑,维娜忙推开郑秋轮,坐了起来。蔡婆婆说:〃我是你们这个年纪,早做娘了。〃
  维娜问:〃蔡婆婆生过孩子?〃
  〃生过三个,都是哄娘儿,早早的就离开我了。〃蔡婆婆叹道,〃我那死鬼,放排去常德,好上个常德府的婊子,就不管我们娘儿几个了。〃
  郑秋轮舞了下手,叫维娜别乱说话。雨还没有歇下来的意思,风越刮越大,雨水卷进门来。蔡婆婆说:〃龙王老儿发脾气了。〃她说着就起身去关了门。屋里就同夜里一样黑了。却感觉蔡婆婆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收拾着屋子。她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
  蔡婆婆说:〃就在我这里吃中饭吧。我去睡会儿,起来再给你们做饭吃。〃
  郑秋轮说:〃不了,不了。我们坐会儿,雨停就回去。〃
  蔡婆婆说声莫客气,就没有声音了。坐在茅屋里听雨,没有暴烈的雨声,却听得更真切。雨打枯草的声音,雨打树叶的声音,雨打泥土的声音,风卷狂雨的声音,都和在了一起。细细一听,似乎还可听见秋虫在雨中吱吱而鸣。
  郑秋轮伏在维娜耳边,轻轻地说:〃维娜,你在听雨吗?〃
  〃在听。我想哭。〃维娜说。
  郑秋轮便摸摸维娜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他的手慢慢感觉到了湿润,维娜真的哭了起来。郑秋轮用手揩着她的眼泪,他的心里也软软的。维娜在他怀里扭动起来,胸脯紧紧贴着他。那个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总是不敢伸手触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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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完芦苇的原野上,离离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着丧。维娜总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念。比方说艾蒿,端午时人们拿它挂在门上,说是可以避邪。可她总把艾蒿当作不祥之物,它让原野更显荒凉,让秋风更显萧瑟。维娜想像艾蒿总是长在坟地里的,想着就有些怕人。
  在这片荒原上,她和郑秋轮常常从黄昏徘徊到深夜。秋越来越深了,湖却越来越瘦。通往湖边的路越来越远。维娜初次遇见郑秋轮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早已是干涸的黑土,龟裂着,像无数呐喊的嘴、怒张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农场闲工。郑秋轮背着书包,跑到维娜宿舍外面,喊道:〃维娜,出去玩吗?〃
  出来的却是戴倩,笑咪咪的,说:〃郑秋轮,进来坐坐吧。〃
  郑秋轮说:〃我不进来了。维娜呢?〃
  戴倩说:〃不知她发什么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谁也不说话。〃
  听得里面有人在说:〃戴倩,你操什么心?又不是找你的。〃
  戴倩便红了脸,转身往房里去了。
  郑秋轮独自往农场外的荒原走去。他心里着急,不知维娜怎么了。他想维娜不会去哪里,只会去湖边。他边走边四处张望。原野没有多少起伏,极目望去可达天际。他往平时两人常去的湖边走,果然见维娜坐在那里。
  〃维娜,我到你寝室找你哩。〃郑秋轮跑了过去。
  维娜回头望着他,却不说话。郑秋轮问:〃你怎么了?〃
  维娜说:〃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里有事?〃
  〃没有。〃
  郑秋轮说:〃那就该高兴啊。我爸爸是不给我写信的。〃
  维娜说:〃我爸爸自己最苦,却老是写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难受。〃
  〃你从来还没有同我谈过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么样?〃郑秋轮试探道。
  维娜说:〃我爸爸是荆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早就离开了讲台,下放到荆都南边的一个林场,在那里做伐木工。那个林场在猛牛县境内。我爸爸不是个普通教授,他是明史专家,很有名的。〃
  〃是吗?我就敬重有学问的人。〃郑秋轮说。
  维娜叹道:〃我爸爸吃亏就吃在他的学问上。他的研究有自己的理论框架,又只认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来信,都嘱咐我要好好劳动,立志扎根农村。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郑秋轮也不禁叹息起来,说:〃谁都盼着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暴雨封门,漆黑如夜。你哭了起来。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却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几乎绝望。被大雨困在那样一个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
  维娜低声说:〃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们全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够回大学去教书。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姐姐已从下放的农村回城了,在汽车发动机厂做车工。爸爸妈妈就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妈妈也在爸爸那个大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我妈妈本是学英语的,却从来没有用上过。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英语。你别说我吹牛,我的英语水平比我的中学老师好。我妈妈是个读书很多,却从来就没有自己见解的人,日子过得诚惶诚恐,谨小慎微。也好在妈妈是这个性格,小心翼翼护着这个家。不然,只怕连个家都没有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郑秋轮嘿嘿一笑,拍拍维娜的脸蛋,〃真的,你今后教教我的英语,好吗?〃
  维娜说:〃这年头还学什么英语?没用。〃
  郑秋轮说:〃会有用的。我说你也不要把英语荒了。〃
  〃好吧,我听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里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郑秋轮笑笑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走,我俩去湖里偷鱼去。〃
  维娜问:〃怎么个偷法?抓住了可不得了的啊。〃
  郑秋轮狡黠地笑道:〃没事的,你跟我走吧。〃
  两人在湖边若无其事地散步,到了个僻静处,郑秋轮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寸把长的木棍子,缠着丝线。原来郑秋轮早准备了个鱼钓,只是不用钓竿。〃湖里多的是鱼,瞎子都钓得着。我们不着急,只要钓上一条,就够吃了。〃郑秋轮说罢,随便在地上捡了根棍子,在地里刨了几下,就刨出几条大蚯蚓。他将蚯蚓往鱼钩上挂好,抛进水里。然后掏出本书来看,嘱咐维娜看着浮标。
  〃看的是什么书?〃维娜拿过郑秋轮手里的书看了看,见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或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她见郑秋轮老读这种书,便以为他好了不起的。维娜从小就有机会读很多书,可她读书单一,只喜欢看文学书籍。她是个被文学蛊惑得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子。她崇拜英雄,总梦想自己的命运同英雄联在一起。她愿意听从英雄的召唤,为英雄奉献一切,哪怕为他献身。她甚至经常萌生一种很疯狂的想法,就是自己亲手掩埋心爱的英雄的遗体,然后一扭头,迎着凄风苦雨,走向遥远的他乡。
  郑秋轮读小说只是偶尔消遣,他最热衷的是钻研政治和经济理论。马克思的《哲学手稿》、梅林的《马克思传》、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他都找来看。可是好书并不多,大多是郑秋轮不以为然的钦定调子。他说自己是正书反看,又说自己是从书的字缝里面看。每看完一本书,他都会在维娜面前滔滔不绝地说上好几天,批驳书中的观点。他也并不显得慷慨激昂,只是不温不火地说道理。维娜听着头头是道,却似懂非懂。也有些东西郑秋轮虽不赞同,却找不出理由去驳斥,他为此深深地苦恼。
  维娜懒懒地靠在郑秋轮地怀里,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浮标。郑秋轮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英雄却整个儿钻进书里去了,只有温热的呼吸匀和地吹在维娜的脸上。突然,维娜抬手碰碰郑秋轮,说:〃动了,动了。〃
  郑秋轮半天才反映过来,问:〃什么?〃
  再望望浮标,又一动不动了。维娜嗔怪道:〃才动了的。〃
  郑秋轮说:〃这会儿不动了,说明还是没有鱼。不信你扯上来看看吧。〃
  扯上来一看,钓钩竟然空了。维娜说:〃我说有鱼嘛。〃
  郑秋轮笑道:〃好狡猾的一条鱼。没事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郑秋轮上好鱼饵,又埋头看书去了。维娜就说:〃再有鱼上钩,我就自作主张,不同你说了。〃
  郑秋轮摸着维娜的脸,说:〃好吧,你就拉钓吧。〃
  没过多久,维娜猛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丝线用力一绷,轻声说:〃快快,钓着了。〃
  郑秋轮忙放下书,接过维娜手中的丝线,低声说:〃你蹲下来吧,我们可是在偷鱼啊。〃
  维娜慌忙地往四周看看,蹲下来说:〃没人。〃
  郑秋轮慢慢地收着丝线,说:〃这条鱼很大,不能用力拉,得试着往回拖。你看着人吧,等我慢慢来。〃
  维娜又站了起来,四处张望。郑秋轮笑了,说:〃你这样不行,鬼鬼祟祟的样子。你不能搞地下工作啊。〃
  维娜问:〃那你说怎样?〃
  郑秋轮说:〃你拿着我的书吧。你站着,装着看书的样子,眼睛往远处望。〃
  维娜就拿着书,装模作样的看起来。郑秋轮又说:〃你不能老朝一个方向,还得注意其他方向。自然些,对对,就这样。〃
  维娜笑了起来,说:〃地下工作可是革命战争年代的事啊。〃
  〃现在也实用。〃郑秋轮笑道,〃行了行了,鱼快到手了。我的天,这么大条鱼,只怕有十来斤啊。〃
  维娜蹲了下来,兴奋得脸飞红云。鱼在地上跳得老高,泥土四溅。郑秋轮说:〃是条青鱼。这么大的青鱼,可难得啊。青草鲤鲢,青鱼是北湖最好的鱼。〃
  维娜抹抹脸上的泥,说:〃我分不清什么是什么鱼。〃
  郑秋轮说:〃你看,青鱼的头小,身子长而圆,铁灰色的,泛着蓝光。它吃小鱼和螺蛳,凶猛得很。你看,它都长了牙齿,像猪牙一样。它一般都在深水里,今天能钓到真是运气。你快找根艾蒿秆子,我把它串起来。〃
  艾蒿长得结实,维娜半天才拨出一根。她突然发现远处有船开过来,慌了,轻声说:〃那是水上巡逻的民兵吧?〃
  郑秋轮抡起拳头,朝鱼头狠狠砸去。鱼便不再动弹了。他飞快地将鱼串起来,说:〃别慌。我们慢慢走过后面那个土包,然后就跑,径直往蔡婆婆家跑。〃
  郑秋轮提着鱼,维娜背着书包,两人若无其事地走着。身后的土包挡住湖面了,两人就跑了起来。维娜跑了几步,就笑个不止。她一笑,就跑不快了。郑秋轮回头望她,又急又觉得好玩。维娜笑得蹲了下来,喘着说:〃秋轮你别管我,你跑吧。〃
  郑秋轮问:〃你怎么了?笑什么?〃
  维娜笑着,苦了脸,说:〃你跑吧。〃
  郑秋轮跑了一阵,见有个茂盛的艾蒿丛,就把鱼往里面一丢,又跑回维娜身边。维娜还蹲在那里笑个不停,脸上红扑扑的,渗着汗珠。忽见不远处的土包上站着几个人,像是刚才船上的民兵。维娜立即就不笑了,轻声说:〃一定是发现我们偷鱼了。〃
  郑秋轮说:〃莫慌。他们就是过来搜,也搜不到的。你看书吧。〃
  土包上那几个人,站在那里,四处张望一会儿,往回走了。维娜说:〃我们走吧。〃
  郑秋轮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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