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第9期 … 科幻之窗
格里高利耶夫 孙维梓
闹钟叮当当吵个不停,我只好睁开眼,满心巴望这台闹钟兴许走快了一小时。但是真遗憾——并未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我那第二台闹钟的指针也准准地落在七点之上。
第二台闹钟之所以出现是由于我最终才弄明白光靠一台闹钟肯定无济于事,它总是闹不醒我。有时候简直弄得好像非得有三台闹钟才能顶用似的。
按理说,早上刚醒时本应该神清气爽,可我却因夜间梦魇频频,根本无法打起精神,我甚至想重新上床美美地再睡上一觉。真见鬼!科研工作留给我的休息时间实在越来越可怜了。
我在单位里是搞新产品发明的,如果我不想落后于其他人,那就决不能比他们少干。我经常咒骂那些科技界的精英们,他们睡得——嗨,他们睡得是如此之少!
所以,正是这第二台闹钟才迫使我严肃思考如何解决所有的难题。
“哼!你好歹算是个男子汉,”我悻悻地对自己说,“又拥有多项发明专利,称得上是个发明家呢,难道对于自己每天睡觉时做的噩梦就束手无策?在梦中你被汽车压扁,被无法无天的流氓痛揍,被别人从十层楼扔下去,还朝你脸上啐上一口臭痰……而你呢?你纵然被弄得有损尊严,狼狈无比,却只能在醒来以后去洗把脸——事情就算过去了,你连诉苦的对象都找不到。”
在我多次和衣醒来以后,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使我不得不认真地对待它。一个人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还得花那么多时间去睡觉去做梦,这难道不是太奢侈了吗?
当然,要摆脱梦魇的纠缠,要提高睡眠的质量,靠我一个人是孤掌难鸣的。
社会上倒是流传着许多标新立异的治疗方法:什么无线电睡眠疗法啊,药物睡眠疗法啊,心理催眠疗法等等——但所有这些方法都只停留在试验阶段,据说实验室的人员还在全力以赴,或许再过上二三十年才能搞出一点什么名堂来。二三十年啊,将占去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阶段!
有次我从书上看到“等价物”这个词,立时怦然心动。对,要寻找某种生物的等价物——这就是我的出路!何不找上某个人来代我睡觉,让他的大脑得到充分休息,把他脑子里的信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就像是从录音带上用磁头录取旋律那样,通过巧妙的互感器传送到我的大脑里,让我再也不必睡眠而还能进行紧张的脑力劳动。这个主意该有多妙!说干就干,没有用多久时间我就制造出了一台具有这种功能的新式仪器。
可是,要想找到一个同意代我去睡觉的人谈何容易?我熟悉的人都是搞科研的,全是些心不在焉又蛮可爱的家伙。不过要想请他们哪怕多睡上一小时,就是挺好说话的人也立马把脸拉得老长老长。我需要寻找另外一种类型的人,对这种人来说,睡觉还是干些别的事情反正都一样。
这个人我终于在街上寻找到了,说得更清楚些——是在一家小酒馆里遇上的。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桌旁,右手抖抖索索举着酒杯,那里面自然是酒精一类的玩意。
“科学毁掉了我的全部牙齿,”当我坐在桌旁时他念叨说,“这些当医生的,总是要我戒酒。医啊,治啊,结果毫无所获,反倒把我的牙齿全都拔光了。”
他略停片刻,脑袋一直在晃荡,后来又傻笑一下,露出他满嘴的金牙:“治我这种嗜酒如命的毛病可难哪……”
“朋友,”我尽可能温和地劝说,“如果科学没能帮上您的忙,那么您也许可以助科学一臂之力……”
“它既没帮我的忙,那我也不帮它……”此人口齿不清地喃喃说着。
“不过,朋友,您何妨试一试呢?”
“不,你这话骗不了我,试一试?各种药丸我吃得够多了,统统不顶用。”他还以为我在劝他再次戒酒呢。
于是我又费上好多口舌向他解释我对他的要求。这个人尽管还算年轻,但已因长期酒精慢性中毒而头脑不清。直到凌晨才总算把他弄回我家,当时他已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
早上醒来以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喝点盐水醒酒。在扫视我的房间以后,他悠闲自在地点燃香烟,半点没因置身于陌生环境而惊奇。看来他已习惯在任何地方醒来,即使不在自己家里也无动于衷。
“头还疼吗?”我问。
“疼得很,反正我睡着和没睡着都是一码事,历来如此。”
“也许我能替您解决这个问题。”我马上向他介绍我那台放在墙角的仪器,说明了它的功效,并正式提议今后他代替我睡觉。
可是这位未来的合伙人显然已忘记昨晚谈话的全部内容了,为此我不得不重复一遍已说过的话,再次介绍我的工作情况。为了说服他,我捧出设计的种种图纸、方案和我近来发明的种种模型。有的模型能飞,有的能爬,有的能潜水,有的能跑,还有各种眼下不够完善的半成品。我详细介绍这些发明具有哪些优点,并保证将来他也有一份功劳,因为他是我的合作伙伴。
令人失望的是,所有的这些图表、公式以及说明等等,对这位从小酒馆请来的人全都是对牛弹琴。只有当我的那些小模型开始跳跃、飞翔、翻筋斗、发出尖叫并爬到他的膝上时,他才被打动了心。
“难道这一切都是您发明的吗?”他惊讶地问,一面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用塑料制成的小玩意。它正在为他梳头,还给他喷上香喷喷的定型摩丝。
“我亲爱的伙计,”我已在这样称呼他,“如果拿这点成绩和我们两人将要着手去干的事业相比,那简直不值一提。我们工作的进展肯定会突飞猛进……”
“那我就同意了。”他截断我的话并立即要求启动仪器,原来他这时已困得要命。
应当说,我的实验进行得十分成功。在所有的人都为整天工作而疲劳不堪时,在他们必须坐下来读读晚报以求放松时,在大家饭后散步或谈天说地时,我依然还能工作。我的大脑清醒无比,应付裕如,完全可以胜任沉重的工作负担。每当半夜别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从一数到上千,命令自己尽快入睡时,我仍在凝神专注、浮想联翩,或是奋笔疾书,或是推导公式,创造性的劳动赐给我无限的欢乐!
“要知道我有的是时间,时间!”我洋洋得意地自言自语,“而你们只能咒骂自己的无能,要么头痛欲裂,要么心电图出现危险的曲线,或是头发如同鞋刷上的毛那样脱落不休。你们只能去找医生求助,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医生嘛,也总是重复说什么你需要新鲜空气啦,多吃水果啦;别喝烈性酒啦,最重要的就是劝你减轻工作,尽可能地多多休息……还能怎样呢!劝你少干活!哈哈哈!”于是我纵声大笑,无须担心吵醒我的伙计,他鼾声如雷,睡得同死人一般。
仪器并没有整日整夜开个不停。伙计每天既要为我睡上八小时,还要为自己睡上八小时,此外总还得要有八小时让他起来活动活动,吃吃饭换换衣服什么的,加起来正好是一昼夜。
有时我还在白天就推醒他,这总是发生在工作取得新的辉煌进展的时候。他逐渐有点兴趣听取我的解释,想弄清某些细节,越来越像是我的伙计,在和我一起开拓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业。
如果说第一次醒来时他只是挥挥手,嘟哝几句什么“干得不错,好好干”等等,那末在一个月后他已经乐于观察图纸,帮着在没完工的样品上拧紧螺丝,有时还从我肩后窥视我在笔记本上所写的公式及方程式。他的目光越来越显得深沉,说话越来越有条理,他开始能够分析问题,甚至还指出某些不足之处。
我对他说:“好伙计,相信您不久就能达到中专水平了,照此下去连拿大学文凭也不在话下呢!”
最后的这句话虽然只是说说而已,不过也并非胡诌,我相信我自己的观察能力,它从来不会骗我。两个多月的时光一闪而过,我的科研成果累累。在单位里当我汇报工作时,大家简直目瞪口呆。
“他似乎长着三头六臂呢。”我听到有人在这样议论我。
“这家伙实在是个怪人,是个超人。”吸烟室里人们的话题也离不开我,“他的精力旺盛得叫人五体投地!”
“真是看不出,”头儿对我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您居然有时间去看电影,兼着一大堆社会工作,还去参加滑雪比赛,滑得比哪个人都快。结果工作上依然取得如此成就!这里面有什么鬼名堂吧?”
“这正好是参加滑雪运动的结果,是新鲜空气的功劳,是它们创造了奇迹!要记住医生的话,我亲爱的头儿!”我答道,也报之以狡猾的一笑。
我考虑目前公开我的秘密为时尚早,还应该再进行几个月的实验。但这时突然冒出一件咄咄怪事。
在某个风和日暖的一天,当我对新产品进行设计时,我发觉自己对着图纸一筹莫展,脑子里空空如也。那一天我怎么也不想干活,而且第二天和第三天又都如此,这实在出乎意料之外。我不得不去检查仪器是否正常,结果证明它并没问题,接着我又怀疑自己也许生了病,但体温表又告诉我体温是36。8°。
我枉然地瘫坐在书桌前——困惑难解。眼前的方程式变得极为陌生,无法理解,实际上这些方程就是我自己不久前刚刚推导出来的!
不知出于一股什么力量的驱使,我茫然站起出了门,迷迷糊糊走过大街小巷,来到小酒吧。侍者为我斟酒,一杯又一杯地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是怎么昏昏沉沉回家的。可是一进家门,顿时酒意全消:我的伙计正在桌前,不停地在书写什么!
“您在这里干吗?”我的语气颇为生硬。
“我说伙计,”他居然也这样来称呼我,“您的手稿存在着错误。开头还好,但后来的计算可就出偏差了。”
“什么?你竟敢这么说!”我嚷道。
“现在一切均已改正,伙计。”他仍在微笑,对我的发怒置之不理,“您可以自己来看看。”
我接过以后一看吃惊不小,他说得完全正确:我的的确确犯了错并且被他纠正过来了。
我跌倒在椅子上,他则端坐在另一把椅子中,他的话如同透过大雾传了过来:
“您过去并不常犯错误,但现在嘛……就很难说了。这一阶段我倒在突飞猛进,也许已能和您并驾齐驱,您的所有这些图纸、公式和计算我都了然于胸。这说明仪器除了让我代您睡觉以外,同时还把您大脑中的信息以及知识传递给了我,又把我的一些糟糕品质传给了您!可以说,这台仪器反倒把您变成了酒鬼。不管我们自己愿不愿意,事情已经这样发生。如今只有顺其自然,从今天起,代我去睡觉的应该是您,而由我来工作,一直到我们再次恢复到原来的状况为止。”
我的上帝!他甚至在用我的说话方式对我下达指令,连语气和口吻都是我的!我敢和世界上任何人争辩,但怎么能和自己争辩呢?、
“呃,呃……也许您是对的……”我说话吞吞吐吐,于是仪器又被启动起来。
现在我们相互就像两班制交换那样轮流上班和睡觉,工作倒是热火朝天,每次我碰上难题,他一下就解开了,而他出错的地方又被我纠正过来。对于特别复杂的难点我们就关闭仪器,一起合作来解决。
只有一件事情总是让我不太舒坦:我对目前这种平起平坐的局面实在耿耿于怀。于是有一天我决心再次改变这台仪器的功能,在轮到我值班时私下对仪器的机理进行彻底解剖,取消它这种转变脑功能的作用。尽管改装难度极大,几乎占去我那天的全部时间,但我毕竟完成了这项任务。
可是我低估了我的那位伙计,他马上发现了这一切,这当然对他是不利的。于是他又把仪器改装回来,也把全部时间都花费在这项工作上。
这活脱脱是一场两个巨人之间的战斗!结果是每天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彼此之间不再合作,表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对抗赛,原先的发明任务已被置诸脑后,双方全憋着一股劲,看看谁胜得了谁!
结果还是我首先投降,或者说是我首先恢复了理智。我决定不再去改造仪器,而是唤醒这位伙计。
“我还没睡够呢。”他却冷冷地说,又翻过身把脸朝着另一边,“看在上帝的份上,去干您自己的事吧,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沉住气,尽可能把话说清楚:“请您听我说,我们别再对着干了,你我都不可能如愿以偿的。作为伟大的科学家,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科学工作者!”他按捺不住,勃然大怒,“我已决心要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谁也不能阻挡我……”
“我不是想阻拦您……”我发急了,“我是在为您感到骄傲!要知道我们已经证明,任何人哪怕是个傻瓜,都是可以重新塑造成另一种人的。只要他自己愿意,每个人的大脑都可以开放,都可以重新改造!”
我的话发自肺腑,滔滔不绝:“这意味着,仪器的作用完全不只局限于代替人去睡觉,您考虑过吗?”
“它的确能改进成为一台脑功能改善仪,”他马上平静下来,并且兴致勃勃地说,“为什么我们不进一步去发展它这种功效呢?”
从此,我俩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不久这台能传递脑信息的仪器已被我们从根本上加以改造,使它只能传递智慧而不产生任何副作用。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便正式发表了这个被人称为是纯属幻想的实验报告。我的伙计也朝气蓬勃,还单独取得了一系列的科研成果,谁也想不到他曾经是个酒鬼。新闻记者纷纷对他进行采访,于是我们都成了风云人物。
我又找到了第二位、第三位以及更多的伙计,他们都通过这台仪器受益非浅,有的成了革新家,有的在技术上取得出色成就。有时大家在街上相逢,能长时间地站着交谈科学上的最新成就;有时也无拘无束地聚在一起,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们最爱听的就是关于我那第一次实验的故事,每次都要我把那第一台旧闹钟捧出来,照例介绍说:“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这台鬼闹钟连人都吵不醒……”
马柏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