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真怕王爷气得内伤不治而亡。
卓颂渊虽沉着脸,面上却未露一丝怒意,只寒声道:“无尘;送燕太子回府。”
八月初的天,岳麒麟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三九天的冰水里泡过,木呆呆扯下头上黑布,随无尘出了雅间的门。路过皇叔身侧的时候,她故意缓了步子,偷偷瞥他。
皇叔一看都不肯看她,面上俱是寒意,她觉得身上就算被刺客捅几个窟窿,也不会比这会儿的感觉更差了。
雅间里独留皇叔与薛云鹏。无念识趣地一同跟着退了出去,薛大人就要变成一只真正的花孔雀了,嘿嘿嘿。
薛云鹏刚才是急晕了,现在看皇叔这个样子,知道什么辩解都是白费,索性整了衣衫立在他跟前听凭处置。
“我说我什么都没干您肯定不信……无论如何我薛云鹏有错在先,王爷杀剐随意,我只说一句:您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卓颂渊关上门,冷声问:“敢问薛大人错在何处?”
“叔嫂不相授,朋友妻……”
卓颂渊打个手势示意他住嘴,沉吟许久方道:“云鹏,你待麒麟……若是真心,便不该领她来这种乌烟浊气之地。”
薛云鹏居然笑起来:“我呸,老子的真心早喂了狗。王爷心底分明是醋翻了天,能不能别总摆一副亲爹托孤的面相?我薛云鹏今日唯一办得不是人的,就是……”他伸出手,正色道,“这事王爷若嫌我恶心,拔刀剁下我的手便是,我绝无二话。”
卓颂渊冷哼:“本王要你的手何用?早早回去罢,听闻薛大人也是十来天不沾家了。”
薛云鹏叹:“您总算知道我忙……”
卓颂渊打断他:“府上养了一等一的厨子,却仍三餐无定,为国辛劳成这个样子,本王常常于心不忍。故而……”
薛云鹏觉得听着这声“故而”,觉得刚从自己身上抽丝跑走不久的那场病,差不多又要重新上身了。他屏息凝神,等着听自己怎么倒霉。
“本王要连夜修书送给薛老夫人,只说京城薛府上无内室照料终究不便,特请老夫人亲来照顾薛大人起居,顺便也为大人速速物色一位贤内助。”
薛云鹏本来正揣测他会怎么整自己,揍一顿、打板子、罚俸、罚一年不准喝酒……怎么都好,没想到这个颂渊,真真比他想的阴狠百倍。
把老娘弄到京城来折腾,还有自己的活路?
“颂渊,你这个搞法,兄弟我不如直接死了算了。你不也没有娶亲?你不能仗着自己没人管就欺负人……”
卓颂渊打断他:“我不同。”
薛云鹏忽地顿住了,压低声音问:“近来情形可是不好?”他指的是毒发的情形。
卓颂渊在此事之上难得坦诚:“不大好。”
薛云鹏心倏地紧了:“一定没事的,您别瞎想。您一定得挺住,皇上还小,岳麒麟也还那么不成器……”
卓颂渊挑眉:“她不成器,还是云鹏故意不教她成器?”
薛云鹏委屈道:“臣往后不给您添堵了,不过今晚真不是臣故意跑来这里作死的……您可以自己看。”
王爷是真的情形不妙,他此时也顾不得义气二字,拍出岳麒麟邀他来醉月阁赴约的帖子请皇叔看。
卓皇叔扫视那张帖子,从行文到落款,字字扫过,读了足足三遍,面色又黑三成。薛云鹏指着帖子上的文字疑惑不已:“这字是……”
卓颂渊却将这帖子收了起来:“回罢。”
“王爷,臣有正事要说。”
“你说。”
薛云鹏道:“上回从钱府取到的东西,究竟是不是要拿给燕太子过目,臣以为您还是细细思虑妥当为好。您不想让她看到,是怕小孩子背上太沉的包袱。无忧无虑的自然好,可一点包袱没有,她根本就长不大,将来如何担负燕国?您即便要离开……也走得不安呐。”
卓颂渊长叹道:“我会拿捏。你也别得寸进尺,千叮万嘱不许让她犯险,你说你食言了多少次?”
“那小孩不可多得,不随本官转行做刑狱,可惜了的。”
薛云鹏惜才如命,常暗思忖宁肯用一百个刘头去换一个岳麒麟,那他可就如虎添翼了。这当然不过是异想天开,见卓颂渊刀锋般的目光直直盯着自己,薛大人只好转了话锋,连连应和:“是臣胡言了,臣往后一定避嫌。”
卓颂渊随他一同下楼,边走边讥讽他的孔雀服,酸酸道:“今夜云鹏打扮得很精心么。”
薛云鹏哭笑不得,又要将黑布往头上盖,皇叔一把挡开那块倒霉的黑布:“回头让无念上车取一套我的便服给你换了再归,头上蒙块黑布成何体统?看来云鹏是当真缺一位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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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颂渊行至车旁,发现无尘也还在。
无尘无奈指指里头:“王爷,燕太子他不肯回府,说一定在这儿守着您。”
卓颂渊顿了顿,依旧上了车。
岳麒麟见皇叔仍肯同自己同车,激动得无以言表:“皇叔……孤犯了这样大的错您还……”
他心中对她犹有恼意,硬了硬心肠,并未给她正脸,只冷声道:“太子何错之有?燕太子只需安住楚国京城,任何事皆可随心而为,本来无所谓对错。”
岳麒麟怯怯问:“皇叔似乎有些生孤的气?”
此前卓皇叔万没想到是两个小孩筹谋的这么场闹剧,他猜测小肉包这调皮鬼多半比岳麒麟还能拿主意。然而,方才他在对面窗子里瞧得分明,那个玉妆居然公然抚她脸蛋……脸也摸得,手也捏得,真是好生大方。
生气。有些?她真好意思说。
“本王无气可生。”
岳麒麟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别扭来,扯他袖子讨好:“皇叔?”
卓颂渊忽问:“燕太子既为一国之储君,平日里可曾想过,他日继位登基之日,要做一个怎样的君王?”
又来了!
这话要是旁人问的,岳麒麟必定以为此人太闲,也管得着实太宽了。可这话是从皇叔口里出来,她记得他不止一次念及此事,自己继不继位,同他有何关系?
“燕国的老臣们常言,孤并无帝王之相,皇叔想必也有耳闻,只是不好意思当面笑话孤罢了。孤对此事倒是不以为然,说句让皇叔见笑的话,孤这人目光短浅,通常只能够思虑三天之内的事情。”
卓颂渊的声音依旧冷冽:“以后的事情,若是不由得太子不思虑呢?太子以为自己无心继位,便可保得性命?那又何以招来那些刺客?”
岳麒麟语塞:“皇叔……退一步忍忍,路大约终会开阔些的,孤别无企图,只求安生自在活着就好了。”
“矢在弦上,岂有退路?”
皇叔今天是怎么了,这是一本正经教导自己要奋发上进,归国同亚父鸡蛋碰石头么?真是哭死,她岳麒麟哪里是这块材料。
“皇叔……您别这么咄咄逼人,孤自知是个捧不起的浑球,也自问……不配坐上父皇从前那个位子。”
不配两字小孩子说起来多么轻巧。卓颂渊不知从哪儿升腾起一股无名的火,不忍对她发作,又不知当安放何处。
“太子天命所归,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岳麒麟却咬紧了下唇,居然颤声回道:“孤不知皇叔心中竟对孤存着这样大的期望,若真如此,从今起还是不要管孤了罢,孤必定是要令皇叔大失所望的。”
卓颂渊的那团无名火,被岳麒麟最后的话生生浇熄。
他从来不知自己扮演了一个如此不讨喜的角色。满腔的自以为是,结果小孩子毫不领情,这实在像是当头一棒。
静默半天,他方才缓缓道一句:“本王知道了。我知会无尘,自明晨起,太子便可睡个踏实的好觉了。”
岳麒麟讷讷点头:“嗯。”
无尘正好在车外喊:“质子府到了。”
岳麒麟讷讷道了声“皇叔再见”,便迅速跳下车,逃一般窜回府去。
卓颂渊一语未发。幸好无尘唤了一声:“太子忘了您的这包梅子!”
岳麒麟转回身,小跑过来接无尘递过来的梅子。
卓颂渊忍不住临窗扫了一眼,秋风乍起的天气,月光惨白,她的面色居然亦是煞白,满额汗珠。
他刚启唇想要唤住她问个究竟,岳麒麟已然转身而去,孤孤单单推门入了府。
分明有隐情却不肯道,平日里嘴倒是甜,皇叔长皇叔短,原来全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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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成义苦盼前一晚消息,等到晌午却不见岳麒麟,急了,问他皇叔:“岳哥哥可是病了?”
卓颂渊一早上粒米未进,也无心找他秋后算账,想了想答:“应该是。”
无念心底好笑,王爷又编瞎话了,什么叫应该是?
无尘说昨晚王爷同小孩不欢而散,今晨问他要不要去接人,王爷含混其词:“燕太子说近日颇感疲累,不得上门扰他,让小孩睡个好觉。”
无念还道皇叔同岳麒麟置气,不愿搭理他了。正琢磨怎么想法拉合拉合,好歹人家还得帮着找褚良春呢。
不想又过了一天,卓颂渊看到无念在廊下摆弄一个石茶盘,问他:“此为何物?”
这茶盘造得有些机巧,中间雕了座小假山,假山里藏了四只个怪可爱的小石猴,一人头顶一只石碗,洗茶的时候往假山上浇一注热水,小石猴一个个顶着石杯就从假山四处冒了出来,供人斟茶喝用。
无念道:“小的有个发小雕猴子雕出了名,赵公公知道了,便托小的请他雕个茶盘送给他干孙子当三周岁生辰礼。”
卓颂渊道:“这个好玩,你给本王留下,给公公另雕一个。”
“您要这个做什么?”王爷又不在府上请人喝闲茶。
“替我送去……”卓颂渊顿了顿。
无念丝毫没想起岳麒麟:“送去给皇上玩儿?”
“送去燕质子府。”
无念惊叹得要命,岳麒麟这是什么本事,居然是王爷反过来讨好他?分明是小破孩子先在外头偷了腥!
31小寿辰
无念本来满怀劝和之意;不料这会儿王爷竟然猴急如此,岳麒麟那小子连下来的台阶都还没给呢,我们哪有不管不顾往下跳的?
他因为不忿;忍不住反过来咕哝:“小孩子能有多少耐性?真还不如晾他几日;他才慢慢体味得出王爷的好处。”
这话还是扫到了皇叔的耳朵里;不过他胸中仍像是有东西堵着;随口自嘲:“本王能有什么好处可予人?”
无念将声音压得更低,同无尘道:“此番看来是动了真心啊;这情形居然还肯低下|身段哄孩子……”
卓颂渊掷袖独自去了书斋,不耐烦地催:“太闲了就赶紧送过去。”
无念同无尘耳语:“你看你看;我没有说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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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念趁皇叔政务繁忙无暇过问;故意磨蹭了两日。
王爷自己没有孩子不懂,小孩子闹脾气最是宠不得的,越宠越上天。故而依他无大人的意思,只有岳麒麟先服了这个软,王爷才好就坡下。
卓颂渊等了两日,觉得就好像等了半个月的光景,质子府居然毫无动静。他知道无念惯能曲解自己的意思,又不想开口发问,便只得生生忍下。
直到丞相称病不能上朝,他前去探病,却见老头儿捂着肚子同他感叹:“让王爷见笑,都怪老臣一时贪嘴,燕太子从西边找来的红玛瑙柿,给老臣送来满满两大筐,实在太好吃,老臣一吃就吃多了,这才……闹了肚子。”
满满两大筐!哼,燕太子果然是至纯至孝的孩子,好东西很知道念着丞相啊。
卓颂渊夜里批折子批得晚,益发觉得天气燥郁,这秋天毕竟是到了,他端起茶盅喝了口,随口道:“换菊普来喝。”
无念一听这茶,不妙不妙,这是薛大人来时才沏的茶,薛大人亦多日不至,王爷的心思究竟在谁身上……此事愈发扑朔迷离了!
谁知次日,绍郡孝敬给皇叔三坛一百年的陈酿,皇叔眉毛也没动一动:“送去给燕太子。”
看来老的毕竟还是不如小的讨喜,无念暗替薛大人默了把哀,又觉得岳麒麟分明过得很好,根本不等这两坛酒喝,再压两天无妨。
于是再过了一日。昆郡孝敬上来两篮半斤一只的巨螃蟹,阖府的人都跑去膳房围观了一趟,结果皇叔照旧还是那句话,螃蟹一只不留,统统送去给燕太子。
这日下朝,薛云鹏去上书房找他禀告恩觉寺那厢的动静,见了皇叔小心探问:“怎么燕太子这两日不曾进宫?皇上见了微臣都沉不住气了,问我可知道燕太子染了什么恶疾,你居然不让他出宫探视。”
卓颂渊脸一沉:“不用你管。”
薛云鹏笑道:“你那晚上可曾说了什么重话?俗话道得好,吵是亲,骂是爱,小孩肯不理你,那就是有戏。”
卓颂渊上了套,蹙眉沉思:“重话倒是没有……”只是逼得稍稍有点狠。
薛云鹏这个罪魁祸首,反摆出过来人的姿态:“说过什么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用的什么法子哄回来。”
卓颂渊睨他一眼,神情鄙夷。
薛云鹏能掐会算一般:“都不用您开口,臣就嗅到了一股土财主气息,您八成使劲给人送这送那……不消说全是吃的!您是要收买个小孩又不是收养一只小猪……”
卓颂渊鼻子里“哼”一声,觉得他说得也不是全错,假装不屑道:“本王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薛云鹏面上浮起些恶趣味的神情,将他从上打量到下:“王爷简直太有了,却要看看小丫头承不承得起呢……”
卓颂渊听了面色愈发不好:“闭嘴。”
薛云鹏也不理:“冷两天未必不好,中秋将近,月圆倍思亲,人家独在异乡,王爷不愿给臣好话,同小孩说两句温存的话总是会的罢?十四又恰是王爷寿辰,到时正好你来我往……简直美满。”
卓颂渊听了更烦躁,不愿再同他闲扯,绷着脸催他快走。
他怕薛云鹏聒噪,没告诉他岳麒麟的寿辰同自己是同一天,可是寿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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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雕和酒也就罢了,蟹是要死的。
无念早上还听宫里的小太监说,燕太子昨日给皇上送了份中秋大礼,礼单子很是丰厚。无念气得七窍生烟,上半年这鞭那鞭送了一堆,如今大节当前,王府里居然连个响都收不到了?
无念干脆将三样东西一并运去了质子府,就让你岳麒麟见识见识什么是大度!
算日子也是刚刚好,岳麒麟的性子这些天总该被磨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必定后悔不迭,眼巴巴守在府上,等着王爷过去哄呢。
他到门前并不运东西进府,自去敲了门,不想那破小孩根本不在府上,他再跑去隔壁闽质子府寻人,岳麒麟正同宋福气凑在院子里欢天喜地酿什么劳什子米酒。
闽皇来访,随驾的使臣自然孝敬给闽质子不少闽国佳物,其中就有一坛子小金糯米。宋福气大大咧咧的,本想让厨子做个八宝糯米鸡请岳麒麟过府就酒吃了拉倒。岳麒麟一看这东西了不得,小金糯米她是听过的,闽国举国一年也就才能收得这么小小一坛……糯米鸡?!暴殄天物是要遭雷劈的。
“福气兄啊,你我就要有一坛子小金米酒喝了。”岳麒麟说话挽起了袖子。
宋福气惊道:“燕太子难道打算亲手酿酒?”
岳麒麟望着他:“福气兄前日不是还愁无计孝敬尊父皇?银子买到的佳酿,尊父皇何愁得不来?左右我俩无事,米酒这天气恐怕三四天就能做得,正好赶着闽皇陛下离京之前呈上去,亲自动手,聊表寸心嘛。”
宋福气颇动容:“说得极是,若论孝心,孤真是远不及麒麟贤弟。”
岳麒麟揉揉眼睛:“孤正是因为无人可孝顺,才更明白福气兄的福气啊。”
前些日子好容易巴结上个别人的叔叔,又因为自己一时失态失言,好端端给得罪跑了。
岳麒麟活得这么没有心肝的人,亦有讳莫如深的事情。她才是让所有不幸发生的祸首,“天命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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