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白得的。
王爷将他送的桃子转眼就给了岳麒麟,薛大人能快活?小孩子不会暗地里吃亏罢?
质子府这下肯定热闹得紧。王爷身份特殊,一头是丞相,一边是薛大人,一边是燕太子。岳丈、旧爱、新欢……嗯,这时候出门实在不便,避一避风头是对的。
无尘入内禀告马已备妥,无念自作聪明打发他出去:“不用了,不用了。”
卓颂渊已然迈了出去:“谁说不用了。”
无念连声劝:“王爷何苦淌那浑水?小的再去探个究竟不迟。”
卓颂渊不明白地问:“什么浑水?”。
无念尚在后头嘀咕:“早知如此,小的还不如不回来报信。”话音未落,眼前人没了,他趔趄着追出去,卓皇叔的黑骏马早已绝尘而去。
**
卓皇叔出现在质子府的时候,岳麒麟的前厅俨然已经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岳麒麟毫不客气坐在了主人之位,客座上坐的有丞相同薛云鹏。
隋喻侍立一旁。
中间跪了两位,其中一个是小厮喜望,另一个打扮得像个禁军。
岳麒麟丝毫不像遭人欺负了的样子,模样全然不慌,一见皇叔,气度十足地将皇叔让到了上座。
丞相吹胡子瞪眼喝着一碗冰桃子乳酪,岳麒麟好言好语正同他讲述:“丞相消消气,慢慢喝,桃子是个好东西,主治瘀血血滞,止咳通润,驱虫化瘀,辟恶鬼,除邪气……喝了保管您平心静气。”
丞相喝一口,哼一声,再喝,再哼。
薛云鹏见卓皇叔即刻便至此间,心里不禁乐开了花:还说没动心思?急得都挂了相了!
薛云鹏指指那把小刀:“王爷来得正好,臣伴丞相到此,正是就刺杀王妃的金麒麟刀一事,专程过府询问燕太子的。”
卓颂渊冷言道:“薛大人可都查明了?”
薛云鹏眼神挑衅:我不查明就不能来瞧瞧你的小姑娘?
岳麒麟没让薛云鹏答话,主动笑答:“丞相之前说的没错,这刀确然为孤所有。然而这小刀子当年父皇替孤打了一堆,孤哪天高兴了就赏个给谁,故而小麒麟刀这东西……喜望,喜宝,隋将军,喜宝你将厨子李也唤来罢。”
喜望喜宝一人袖袋里揣了一柄麒麟刀,厨子李在麒麟刀上栓了条麻绳别在腰间,隋喻脸红了红,将脖子里挂的红绳子取了下来。人手一把。
岳麒麟大惊:“隋喻你不要命了?这东西挂在脖子里,仔细哪天‘咔嚓’一下送你归了西。”
隋喻面红得要滴血,一声不吭。
薛云鹏笑得玩味:“即便如此,丞相说刺杀王妃之人就是太子您本人,不知太子有何凭据,能够自证未杀王妃?”
岳麒麟看向隋喻:“说起来六年那个夏季,孤不过九岁,燕北奇寒,连天鹅毛大雪,孤不是随驾去了天池洗温泉?将军也是伴驾的呀。”
“正是。”
丞相悄悄了喝尽了最后一口桃子酪,气呼呼顿了下碗:“隋将军与燕太子乃是同窗情深,他自然事事护着太子,替他掩盖罪行。殊不知欲盖弥彰!”
岳麒麟面不改色,只问:“丞相要不要再来一碗?”
丞相咳了数声,不屑道:“也好。”
薛云鹏忍笑对卓颂渊道:“今日丞相决意拖臣来此,实是因为相府管家有位亲戚,在质子府当禁军守卫。据这位守卫透露,燕太子的随侍喜望私底下同他抱怨,燕太子亲口承认自己五六年前曾经杀过一个人。”
卓皇叔狠狠瞪了他一眼:本王交托你的事情,你就是这样办的!
薛云鹏皮厚三尺,笑笑不以为意。
丞相端过喜宝新盛来的冰酪,猛喝一口,哼了一声。
喜望哭骂身边小侍卫:“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对你说太子亲口承认?薛大人明鉴,太子不过只是胡乱问了问奴才,他五六年前是否杀过人,奴才当时闲极无聊,正同这个混账侍卫谈天,只是抱怨几句,奴才还说太子大约是做了噩梦呢,他怎么不传!”
岳麒麟“噗嗤”一笑:“喜望,这种事你也往外说,隋将军的这位部下想必是会解梦的?”
喜望抖抖瑟瑟:“奴才怎料听者有心……”
岳麒麟回来转向丞相:“敢问丞相所说的王妃,可是指的令爱?”
丞相胡子上沾了白乳酪而不自知,气呼呼道:“小女正是前朝四皇子妃。”
岳麒麟又小心看向卓皇叔,而后笑对薛云鹏:“薛大人明鉴,此事若要说清,确然需要费些口舌,可否摒退左右,容孤细细分辨?”
薛云鹏瞥眼卓皇叔,点头道:“请便。”
一时间所有人等皆被燕太子请出前厅,包括隋喻以及跪着的喜望。屋子里独留四人:黑着脸的卓皇叔、仍在喝乳酪的丞相、始终保持一张笑脸的薛云鹏,外加一个面上若无其事的岳麒麟。
岳麒麟亲手合上前厅之门,反倒有些为难地思忖了片刻:“皇叔……孤的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不及卓皇叔答,薛云鹏已然替他抢来答了:“皇叔必定海涵,太子不如快讲。”
卓皇叔亦点头:“本王在此,太子只管安心讲。”
岳麒麟又一沉吟:“皇叔爱妃的下落孤的确不知。然而丞相之女,不是已然嫁给燕国大将段延卿了么?”
丞相被乳酪呛了一口,怒得脸红脖子粗:“胡言!”
薛云鹏冲卓皇叔轻摇了摇头,方才是不是还想替她撑腰?你先听听人家要讲什么再撑不迟么!
岳麒麟偷瞄卓颂渊面色,觉得看起来尚好,便接着道:“孤素来孤陋寡闻,胡言也是没准的,孤不过只是见过段夫人数面,记得她眉心有着极罕见的三颗美人痣,左鼻翼处更有一粒黑痣……”
丞相手中的冰酪碗“砰”地掉在底下,砸了个粉碎。
18忧伤脾
岳麒麟一出口便悔了,丞相瘫倒一旁,皇叔虽然连眼皮子都未眨一眨,脸却也是黑透了。
丞相现在大气都喘不过来,涨红着脸要求岳麒麟细述段夫人情形。
在坐的谁都不是笨人,这后面的话要再挑明了说,丞相不见得就能缓过劲来,皇叔脸上更挂不住。
还要她怎么细述?
说王妃没有嫁成皇叔,不是因为遇刺,而是放着这头无可挑剔的皇叔不要,跑去同燕国大将私奔去了!说段延卿是个英勇无可匹敌的猛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她要真说出来,皇叔脸岂不要被刷成墨绿颜色?
再说那段延卿空有匹夫之勇,同皇叔哪里有的比。在她看来,为了个段延卿铤而走险得罪皇叔,丞相的女儿不单活腻味了,还瞎了眼。
岳麒麟瞪一眼薛云鹏,其实最阴险的就是这位薛大人。
她颇担心丞相就此厥过去,连唤喜望,又问丞相:“您老人家别心急,暑热正盛,您别动气,要不要来点冰镇乌梅汁缓一缓?”
老家伙本来不信,可他用余光瞥见卓皇叔与薛大人,二位面上颜色虽说不上好,却平静如常,心下登时了然,原来是他那不肖女作下的混账事,王爷与薛大人皆是知道的,而王爷为了他丞相的一张老脸,竟然包藏至今!
这位燕质子也太坏了,开头为什么不说?磨叽一大圈,才肯告诉他实情。
急火攻心,一口气在中间不上不下,堵上了。
薛云鹏伸手要替老家伙顺气,却被丞相一掌拍开。这会儿他听见冰镇乌梅……那口气方才慢慢顺了回来,吞了口口水,对着岳麒麟又是一声“哼”,随即道:“也好。”
喜望领命给丞相端来乌梅汁,老家伙喝了两大口,瞅瞅乌梅汁在白瓷碗中挂壁的形态,觉得这乌梅汁熬得浓厚相宜,十分合意,慢慢饮尽了,这才搁下碗来,一下扑在地上,长跪不起:“王爷,这么说,当年魏王那些人,当真是乱臣贼子,帮小女伪造死讯……老臣无可辩白,老臣生女如此……想必王爷心中早如明镜,老臣羞愧万分,惟一死以谢王爷!”
“丞相起来说话。”卓颂渊想将丞相搬起来,可惜这老家伙死死钉在了地上,纹丝不肯动。
岳麒麟也劝:“今日之事全因孤起,皇叔已失所爱,若因孤的缘故,再令他失了您这样一位股肱之臣,最当谢罪之人分明是孤啊。”
她偷眼看,皇叔的面色看起来有些烦躁,估计是前厅关了门不通风,实在是太热了。
岳麒麟自问皇叔她是劝不动的,只得进而劝丞相:“丞相还是快快起身的好,要不让喜望再去给您切一盘西瓜?”
老家伙深伏于地,轻轻又“哼”一声,过会却微微抬起些脑袋,道:“老臣如今已然不爱吃西瓜了。”
岳麒麟问:“丞相不爱吃的可是西楚的花皮瓜?那瓜孤也不爱,生长得飞快,切下去还滞刀。孤府上的瓜全是北边寻来的脆沙瓤,镇在井中,捞起来咔嚓刀锋一碰就裂,瓜瓤起沙却极水嫩,入口即化,同丞相想的恐怕不是同一种瓜。吃一片尝尝嘛。”
丞相轻轻头点地:“呃……好罢。”
喜望依言去井里挑好瓜,薛云鹏忍笑忍得快岔了气,卓皇叔仍铁着一张脸。
岳麒麟悄悄问他:“丞相打算等到瓜到才起么?快快起罢。”
丞相露出悲声:“老臣无脸再见王爷。”
岳麒麟将老头子硬扶了起身:“得啦,丞相就当给孤一个面子。孤自知是个外人,今日却想表一句僭越之言,丞相若真打算以死谢罪,其实也很容易。丞相从此,加倍尽心尽力辅佐你家皇上同王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不就是了!”
丞相连连应和:“自当如此,肝脑涂地,自当如此!”
薛云鹏这时候倒来了劲,丞相已然起了,他倒来搭手假意一扶,一边还附和着:“燕太子所言极是!”
丞相以袖拭汗,拭了好几轮,才被薛云鹏搀扶回了座位,吃喜望端来的西瓜。
吃完西瓜丞相满面惭色地先行告辞,薛云鹏也欲随着同退,却教卓皇叔一把逮了:“丞相保重,本王晚些时候再去探视丞相。薛大人且留一步,本王要与你同行。”
岳麒麟心底佩服死了,皇叔这气度真是……在大好年华里惨遭抛弃,情伤未愈,还得将那块假牌位捧了娶回家,与丞相多少年朝夕相对,将这老家伙奉作泰山。为了这卓家江山,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肯为,今朝他不权倾天下,谁权倾天下!
只是她岳麒麟今日为洗自家清白,这般开罪于皇叔,他也能有个好气度么?
丞相一走,薛云鹏便拉着岳麒麟到一边,嘿嘿笑:“您看皇叔这大概是要请本官吃饭,太子肯否屈驾作陪?”
岳麒麟对此人怨气十足,甩袖不理:“皇叔又未请孤作陪,信您的话还不如去信鬼,孤不奉陪了。”
卓颂渊已在催他:“薛大人还不快走? ”
薛云鹏只得作罢,应了声速速走到前头去等他。
卓颂渊却未挪步,转头唤住岳麒麟:“太子?”
岳麒麟本来道别都不知怎么开口才好,觉得自己如今里外不是人,低着头极小声地道了句:“皇叔勿怪,孤今日着实思虑不周……”
卓皇叔轻轻打断了她:“让太子受惊了……”
岳麒麟急摇头:“怎么会!您受惊才是!”
“臂伤可曾痊愈?”
岳麒麟连忙点了点头。
“这几日休养在府中,可曾读了什么书?”
岳麒麟先是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卓颂渊随手取过一侧她丢在前厅桌上的书册翻了翻,《易牙食经》?又是吃的。
“随手一翻,随手一翻。”岳麒麟紧张不已,觉得以往应付父皇查问功课,也从没那么让她头痛过。
“嗯。”
岳麒麟觉得自己真是被薛云鹏骗惨了,她自问待这位皇叔一向是顺着毛来的,今日却被逼在他二位臣子面前,将他当年绿帽惨事抖搂不讳。说什么皇叔定能海涵,她当时就没来得及细琢磨,其实男人最好脸面,他要能不在意这个,那才有鬼了!
他低头翻书,岳麒麟明知徒劳,仍是竭力补救:“……皇叔,不然喝杯乌梅汁解解暑热?”
“不必。”
“那吃碗西瓜?”
“不必。”
“桃子乳酪呢?那……还是您赠给孤的桃子。”
卓颂渊将书递回去:“不用了。太子今夜早些就寝,明日上书房再见。”
岳麒麟抬眼再想看他,卓皇叔已然转身走了,暑热的风暖烘烘的,他看起来形单影只,背影竟显得有几分萧索。
给什么不吃什么,午饭都还没用,才什么时辰就要她早些睡!原本说好了再歇两日才进上书房,这下可好,皇叔这定然是打算提前收拾她。
人家待她有恩,她却恩将仇报,如今也惟有做好了听君发落的打算。
她满心沮丧,薛云鹏突然杀了个回马枪,说要带喜望回去循例留份口供,岳麒麟虽有些奇,也没过多在意,去便去罢。
**
喜望只在大理寺坐了一会儿,喝完几盅茶,随即又被送了回去。
薛云鹏笑问卓颂渊:“该问的话臣全都替您问完了,王爷可放心了?往后臣照旧听凭差遣,坏事全由臣出面 ,好人全给王爷当,王爷可消消气罢。”
卓皇叔依旧没给他好脸。
“臣知道王爷为今早之事颇怨恨微臣。可王爷不妨想想结果,平常得这奸猾老儿一句话该有多难?今日丞相怎么答应来着?‘肝脑涂地’。丞相自此不能有二心,可喜可贺啊……王爷就是忒仁厚,其实早该如此!”
卓颂渊不快:“你这是将本王同燕太子一齐卖了,有何可喜?”
“燕太子大大出乎臣的预料,丞相再怎暴跳如雷,她是面不红色不改,危不乱变不惊,除了考究这点吃喝,当真颇具储君之风,绝对的可造之材,看来日后不会白忙的。王爷您极具眼力。”
卓皇叔冷笑:“难为薛大人肯认同本王的眼力。”
薛云鹏一语双关:“王爷的眼力自然一向是好的。您还气什么,是被心上人亲口揭穿往事脸上不大挂得住?其实您那也不算什么绿帽,总得让小姑娘得个机会知晓王爷久旷未娶罢。”
卓颂渊也不辩白,只黑脸道:“燕太子怎知段延卿之妻就是丞相之女,定然是你事先教她说的。”
薛云鹏跳起来:“我怎会教她说这话!我不过提点了几句样貌特征,看她见没见过段氏内眷,她果然见过,旁的还用我教么?”
“你几时跑去提点的?”
薛云鹏算了算:“昨天深夜罢,我夜访质子府,既然丞相指太子为凶,我自然要依例相询一番。”
“哼,依例相询!深夜?”
难怪岳麒麟的眼圈是黑的,薛云鹏真是疯了,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深更半夜受他的混账教诲。
“您就别生气了,听我说完您必定不气。小丫头起先是一百个不肯,一脸的义正辞严,‘薛大人快快绝了此念,孤是绝不会开口说的,孤说了,将皇叔老人家的脸面置于何地?’听听,满心满眼全是皇叔……老人家。”
卓颂渊本来不愿再理,这会儿又忍不住道:“定是你诱骗小孩子。”
“臣只说了几句实情,那段夫人当年伪造刺杀之事,如今又来栽赃太子。臣不过是告诉太子,我这个做臣子的,且吞不吓这口气,皇叔因为惜才念旧,不忍丞相伤心,却得生生忍气。害得世人皆当皇叔是在为故去之王妃守忠,至今未能娶新,当真忍得很辛苦。”
“薛云鹏!”
“臣不过说了那些,太子显然替王爷很是不平,故而才应下今日之事,还忿忿道‘王妃瞎了眼的么,那段延卿何及皇叔之万一!’不过我们都不知你会到场,您坐在前厅脸色又不甚佳,太子必定误解您是迁怒于她,一张小脸苍白,吓得不轻。”
卓皇叔气极:“你倒有脸说。”
“臣本来还想说,可您打发臣走了。方才在质子府,臣真不知怎么说您才好,小丫头好心留王爷吃东西,王爷居然连说不要,那小将军待太子一往情深,到时她把好吃的全给了那小将军看您还怎么要!替您急死您还不知,王爷连怎生哄个小丫头都不懂的?”
“不比薛大人万花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