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鸟 作者:王跃文(赝如竽制作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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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 作者:王跃文(赝如竽制作完整版)-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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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我到了外面。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爸爸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求你看在你妈妈面上,别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了。我当时堵着气,居然没有拉爸爸起来。为着这事儿,我后来非常后悔。爸爸见我犟着,自己爬起来,什么也没说,独自走了。那是深夜,早没有车了,我不知爸爸是怎么回家的。从这里到最近的柳溪镇,也得走三十多公里。〃
  维娜望着郑秋轮,说不出的害怕。郑秋轮说的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尽管天色已经很黑了,维娜却能感觉出郑秋轮脸上的沉重。
  〃中国早就没有皇帝了,却仍有金口玉牙。金口玉牙说没有血吸虫了,有也没有了。这可是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啊!〃郑秋轮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了。
  维娜回到宿舍,感觉有些异样。几位同伴都低头做自己的事,不太说话。维娜分明觉得就是在她进门的那一瞬间,她们的说话声嘎然而止。过后维娜出门进门好几次,只要她一出门就听得叽叽喳喳,她一进门就谁也不说话了。只有戴倩不停地唱,从李铁梅唱到阿庆嫂,从小常宝唱到柯香。那天晚上,大家上床后,话都不怎么多,竟然没有人提到郑秋轮。平时总有人会提到他的。戴倩正好睡维娜上铺。那个晚上,维娜没睡好,知道戴倩通宵翻来覆去。她平时是最会睡的,女伴们都笑她果真是属猪的。戴倩也不生气,只说自己脸白白嫩嫩,就搭帮会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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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以为自己快成神仙了。只要出门,她就忍不住举目四顾,心想郑秋轮该在那里吧?他果然就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似乎他被她灵魂深处的某种声音驱使着,招之即来。郑秋轮仍不怎么同她说话,总是微微笑一下,露一口白白的牙。若没看见维娜,他便是低着头,匆匆地走。似乎他总在赶路,他有走不完的路。
  农场不种水稻,按季节依次种着油菜、小麦、棉花和甘蔗。正是夏季,棉花树望不到边,北湖平原便铺天盖地的油绿。田土崭平崭平,天边飞过的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全场知青都钻进棉花地里打枝,就是去掉缛枝。维娜忍不住要往郑秋轮连队的方向张望。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面总装一本书。只要有空,他便会掏出书本来。工间休息了,知青们掷土块儿打仗玩。维娜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郑秋轮。他准蹲在田埂上看书去了。维娜仍望着他那个方向,装着看天边的云。她想说不定那棉树深处会突然冒出个头来,就是郑秋轮。维娜那时才十六岁,不明白自己是在恋爱了。
  那时年轻人恋爱,程序上多半有些雷同。比方从借书开始。有天收工,回农场的路上,维娜走着走着,就同郑秋轮走在一起了。
  她问:〃你有什么好书看吗?〃
  他说:〃我没什么好书,也都在别人手里打转。手头就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维娜其实早就看过这本书了,却说:〃借我看看吧。〃
  晚饭后,郑秋轮在宿舍外面高声叫道:〃维娜,维娜。〃
  维娜正对着镜子梳头,听郑秋轮一叫,见自己的脸唰地红了。女伴们都在寝室里,本来嘻嘻哈哈的,立即就静了下来。维娜不敢高声答应,低头出去了。郑秋轮站在宿舍外面的坪里,手里拿着书。维娜朝他走去,觉得两腿发硬,不太灵便。她接过书,喉头好像也发硬了,说不出一句客气话。她转身就走,却糊里糊涂地往外走。维娜本想拿了书就回宿舍去的,却越发慌乱了,干脆出了农场大门。
  已是黄昏了,维娜见很多很多蜻蜓在她头顶飞舞。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蜻蜓,有些害怕,麻着胆子走了会儿,就回来了。走到门口,听得戴倩说:〃……想约郑秋轮出去,人家没有去。〃
  维娜就不敢进去了,站在门口。戴倩又说:〃外面好多蜻蜓啊,明天肯定会下大雨的。〃


第三章维娜与陆陀



  陆陀十几天没有见到维娜了。他照样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梦,进入他梦里的女人,真真切切的就是维娜了。梦境令他留连,又让他常常陷入狂想:不知这维娜到底来自天上,还是来自人间?她是否就是老天派来催我发疯的?
  五一节休息期间,他想请维娜吃饭。可她正在外地办事,好几天才能回来。陆陀想她腿脚不方便,还到处跑干什么?陆陀至今还不知道维娜从事什么职业。他不好问她,似乎她应在某个福利工厂。他又猜测她也许会像有些残疾人一样,办个服务热线电话,做〃知心大姐〃。
  今天一早,她打电话说已回来了。陆陀便约她吃饭。她一口答应了,却又说:〃我们两个人吃饭,不好点菜,点多了吃不完,点少了又显得你不客气似的。不如就在银杏居吃煲仔饭吧。〃陆陀正好是个愿意生活尽量简单的人。
  他想自己是东道主,就想早些去。可是当他推开包厢门的时候,维娜又坐在那里了。进门那一瞬间,陆陀的大脑闪过短暂的空白。胸口狂跳,说不清的惶然。她正安静地喝着茶,仍是那个位置,那种坐姿。好像她一直就是坐在这里,等待陆陀到来。他最近刚读过一部叫《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俄国荒诞小说。小说描写撒旦来到凡间,设计种种不可思议的奇迹,捉弄凡人们。那撒旦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就像他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恭候着你。陆陀便想:这维娜是否也是某位尊神?如此一想,他真有些害怕了,忙暗暗交待自己:别这么瞎想,维娜说的可都是真真实实的凡间故事。
  维娜今晚穿的是深色旗袍,比常见的旗袍宽松些,显得高贵而大方。她看出了陆陀的异样,说:〃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陆陀顺水推舟,掩饰内心的惶恐,说:〃我请客,理应先到的。〃
  维娜笑道:〃你不必歉疚。告诉你吧,这个茶屋就是我自己开的,你再怎么赶,都早不过我的。〃
  陆陀恍然大悟,说:〃维娜你可真是个悬念大师!〃
  〃是吗?我的故事里还有很多悬念,就看你有没有耐心。〃
  陆陀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吃完饭了,维娜突然站了起来。他眼睛睁得天大,嘴巴也说不出话。维娜回头一笑,拉开包厢门,出去了。
  她微笑着回到了包厢,他说不出话来。她坐下笑道:〃请你千万别介意,我不是有意恶作剧。那天,听你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我若不说自己是个残疾人,你肯发慈悲见我?〃
  陆陀摇摇头,苦笑起来:〃你呀,才说你是悬念大师,就把这么大一个悬念揭破了。你不如还拖拖,等我实在忍不住了,冒昧地问你是怎么致残的,你再告诉我嘛。〃
  维娜说:〃本来是不想马上告诉你的,或者就这么瞒着你算了。可今天早早就见面了,可能会呆好长时间。我总不能这么长时间不上卫生间嘛。对不起,请你千万别以为我有意捉弄人。〃
  陆陀反而觉得维娜挺好玩的,还有些少女心性,却并不做作,真是难得。他说:〃这几天我正担心哩。我想,她腿脚不方便,还四处跑什么呢?〃
  〃我抽空去外地看个人。〃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叹什么?有什么事吗?〃陆陀问。
  维娜摇摇头,说:〃现在不告诉你,以后……到时候再说吧。刚才我说,我的故事还有很多悬念。可是,生活中的悬念,同你们作家在小说中营造的悬念并不一样。生活中的悬念,缘于命运的无常;小说中的悬念,缘于作家的艺术匠心。〃
  〃你说得很对啊。〃陆陀感叹道。
  维娜突然问:〃陆先生,你真的做自由写作人算了?〃
  〃难道这是个问题吗?〃陆陀笑道。
  维娜说:〃我今天在家收拾东西,无意间翻到一张《荆都晚报》,上面有你一篇文章,叫《常识性困惑》。半年以前发的吧?我当时读了,很佩服你的骨气。我就把报纸留下来了。〃
  陆陀有些感动,说:〃谢谢你,维娜。那篇文章,算是我告别官场的告白吧。〃
  〃我把报纸还带了来哩。〃维娜说着就从包里取出报纸。陆陀也觉得奇怪,《荆都晚报》发了这篇文章,居然没人说什么。
  〃我自己还蛮喜欢这篇千字文哩。〃陆陀说罢,便将文章匆匆过了一遍。

  终于逃离官场,可以过一种自由自在的读书写作生活了。尽管自由是有限度的,自在还需自寻心境。有道是〃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幸好我既不是英雄,又不是宿将,只是在官场迷迷糊糊地走了一遭,仍有许多懵懂之处,拿来说说,图个快活。
  记得刚踏进官场,对一个名词的感觉特别深刻,那就是:印象。而且据说最最要紧的是第一印象。好心的同事告诉我,谁谁本来很有才干,就因为某某偶然事件,在领导那里落了个不好的第一印象,他就背时倒运;谁谁就因为年轻时的一件小事,在领导那里印象坏了,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直到退休都还是个普通干部。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我可以看见的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是一副落魄不堪的样子。刚参加工作时,我还很有些抱负,总想有所建树,便处处谨慎,事事小心,惟恐领导对我的印象不好。慢慢地,我好生困惑,发现这印象之说真没道理:那些所谓领导,嘴上那么堂而皇之,而知人用人怎么可以凭他的个人印象呢?原来官帽子不过就是他们口袋里的光洋,想赏给谁就赏给谁,只看你是否让他看着顺眼!
  老百姓说得激愤:中国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尽管这是极而言之,却实在道尽了官场很多失意者的无奈和辛酸。所谓看法,也是我困惑的一个词儿。看法多是用作贬义的。官场上,你跟谁透个风:某某领导对你有看法了,这人准被吓个半死。看法坏了,你再怎么兢兢业业洗心革面都徒劳了。领导们总相信自己是很英明的,不太会轻易改变自己对人的看法。宪法太大,一般人也难得去触犯。刑法或别的法,判得容易,执行却难。目前无法兑现的法律判决多着哩!而看法却是现碰现,领导今天对你有看法了,明天你怎么做都不顺眼了。看法会让你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
  还有就是组织,也让我大惑不解。组织是个筐,什么都可往里装。某某领导要重用你,说是组织需要;某某领导要修理你,也说是组织需要;某某领导想把你凉起来,同样说是组织需要。你若不想任人宰割,准备摆在桌面上去申诉或控辩,他们会说你不服从组织意见,或说你对抗组织;而你私下发发牢骚,却又是搞非组织活动了。有些人就这本事:把什么事都放在组织名义下,弄得堂而皇之。无可奈何,官场中人都是组织内人,纵有满腹委屈,只要别人抛出组织这个词,他们只好隐忍了。面对冠冕堂皇的组织,他们只得失语。
  所谓尊重领导,我也是颇为质疑的。我没见过哪个文件或法律上规定下级必须尊重上级,而这却似乎是官场铁律。我虽然迂腐,却并不是凡事都去翻书的人。只是耳闻目睹了很多所谓领导,并不值得尊重的。就像眼镜不等于知识,秃顶不等于智慧,修养差不等于性子直,肚子大不等于涵养好,官帽子高并不一定就等于德才兼备,令人尊重。近年来倒了很多大贪或大大贪,他们八面威风的时候,一定早有人看透了他们,并不从心眼里尊重他们,只是他们掌握着别人的饭碗,人家奈何不了他们。往深了说,这尊重领导,骨子里是封建观念。因为笼统地说尊重领导,往下则逐级奴化,往上的终极点就是个人崇拜。人与人之间,当然是相互尊重的好,但值得尊重的是你的人品和才能,而不是你头上的官帽子。
  凡此种种,在官场,都是常识,人人都自觉而小心地遵循着,我却总生疑惑,拒不认同。这德行,在官场还呆得下去?还是早早逃离的好。

  陆陀低头看报,维娜便默默地望着他。她的头发往后拢着,只用发夹松松的卡着。头发很黑,黑得一头寂寞。
  〃对不起,这么篇小文章,自己还反来复去看。你不会以为我是个自恋狂吧?〃陆陀笑道。
  〃哪里啊。人嘛,自恋一点好。自恋就能自重。〃她又问道,〃陆先生,有人会很恨你吗?〃
  陆陀笑笑,说:〃肯定有人会恨我的。大凡恨我的,无非两类人,不开明的和不正派的。恩格斯说马克恩也许有很多敌人,却没有一个私敌。我不是自比马克思,但我完全有这个道德自信,我也没有一个私敌。〃
  〃像你这种人,不多了。〃维娜叹道。
  陆陀摇头说:〃清醒的人还是很多,只是人们都习惯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们不说这个了吧。〃
  〃你说话的神态,有些像郑秋轮。只是他比你长得黑。〃维娜说。
  〃是吗?〃陆陀便有些不好意思,笑得很不自然。
  两人随意聊着,慢慢的就进入了预定话题。包厢里的灯光是玫瑰色的,维娜便显得特别的白。陆陀原先总以为她的白,是因为活动太少的缘故。可她却又不是那种病态的白,而是生气勃勃、清香四溢的栀子花的白。听着她缓缓的讲述,他似乎真的感觉到有股栀子花的清香,从她的方向无声无息地弥漫过来。


第四章维娜与郑秋轮



  他们的恋爱是从讨论保尔同冬尼娅、丽达的爱情开始的。维娜虽然早看过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却并不敷衍,认真地重读了一次。也许就因为是重读,她便能提出很多问题,同他切磋。他们谈得最多的自然是书中的爱情。干活从早忙到黑,没多少时间看书。书便看得很慢。当维娜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到大约三分之二的时候,她同郑秋轮的初恋也炼成了。也是一个黄昏,在他们最初不期而遇的湖边,两人拥抱在一起了。却不再是夏季,已到了秋天。芦苇黄了,开着雪一样的花。芦苇正被收割着,留下漫漫无边的荒凉。没了芦苇的北湖,澄明清寒,同天空一样深邃。那个黄昏,维娜知道郑秋轮十九岁,比她大三岁。
  他们俩一直拥抱着,呆到深夜。湖面上有种不知名的鸟,总在凄凄切切地叫着,来回翻飞。多年过去了,只要想起来,那让人落泪的惨厉的鸟叫声就会响起在她耳边。人若是被命运捉弄得无所适从了,就会迷信起来的。后来她就总想,那鸟的叫声,其实早就向他们兆示了什么,只是他们自己懵然不觉。
  农场的劳动越来越枯燥难耐,知青们老盼着下雨。只要不是太忙,下雨就可以歇工。有天正好下雨,农场放了假。郑秋轮约维娜去阅览室,看看书报。郑秋轮看着《参考消息》,突然将报纸一丢,轻声说:〃屁话!〃
  维娜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望着他,不好追问。出来以后,她问:〃你为什么生气?〃
  郑秋轮说:〃《参考消息》上有篇文章,题目叫《苏修在商品化道路上迅跑》,批判苏联到处充斥着商品气息,复辟资本主义。苏联是否复辟资本主义,我不敢妄言。但是,否认商品的存在,显然没有道理。抹煞商品,就会窒息经济。经济是有生命的有机体,需有血液循环才能活起来。商品交换,就是经济的血液循环。他们既然标榜是辩证唯物主义,就得按唯物论的观点看问题。商品是客观存在,并不是将商品换种说法,叫做产品,商品就消灭了。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维娜有些听不懂,岔开话说:〃我们不说这些好吗?出去走走吧。〃
  他们出了农场大院,往湖边走。路泥泞不堪,没走几步,套鞋就沾满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摔不掉,脚就越来越重。郑秋轮就说:〃打赤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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