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颂渊沉声吩咐:“先命薛云鹏火速赶往鄂州勘灾,再传我口谕……”
无念尚在喘着,抢言道:“薛大人已然上路了。”
卓颂渊奇怪:“那本不是他的职责。本王尚未命他前去,他去作甚?”
“小的……话未说完,刺史大人彻夜镇守府衙查问赈灾之事,孰料,是夜刺史大人、司马大人竟在一齐府衙之内遭歹人刺死,故而来人方才是先去的大理寺,薛大人一接急报便已赶往现场了。”
“鄂州监狱呢?”
无念答:“王爷也知鄂州监狱的事?确实说是跑了几个人。”
大理寺当时抓获刺杀燕太子的刺客团,别国的遣送回国,楚人经审问,发现多为鄂州人士。大理寺的天牢里关押不下那么多刺客,薛云鹏便将那些人发回了原籍,着原籍接着审。
鄂州雪灾,鄂州长官遇刺,鄂州狱还跑了人……丞相抱恙,且不说薛云鹏此去十分危险,他一人又如何忙得过来?此事蹊跷棘手,他是非走一趟不可了。
“回府换白夜。”
无尘转头问:“那太子……”
卓颂渊思虑一瞬,冷声道:“鄂州之事紧急,无念跟我去,你留在京城替我同她……你若看不住她便找隋将军帮手。”他叹口气,“总之看住人别让乱跑,一切待我回来再作计较。”
无尘会意点头。
无念骑在马上小声问:“太子怎么了?”
无尘同他使眼色不让再问,驾车回了府。
**
岳麒麟接连十天没见着皇叔。
无尘倒是每日来接她去上书房读书,小肉包只说皇叔往鄂州赈雪灾去了,还奇怪岳哥哥怎的不知。
也无人同麒麟讲一讲事情利害,她便不大明白,偌大的楚国,平日里大小天灾人祸在所难免,不过赈个雪灾,何以朝中那么多大员不去,非得皇叔亲往?
鄂州遭灾,岳麒麟总算得了搪塞临安郡主的理由,拒绝了临安要她教自己滑冰的请求。太后那厢倒十分平静,也未曾出面相逼,日子过得尚算悠哉。除却心头横亘的那块石头。
前些天她好面子不肯问,那坏蛋连只字片语都未曾留下,也不知他是嫌她那日撂下的话太重,还是事情真的紧到连道别的工夫都不得。到第十天上,实在熬不住,岳麒麟终于开口问了声无尘:“王爷……走的时候不曾给孤留下只字片语么?”
无尘面无表情:“留了。”
麒麟急了:“你不早说!”
无尘幽幽答:“太子……也不曾问啊。”
麒麟气得咬牙:“那孤现在问了。”
“他说,让您等他回来。”
“就这个?”
无尘也不答,依旧面无表情:“鄂州如今天寒地冻的,王爷走的急,也不知是不是带够了衣裳。”
自云阳归京,二人头回分离得这样久。此番的冷战倒是彻底,反让岳麒麟拣了这个空档,将这回吵架之事细细想了一回。
秦伯纲来信回禀,金雪莲安然,只待来年采摘,褚良春在外耽搁许多天,再过两日也能到府。一切顺遂,可麒麟一想到那个人只为别人活得太久,为成义铺路,为自己筹谋,所做的一切,就觉得他仿佛早已望见了那个最后的……终点。
皇叔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燕国说到底不是皇叔的,却是父皇留给她的责任。皇叔再怎么将自己逼得透不过气来,说惨点熬一把也就过去了;他不告而别时的那种空空荡荡,才最是教人心慌。
换作寻常人,若是处在皇叔境地,想来要么撒了手消极等死,要么撒了欢挥霍人生。不知皇叔一向是怀着一种怎样绝望的心境为他们做着所有的一切?岳麒麟记得那天,竟还当面指摘他这般为别人做嫁衣,是出于一种特殊的喜好……
这算是爱人之间的体己话?这压根就不是一句人话!他揣一颗凉透了的心跑到那冻冰可怖的灾区。万一病发……
无尘说的话令她焦灼不安,踱过来,踱过去,一顿下来,竟没头没脑转身走了。
“太子要去哪里!”
岳麒麟着急去备马,也不肯答。
无尘本意是想让这小太子心疼心疼,不想这个急脾气竟能急成这样:“您要是去了鄂州,王爷定然会杀了小的!”
卓颂渊显见得是预见到了岳麒麟会造次,早嘱他搬隋喻这个救兵。无尘去搬,隋喻知麒麟又要离京,干脆日夜不离守着她,还放言威胁:“殿下要走可以,您先杀了臣,再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岳麒麟遭重兵把守,除了进宫,根本跑不脱,气得发抖:“孤要你的尸体作甚?”
隋喻道得很是婉转:“殿下要去鄂州寻摄政王?殿下去了……也帮不上忙。”
岳麒麟支吾:“孤知道自己去了只能添乱,可那里太冷,孤……想给他送件狐皮氅子。”
隋喻道了句事实:“即便是灾区,他们哪里敢让王爷挨冻的。殿下实在要送,不若臣派人替殿下送去。”
岳麒麟结舌半天,索性直言:“不成,孤对他……说了不可饶恕的蠢话。孤想要听他亲口骂两声……”
隋喻愣神半晌,叹了声气:“祥瑞,鄂州此时十分凶险。”
岳麒麟急点头:“就是因为凶险!万一……万一……孤……”她抹了抹眼睛,可泪水抹不完。
隋喻从小到大只见太子笑,压根没怎么见过太子哭,岳麒麟这一哭,他实在是吓呆了。
隋将军本不是容易妥协的人,略一思量竟道:“殿下……要去可以,须由臣护您同去。”
还是隋喻仗义,皇叔若在在身边,麒麟估计只有挨训的份,虽然她这会儿尤为思念挨训的滋味。
“二位大王慢些,小的也去!”无尘连称谓乱作一团都顾不上了,胡乱唤着,打马赶上。无尘打算直接把命送给岳麒麟算了,反正王爷回来也会杀了自己的。他算是上当了,隋将军还真好意思放话,说什么让太子从他尸体上踏过去,尸体呢?屁颠陪着太子冲去鄂州了!
**
鄂州各处满目哀鸿,若非那些冻死的牲畜之上另有冰雪覆盖,估计景象更是凄惨。
一路上更多的是那些可怕的传闻,某县死者的数目又增至了多少个,某县的牲畜全军覆没……岳麒麟一心早早赶至鄂州府,便也无心去琢磨这许多。直到离京第三日的清晨,他与隋喻无尘皆穿的便服,离了客栈,行小半日,前方便到鄂州城了。
入城之前,因为晨间吃的不多,他们先随便了家小铺子用早午饭,等菜的时候,大灾当前,城郊的馆子东西粗陋,岳麒麟心里有事,倒也很愿意凑合。却听有个糙汉子指着他面前的饼骂掌柜的:“老子的大饼焦得都快赶上刺史府衙的屋顶了!”
岳麒麟转头瞥他,糙汉手中的饼确实焦黑得没了样子。
刺史府衙的屋顶!
她警惕问:“刺史府衙……出什么事了么?”
那糙汉鄙夷地看着这个身躯裹得像只熊,头裹皮帽子的怕冻少年,“哼”一声:“你这小孩是打外国来的么?府衙出什么事你不知道?前阵刺史大人被人暗杀,前夜府衙失火,几位钦差全被烧死在府衙里头了!”
岳麒麟蹭地站了起来,上马便急催。夜骢钉了雪地里用的马掌,跑得照样飞快,隋喻在后头赶都不及。
她虽不信那个人就会这么被烧死了,可他这是凭什么?凭什么连一句话都不留,就一个人跑来这里玩这刀山火海,他想得真美。麒麟不住擦脸,这鬼天气,残留在脸上那几滴泪,瞬间就冰到刺骨。
她老远看见白夜的时候,其实不想近前的,那个人果然好端端就在附近,满脸的泪痕跑上去好听他训斥么?
可是夜骢就是喜欢这个白夜,欢跑上前,两个家伙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
夜里又落了一场雪,刺史府衙的门面惨不忍赌,看起来倒像一片废墟,还是一片覆盖在白雪之下的废墟。
府衙前没有人,只白夜一个孤孤留在这里,许久不见其主人露面。
麒麟揪着心一通疯找,然而四下根本不见人影。她又嫌自己裹成个熊模样太过累赘,索性将浑身皮毛一气扔在了地上,也顾不得挨冻。
府衙边有片小林子,麒麟钻进林子胡乱摸了一通,林间空荡荡的,因为她的闯入,银白积雪不住从高耸的指头上缕缕飘落,再纷纷散成粉末。
她却是依然不见人影,只得又钻了出来。
麒麟寻得几近失望,正欲出声相唤,远端的树丛忽然被猛地拨了一拨,一时积雪四溅。
72迷雾记
雪树丛里走出一个满面倦色胡子拉碴目中血丝遍布的人。
岳麒麟见到的薛云鹏回回皆是亮丽光鲜;头可断,头发不可乱。方才那个糙汉怎么说的……“全被烧死了”。连最顾忌自家美貌的薛孔雀都惨到了这等地步;估计真的是火海里死里逃生出来的,皇叔如今何在?
麒麟心中一片冰凉,一手攥抓住了薛云鹏的臂膀,死死盯着他;想问,更怕问。
她手上劲道太大,薛云鹏的脸孔痛到几乎变形:“嫂……”话出口他一望隋喻,又换了叫法,“太子何故揍我!虽说王爷是救了我一命……”他话说一半;竟是泪如雨下,擦都不及。
岳麒麟见薛云鹏一个大男人都哭了,整个人全然怔住,泪竟是出不来。皇叔救了薛大人,那就是说……她依旧呆呆攥着薛云鹏的手臂,只待他将噩耗说出口。
薛云鹏刚擦完泪,对着自废墟后头绕出来的那个身影,哀唤道:“太子手下留人……快撤了您的大力金刚指,王爷快来救臣啊!”
岳麒麟闻言猛回头望,那人穿的极为单薄,立在雪地里的模样也是格外清冷,除却左臂上缠了厚厚实实一圈白色绷带,其余整个人倒是一派好整以暇样子,从容望她,不言不语。麒麟何尝不想学夜骢那般肆无忌惮,可隋喻薛云鹏全在一旁,再想想自己同他说过的那些禽兽不如的话……
做什么都没了底气。
岳麒麟缓缓松了手,薛云鹏一旁呜哇乱叫:“太子好生凶残!”
北风呼啸,似是带着撕裂一切的愤怒,皇叔只是伫立不动。岳麒麟心慌转头,去隋喻的马上去取那件白狐皮的氅子,抱在手里,又磨蹭去他身前,木呆呆递在他眼前。
薛云鹏嫌瞧这小俩口的别扭样瞧得费神,在旁嘻嘻提示:“颂渊才一只手能动,太子这是教他怎么穿么……”
岳麒麟这才回神,展了那件狐氅,踮脚往皇叔身上披,可那雪地一踩便陷下去一个坑,狐氅方才搭上他的背,又顺着落下来。
薛云鹏见这小萝卜够不到,比她自己更急:“跳啊!”
岳麒麟还真听薛大人的话,可那狐氅多重,她连日赶路,有些气短,也基本调不出什么力道来。只胡乱随着她跳起滑下,跳起再滑下,脚底倒被她砸出好大一个坑。
立着的人许是等得不大耐烦,伸开尚且安好的那条右臂,夺过狐氅往肩上一披,顺势连人一齐裹入了怀间,紧紧箍了,岳麒麟的脸骤然间被全副埋在那个怀里,半惊半喜:“孤……孤……”她边挣边期期艾艾,这还当着隋喻呢!
薛云鹏这个天杀的兀自吹起了口哨:“王爷威武!”
麒麟埋首其间,只听得皇叔胸腔间发出来的闷闷的声音:“别动。”
岳麒麟悄悄抬脑袋望皇叔,恰逢他也低了头,目光相触,天寒地冻里,他的眼中黑水却似起了滚烫烟波,灼得她浑身发热。
岳麒麟怕被那目光灼伤,慌乱低了低头,发现皇叔连那伤臂也一齐拥着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弹:“你……松开……你不痛啊。”
卓颂渊不理,反拥得更紧:“松开更痛。”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手。
岳麒麟傻呵呵问:“我还能治手啊?”
卓颂渊赌气学她:“治不了,砍下挖坑埋了岂不省心?”
岳麒麟见他脾气尚好,倒长了胆子,不满道:“我给你雪中送衣,竟是不得一句好话的,你真是活该受伤。”
卓颂渊用下巴蹭她脑袋:“除了送衣,便是跑来落井下石的?”他的样子虽不似薛云鹏这般狼狈,到底是两日两夜不曾刮胡子,究竟蜇人,麒麟又痛又痒,极欲躲避,又怕挣痛了他的伤臂,恼得不知如何是好。
麒麟咬咬唇,硬着声音,心中自有百感交集:“知道你活着真好。那天对你没说……人话,觉得不甚过意。就这么撇下你进了府,差点铸成大错。”
“什么错?”
“前夜那场火,万一不光是伤了您……万一……反正我犯了不识好歹,狼心狗肺大错。你人都是我的了,听你的摆布两下,让你高兴高兴又怎么了?故而我是顺道送来让你骂上两句的。”原来她是这样看待此事的,态度完全不端正么。
“要我骂什么?”
“不然你找点事情罚一罚也是成的。”
“如何罚?”
比如抄劝学,孤横竖都有法子应付:“你看……着办……”
卓皇叔比夜骢那厮有过之而无不及,见麒麟不敢抗拒,趁她说话之机,居然低首往那红唇上飞速啄了一口。岳麒麟被他火烫火烫这么一啄,脑袋全蒙,一转都不会转了。他就是这样罚人的啊,别说皇叔素来假正经,就连她这个土匪性子,也是从来不容旁人旁观这种事情的罢!
岳麒麟心虚地想要回首瞧瞧隋喻表情,却发现早被皇叔死死摁住了脑袋。
卓颂渊眼睛挑衅地往夜骢那个方向瞥了瞥,话出口略带酸味:“谁让他送你来的?私自出京之事回去再行收拾。现在不许乱动。”
岳麒麟灰溜溜的:“哦。”
卓颂渊又将怀抱紧了紧,仍在埋怨:“身子怎的这般冰凉,来时裹成一只熊的样子不是很好?现在从头冰到了尾。”
岳麒麟忿忿而辩:“你明明看见我了啊,就这么巴巴看着,由得我着急出丑!我没有尾巴,你才有尾巴!”
卓颂渊只搂着她闷声笑:“你说有就有,我们好好捂一会儿,捂暖了再动。”
“你的手臂到底要不要紧啊?”
“一点皮肉小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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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麒麟安了心,闭了眼睛任凭自己的脑袋深埋于狐氅和他温暖的胸膛里,想要就这么睡去。反正皇叔这个假正经都不嫌丢人,孤怕的什么。
其实早点铺子里说话的那糙汉也是以讹传讹只知其一,刺史府前日是为一拨歹人纵了火,可几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会被火烧死了,刺史府衙虽是被烧得不成样子,后堂却仍安在。
薛云鹏算是其中最为狼狈的,前夜睡得太死,若非皇叔及时入室相救,倒是差一点点就遇了险。结果他自己被火焰灼伤了眼睛,也害得王爷被掉下的火房梁砸中了左臂,登时血肉模糊。
如今纵火之人已然伏法,薛云鹏又伤到了眼睛,昨夜又衣不解带审案不得歇息,这才泪流不住。这两日天灾人祸齐发,水源吃紧,薛云鹏酷爱干净,方才怕人看见,独个躲到林子里以雪洗面去了。
监察御史祝大人昨日接摄政王口谕刚刚风风火火到任鄂州代刺史,这会儿同无念一道自废墟里头缓缓出来,将将被委以重任之人一脸的踌躇满志,打算跑去就要上马离开鄂州的摄政王面前再表一回重整灾区的决心,看到眼前景象,不由得止步张大了嘴。
无念定睛看,吓,王爷果然是思念成灾,小孩一上门,他就连场合都会不分了。无念只好帮着掩饰,强推着祝大人转头往里走:“啊,至于那笔库银之事,王爷还嘱咐我同您说说……”
薛云鹏也正好要找祝大人说话,疾步走过去招呼他,那祝大人仍是频频回首,忍不住啧啧叹了数声,又远远眺两眼,忽而道:“敢问薛大人,方才站在您身边的,那位禁军模样的小将军是何人?”
薛云鹏答:“哦,那是京城禁军的隋小将军,镇南将军之子,今年被王爷派了守备质子府,方才刚刚伴燕太子驾入城到此的。”
祝大人蹙眉奇道:“刚刚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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