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来了。我看这雪大着呢,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怕是不会停。反正我们这些老婆子,是年年都来庄子温养的,小十八你可要回去准备年关的事?”
十八娘凑着南枝的手,吃了一颗蜜饯,笑道:“我家侯爷去了太原,也不知道年节的时候能不能赶回来,我们府里头人少,也没有什么事儿,等雪停了,再回去不迟。”
郑夫人摇了摇头,“你不回去也好,这长安城里头可像是唱大戏的,四皇子妃有孕了,这长安城里头的风向又变了,你有了身子,别回去受气了。”
十八娘觉得今天晨起可能没有睡醒,郑夫人说什么?李子君有孕了?
四皇子明明就是女子,李子君怎么可能有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她到底是假孕?还是同别人有了牵扯,所以才有了身孕?
不管是哪一个,简直不敢想!
接下来的几局,十八娘因为有心事,又一连输了好几次,直到把卢国公夫人给她的珠子,全都输光了。
郑夫人赢得红光满面,拍了拍十八娘的肩,“小十八莫沮丧。一会给你送羊羹吃。明儿大家都去我庄子里头玩儿,我那庄头,做全羊宴,是一把好手。羊肉温补,现在吃正好。”
大家说说笑笑的便散了场。
因着都住得近,也没有用马车,十八娘披着蓑衣,穿着雪履在南枝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西屏想要伸手,却被东珠见缝插针的挤了出去。
她垂下手去,闷不吭声的跟上了。
十八娘正走着,却见身后一个男子追了上来,十八娘一看,竟然是郑慧流。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福应禅院,他替十八娘算了一卦。然后就悄悄地从长安城里头消失了。
“我娘让我送羊羹。我送你一程吧。”
十八娘瞧着他,穿着长长的锦袍,身后披着毛茸茸的披风,看起来就像一头熊,忍不住噗呲一笑。
“慧流公子看起来身子好了许多,只不过还是比常人怕冷些。”
郑慧流愣了愣,突然手忙脚乱起来,一把解下自己的披风,想要递给十八娘,刚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你都是双身子了,怎么穿这么少?我那里有不少好皮子。”
十八娘笑了笑,“穿多了,看不着路,我怕摔了。南枝给我准备了暖炉,热乎着呢。而且也没有多远。倒是你们,这么大的雪,亮堂着呢,怎么还提着灯笼?”
郑慧流一看自己手里的灯笼,也忍不住笑了。
“我身子不好,雪天甚少出门,竟不知道这个。不过雪是冰的,灯却是暖的,还是灯好。”
两人再没有说话,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没等郑慧流回过神来,十八娘的庄子已经到了,徐窦正站在门口冲着她拼命的招手,“十八娘快来看,我抓了一窝兔子,咱们可以做指套!”
郑慧流听到她的声音,住了脚,将羊羹放到了西屏手中,“我就不过去了。羊羹还是热的,替我诊治的大夫,特意开了一些安胎药,炖了很久,你莫要不吃。比上次在禅院见你,你清减了不少。”
十八娘笑着点了点头,“如此便多谢了。阿窦在等我,天寒地冻的,慧流公子快些回去吧。”
说完,她转过身去,径直的走向了徐窦。
而郑慧流提着灯笼,站到雪地里,直到看着庄子的门关了,这才转身走了回去。
十八娘回到屋子里,搓了搓手,南枝已经将羊羹端了上来,“小娘,这羊羹没有问题,你趁热吃吧。”
十八娘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人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肉眼可见的雪粒子。她将蓑衣斗篷一脱,露出一张清秀的脸蛋儿来,恰是今日一直未见的北流。
“小娘,都按照你说的办好了,鱼儿已经上钩了。很快咱们就可以收网了。”
第二百零七章 风雪夜归人(一更)
雪越下越大了,郑慧流提着灯笼,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雪地里。
自打他出生以来,别说像这样踩在雪地上了,就连开一下窗,也会立马有人上前关了,提醒道:“小郎别着了凉,待会儿又咳嗽了。”
他摘掉自己的斗篷,伸出手去,雪花俏皮的落在他的手上,冰冰凉凉的,不一会儿,就融化了。
没有人比他更理解十八娘,那种看着自己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你再这样,我的那些珍稀药材,可就喂狗了。”
在黑暗的拐角处。
一个年轻的穿着红衣的男子,倚着墙,懒懒地斜站着。数九寒天,他却敞开了衣襟,露出白白的锁骨。
“别说得好像你是济世神医,你的药,我和子期都已经付过代价了。”
那男子笑了笑,像是午夜里的银铃铛。
“你还提子期?也不知道是谁,趁着李子期不在长安,就来挖兄弟的墙角。你在指责我不讲义气之前,何不看看自己的丑陋模样。”
郑慧流拍了拍手上的雪,扯了扯斗篷的帽子。
“你的眼睛脏,所以看什么都是脏的。崔闽,难怪世家都说,嫡庶有别。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庶子,即使把你放在阳光之下,你也永远都是阴沟里的臭老鼠。”
他说着,用脚尖踩了踩路边的雪,感觉到鞋子里头冰冰凉的,袜子都湿润了,心中满是欢愉。
快活是一天,堵心也是一天,所以比起让自己难受,他更喜欢看着别人难受。
崔闽被踩到了痛处,果然直直的站起了身,目光冷冷地看着郑慧流的背影。
“你就不怕我在你服的药里头下毒?我可是神医。”
郑慧流突然回过头来,笑了。
“反正我迟早也是要死的。你若是真的神医,也不会治不好沈十八了。你不敢对我下毒,因为我若是死了,明日长安城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四皇子他压根儿就是一个女……孩……子!而你最爱的阿姐,就是一个大……骗……子。”
他每说一句,崔闽的脸色就黑了一分。
他咬着牙,愤愤的抓起一把雪,猛地往郑慧流的头上一扔,雪顺着他的发丝落进了脖子里,冰冰凉的。
郑慧流却还是带着欠揍的近乎完美的微笑,“你看,这就是没有好好教养的结果。作为世家子,怎么可以露出这么愤恨的表情,做出这么失礼的举动呢?我们只会微笑着,把刀扎进你的心窝子里。”
他说着嫌恶的摇了摇头,“只可惜啊,这些你一辈子都学不会了!”
郑慧流说完之后,又一深一浅的走了起来,雪屐踩在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清脆悦耳,好似一曲欢快的小调。
崔闽一拳砸在墙上,愤恨的翻身上马,快速的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奔去,“我不下毒,罚你三日没药吃”。
等他一走,郑慧流顿了顿脚,冲着天空摆了摆手,悠哉悠哉地晃悠着灯笼,朝着郑家的庄子上走去。
在茫茫的雪地之中,一个全身雪白的身影悄悄地摸进了十八娘的温泉庄子里。
如今已入夜,庄子上并无太多的乐趣,总是早早的便熄灯落锁歇了。
十八娘坐在烛光之下,一针一线的缝着一顶虎头帽,她身旁的碳火红彤彤的,时不时的发出嘭的炸裂声。
屋子里闷闷地,南枝在小桌上放了一盆金桔,去味儿。
突然之间,她看了屋顶一眼,一个翻身,抓起了床头上搁着的清越剑。来人脚步轻盈,是个高手。
十八娘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窗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快速的出手,将剑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之上。
来人一头乱发,像是鸡窝一般顶在头上,头上的雪如同一顶白色的帽子,穿着一身腥臭哄哄的羊皮衣,双眼发青,嘴唇开裂,看起来十分的狼狈。
十八娘一看,将清越剑收回鞘里,又坐回了火盆子旁,拿起虎头帽继续缝了起来。
“你不是去太原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子期看着她的脸,鼻头一酸,想要过去抱住十八娘,可是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雪,又住了脚,将那破羊皮袄子脱了,蹲在火炉子前边,将自己烤得热热的,冒出一道道白色的烟雾。
“你靠那么近,头发该烧着了。”
李子期将头挪得远一些,“我身上凉,怕冻着你,想要快些把自己烤暖和一些。”
十八娘一愣,手上的针不小心扎到了手指,流出了一颗圆滚滚的血珠子。
还没有回过神来,手指已经被李子期含在嘴里了。
那天夜里,他起身出去,回来的时候,也是蹲在炉子边,将自己烤得热烘烘的了,才靠了过来。
李子期松开十八娘的手,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十八娘的肚子。
“我一接到西屏的传信,就立刻赶回来了。他有没有长大一些?”
十八娘点了点头,“应该有吧,不然南枝炖给我那么多鸡汤,不是白饮了么?”
她说着,不着痕迹的将李子期推开了一些,站起身来,提起桌子上的白瓷水壶,轻轻地问道:“四皇子是女儿身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因着她有孕在身,南枝不让她再饮茶水了。
这壶里头,装着的是红枣桂圆枸杞茶,倒到纯白的瓷盏里,圆圆墩墩的,十分诱人,散发出甜甜的香气。
十八娘将茶盏倒满了,又取了一个小银勺,放到盏中,推到了李子期跟前。
“我打算说出去,这样四皇子变四公主,与大位无缘,崔家出局,朝堂上的平衡将打破,二皇子一家独大,太原王氏势必要抖起来。你以为,以赵义的性格,会容忍王家站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么?不能,下一个死的就是王家。”
她说着,悄悄看了看李子期的眼神,冷冷道:“咱们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你说这个计谋好不好?”
见李子期不说话,十八娘垂了垂眸,“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杀了我灭口。你当黑羽卫这么久,自是知道的,只有死人才不会说错话。”
第二百零八章 他死你死(二更)
李子期一听,将十八娘抱得紧紧地,像是要嵌进自己的肉里。
他用手指极其认真的替十八娘梳着发,他的手刚被火烤过,暖暖地,十八娘却感觉到他不停地在颤抖。
“不行,十八娘。崔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救你的人,他若是死了,你也会死的。”
十八娘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小芽儿,突然之间舒展了开来。
她笑了笑,将发丝轻轻的用发带捆了起来,伸出手指去,摸了摸李子期干枯的嘴唇。
“所以说,最知道我的人是郑慧流,而不是你。一个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刚开始会恨,会害怕;再后来呢,会绝望,过一天便少一天;到最后,便会麻木,不过就是一死,过一日便是多活一日。”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不恨你见死不救,却会恨你骗我。而我恨的人,都已经成了一黄土,在我死去之前。”
李子期却是哭了。
“你心悦我少一些,所以你舍得离开我;可是我却不舍得。”
他怎么能够眼睁睁得看着十八娘去死?
他上辈子已经看着她死过一次了,这辈子怎么能够重蹈覆辙?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当自己真是镇平王的儿子。母妃不理他,父王偏疼李子安。天地之间,唯独他一人,孑然一身。
上辈子也还是十二岁进黑羽卫,只不过那时候的十二岁,是真的十二岁。
每天都被那些王八羔子揍的一身的淤青,除了一张脸,简直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为什么呢?别的世家贵子的十二岁,可以出去寻花问柳,可以附庸风雅,可以去玩儿蹴鞠。
可他李子期却要拿起手中的剑,麻木的杀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天道不公!
他躺在屋顶上,用手遮住自己的眼,默默的掉眼泪。
长安城的日头,真的是太烈了。仿佛要将他内心的所有阴暗,都晒得无所遁形。
可是,有光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影子。
他一有机会,便去偷看十八娘。
她也没有父母疼爱,孤身一人。那些衣着光鲜,说起来还是她的堂兄堂姐的人,奚落她,侮辱她,嘲笑她。
她都挺直了脊梁,站在那里,一个个的狠狠地还回去。
那时候的沈十八,是整个范阳,最耀眼的小娘!就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李子期蹲在房梁上,躲在树荫里,像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影子。
他自惭形秽。
他只敢躲在一旁,悄悄的模仿着十八娘的样子。她伸出右手,他就伸出左手,好似那样,他就能真的牵着她的手。
若是能够默契的碰一下,他都会红着脸,看着自己的手,躲在一旁笑出声来。
随着李子期年岁渐长,赵义给他布置的任务越来越多,他去范阳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
他心中憋着一个妄想,若是他立了功,在赵义面前得了脸,是不是就可以请了圣旨,去求娶十八娘呢?
可是等着他带着一身的伤,再次来到范阳的时候,却什么都已经改变了。
那是一年花朝节。
十八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衫,小脸儿红扑扑的像是一个红果子。她梳着双丫髻,坠着圆润的珍珠。
那个珍珠他认得,是他花大价钱从南边收了,再让人特意去卖给十八娘的。
她笑得前所未有的美。
在她的身旁,真的就站着了一个年轻的男子。
这个人的画像,李子期曾经在赵义的案头上见过,他是太原王氏宗子王六郎。
王六郎手中正拿着草,认真的编着一条手绳。十八娘瞧着,低下头,吃吃的笑。
他的手心里可能有虫子在爬吧,痒痒地,一直酸到了心里。
李子期蹲在草丛里,也扯了身旁的一根草,认真的编了起来。
王六郎编的太大了,明明十八娘的手腕就很细,一不小心就会掉出来的。而他编的恰恰好,细密又工整,比那街头上卖手绳的大娘,编得更好一些。这是他偷偷的比划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才比划出来的。
可是王六郎那个戴在了十八娘的手上,李子期的那个,却只能扔在了草丛里。
他就那样麻木的跟着,跟着他们去了小河边采花儿,跟着他们去了面摊上,看着他们吃面。
这家的面放的醋太多,辣太少。十八娘更喜欢城东头的那家。
可是她却坐在那儿,开心的吃着,还冲着王六郎笑,说这面味道真好。
李子期蹲在街角,默默地想着,日后他最讨厌的吃食,大约就是面了。最讨厌的人,大约就是姓王的。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没有人再唤他李子期,大楚的人都唤他,活阎王。
李子期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他在十八娘的窗外蹲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一早,便离开范阳,回了长安。
他听说,十八娘簪了牡丹花。他听着,一把火把镇平王府的牡丹花全都烧了。这样她就要嫁王六郎了。
他听说,他们定亲了。明年的花朝节,她就要嫁王六郎了。
他听说,她在一次花宴上,晕了过去,大夫说,她活不过十八岁了。
李子期那夜掉了一整夜的泪,他都没有想到过,自己身为一个男子,竟然能够伤心成这个样子。他不停的抹掉,可是眼泪就是这样不停的涌出来。
李子期一把跳进了荷塘里,将自己淋了个透心凉,这才翻身上马,连夜的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