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梳洗一下,她看镜中的自己,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好像倏然失去了全部光彩,憔悴得极为明显。下楼的时候正碰见妈妈也从房间出来,母女相视的时候都愣了愣,都被对方的黯淡脸色吓了一吓。
早饭如意料中沉闷,母女二人都食不下咽。“妈,小逸要下午三点多才到,你再去休息一下吧。”梅施看着对面妈妈青苍的脸色,担心地说。
赵舒元点了点头,扭过脸看了会儿窗外,“你也别去接小逸了,万一下雪,班机不知道会延误到什么时候。”
梅施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小逸几次回国她都去接了,生怕他回来没个亲人来迎接都会感到失落。可是今天她太累,阴暗的天色让她的心情更沉重,更觉得疲惫得近乎脱力。
饭后母女二人各自回房,压在心上的力量实在太沉重,即便挤在一起,非但不能互相安慰,反而要想起对方的痛苦,还不如各自承担自己这份。梅施似睡非睡,昏昏沉沉地不停翻身,连中午饭也没吃,直到下午两点多才勉力起床。收拾整齐,她下楼准备梅逸回家的种种,总不能再让妈妈操心了,她现在能为这几家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天空飘起雪花,梅施看着纷纷扬扬的落雪,担心地长蹙眉头。赵舒元也下楼来,呆愣愣地站在窗边看下雪,连句担忧的话都说不出来,往日赵总的风采消失得一干二净,梅施坐在沙发里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妈妈老了。
梅逸打电话来,说已经平安到达,下雪并没耽误降落。赵舒元松了口气,坐在沙发里神色不安地望着门口,梅施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突然鼻子酸疼,她赶紧假装咳嗽抬手遮了下来得非常突然的眼泪,这么盼儿子回来,估计是妈妈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知道,妈妈是太疲惫了,哪怕是不争气的儿子,也想依靠一下。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梅施愣了一会儿才从衣袋里拿出来看来显,心里突然翻腾起波澜,又因为屏幕并没显示阮廷坚的号码而倏忽冷却。“你好,薛勤。”其实她想按静音,随这通电话自生自灭,可妈妈已经露出怨怒的神色,以为是阮廷坚打来的。梅施怕不接更坐实了她的猜测,白白惹妈妈情绪悸动。
“梅施……”薛勤似乎有点儿尴尬,叫了她一声陷入沉默,梅施根本无心应付,漠然地等待他继续。“你父亲的事,我也听说了。”梅施还是一语不发,她还能说什么呢?“我有一个朋友在检察院工作,也许能帮上一点儿忙,需要见一见吗?”薛勤问得婉转。
梅施皱了下眉,真没想到薛勤为这个打电话来,“好,几点见?”她也知道,爸爸的案子以薛勤这个级别认识的人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大忙的,哪怕只是能安排见一见面也好。薛勤约了五点,梅施答应。
她向妈妈说明了情况,赵舒元连连点头,竟似报以非常大的期望,嘱咐她和人家好好谈。梅施有点儿后悔随口对她说了这件事,没想到妈妈会这么重视,她低估了她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恐怕最后还是要妈妈再失望一次。
打扮妥当要出门的时候,梅逸也回家来了,梅施看着他一改往昔浮躁,渐渐显露出成年男人的沉稳,进门后搂住妈妈,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妈妈,放心,你还有我们。”妈妈哭了,泪光中神情安慰。梅施多了份无力感,小逸给妈妈的抚慰,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小逸,我出门一趟,你陪妈妈吃饭吧。”梅施勉强笑着说。
梅逸看了妈妈一眼,“恐怕不行,我马上要出门,阮廷坚约我立刻赶去见这个案子的相关人士。”
梅施浑身一僵,说不出话。
“阮廷坚?!”赵舒元一听这个名字就火了,“你还指望他帮咱们?他约你去?!我怕他连你也算计了!别去,小逸!就是这个混蛋陷害你爸爸的,他让你爸定罪!”
“妈!”梅逸无奈地叫了一声,若论有罪,梅国华绝对撇清不了,阮廷坚或许是想丢车保帅,但说道陷害就太过分了。而且,摆明了梅家现在只能求助于他了。
“你不许去!还是让施施去见她的朋友想办法!以后我们家的人都不要和阮廷坚再有任何来往!何必上赶着给他垫背!”赵舒元瞪起眼睛,说话的口气简直像在诅咒,她对阮廷坚竖起了强烈的恶感,甚至到了毫无理智的程度。
“那……我走了。”梅施觉得必须立刻离开,妈妈说的话,让她的心钝钝地疼,昨天刚压服的痛楚全因为这句话重新爆发出来。
“姐!”梅逸被妈妈拖住,来不及阻拦梅施,“外面在下雪,你还是别出门了。”阮廷坚在电话里和他说得很清楚,这个案子极为敏感,简直成了圈内的高压线,凭姐姐认识的人根本使不上力气。
梅施走得匆忙,根本没听见梅逸的话。走出家门,雪已经下得很大,梅施叹了口气,还是决定自己开车,这样的天气打车非常困难。
所有的车辆都在龟速移动,梅施用了十几分钟还没开上主路,手机响了,梅施以为会是薛勤,因为雪路难行,她已经迟到了。没想到竟然是阮廷坚,她听他喊了声施施后,把车停靠在路边,听着他说话,她没办法继续开车。
“施施,我听梅逸说了,你还是快回去,没用的。”阮廷坚的声音依旧平静,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能听出他的担心。
她现在尤其听不得他的这种口气,这样会让她心软,结局已经注定,心软就更加痛苦。她冷笑一声,只有这样胡搅蛮缠死犟到底才能熬过这一阵剧痛,“没用?”她的声音在颤抖,可还是尽量说得讽刺,“你当然希望没用,这样你就安全了,鼎亿就太平了!”
阮廷坚显然被刺痛,沉默了一会儿,隐忍地柔声说:“施施,听话,回去。今天雪很大,开车外出危险……”
梅施啪地挂断电话,眼泪汹涌而出,她不能再听下去了。他为什么还要对她说这样令她抵御不住的话?!他说施施听话的时候,她的心像是被千针万刺扎过。话全涌到嘴边,她想告诉他,她有了孩子,她害怕,她舍不得不要孩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不是飞快地挂断电话,她会说的,她会在他那样喊她施施后,把心里的话全对他说的!
眼泪顺着脖子流下去,冰冷刺痒,梅施打了激灵。她又被蛊惑了,说出来无非是两个结局,阮廷坚要这个孩子,那妈妈会气疯的,绝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又或者……阮廷坚不要这个孩子……
梅施掩住脸,呜呜哭泣出声,她自己放弃孩子,这痛或许还能熬得住,他不要,会让她一辈子活在最悲惨的地狱!
梅施几乎凶恶地关闭了手机,她不要再听半句扰乱她心神的话,她已经够可悲的了,不能连最后的尊严都丢了。抹干眼泪,梅施开动了车子,她已经迟到了,不能再耽搁下去。
虽然迟到了近四十分钟,因为薛勤约他的朋友六点见面,梅施还比那人早到了。薛勤为她点了杯热咖啡,梅施礼貌地道了谢,她发现薛勤在打量她,或许是她敏感,薛勤看她的眼神完全不同以往,带了点怜悯,却没有了上几次见面时隐隐期待的暧昧。
她有些恶意地会看他,虽然他在这时候出手帮她也算雪中送炭,可她就是无法由衷感谢。薛勤想要的是个家世良好的女友,梅家败落了,他便不再用灼灼的眼神看她。这次主动相帮,梅施也想不透他的心思,或许当初她和他无疾而终,他只是想寻回心理优势?眼前的这个男人分明是她少女时代的白马王子,此刻看来却处处透着世故和虚伪,他甚至不能坦然回应她的视线,讪讪地垂眼,假意搅拌咖啡。
“梅施,”薛勤放下小勺,似乎决心问个明白,抬眼看她的时候,眼神始终不算沉稳,只瞥了她一下便虚了焦距,“也许这个时候问并不合适,我就要出国找机会,几天后就走,所以……”
“你问吧。”梅施沉声说,以前她总觉得薛勤处事得体,可现在听他说这些看似周全实则虚假的开场白让她十分烦躁。
“为什么你突然疏远了我。发生了什么事吗?”薛勤皱眉。
梅施看着他,其实她也想到他会问这个,可现在她对这个话题除了厌烦还是厌烦。“我以为你知道。”梅施笑了笑,掩饰不住讽意,当时他真是给了她意想不到的一闷棍。
薛勤被她的笑容刺得一颤,他早就有所怀疑,听了她的话,看她讥诮的神情,忍不住脱口问出心中所想:“张曼找你了?”
梅施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一时无语,她真为那个叫张曼的女人感到可悲。薛勤被她看得失去镇定,在椅子里局促地抬了抬身子。
“没有,她没来找过我。”梅施皱眉,意兴阑珊,她何必解释?可她真的为张曼不值,这个男人抛弃了她,梅施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的脸上甚至流露出无奈的神情,她体谅这个虚伪的男人,认为他考虑找个富家小姐来改变人生并不是不可理解的。她的退让,她的忍耐,换来的却是这个男人的猜忌。
她一句话也不想再和薛勤说,幸好薛勤的朋友这时候来了,是个长相斯文的年轻人,笑着问薛勤:“有什么要紧事非要面谈?害我大雪天也急忙赶来。”
梅施的心更凉了一点儿,原来这个人连薛勤为什么找他都还不清楚,能帮一把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果然,薛勤只简单地说了下是有关梅国华的案子,他的朋友就收了笑,一脸莫名其妙,“这个案子别说我了,就连我们老大也摸不到边。你早说是这事,我都不用大老远赶来了。”
梅施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忌惮,因为她是梅国华的女儿吧,果然他立刻起身,“我还有事,你们聊,今天对不起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他走得匆忙,避而远之得十分急切,连稍微掩饰一下都顾不上。
“对不起。”薛勤有些抱歉,“没帮上什么忙。”
“没关系,我还是得谢谢你。”梅施敷衍地说了句虚情假意的话,像是嘴巴自己答的,根本没走脑子。她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找人帮她只不过是个一举两得的借口,既让她感谢又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不过就是想在出国前问问清楚张曼有没有破坏他的好事。
手段真是拙劣又虚伪,他想知道直接找她出来问,她或许还会更舒坦点儿,现在她简直像被耍了,他就这样小看她的智商吗?
“我家还有事,今天就不请你吃饭了。”梅施站起身,即便是客套话也说得生硬。
薛勤点头,梅施再不想多看他一眼,径直走出了咖啡店。
路上的雪已经积了很厚,雪花纷扬而下没有半点停的意思。马路上车流滚滚,因为雪天延长了下班高峰,梅施疲惫地汇入车阵,路灯、车灯璀璨一片,晃得她心烦意乱。车行的速度和走路差不多,梅施长长吐了口气,肚子竟然开始饿了,原本毫无胃口却因为经历了这么番情绪的大起落而饥肠辘辘。
好不容易拐出主干道,车明显少了,她加快了些速度,天已经黑透,虽然时间还早,却让人有已是深夜的错觉。
一辆面包车突然从小路拐出来,速度飞快地冲上主路,梅施躲闪不及,面包车简直就没来得及减速,硬生生拦腰撞上梅施的车。
整个过程很恍惚,梅施只觉得路灯、迎面来的车灯全变成刺眼的光点,在她眼前疯狂地晃动,耳边是或尖锐或沉闷的撞击声。开始并不觉得疼,好像坠入了时间的黑洞,外界的一切都停顿了。气囊弹开狠狠打了她的脸颊,像被人用力掴了耳光,疼痛便从脸极快地蔓延至全身,胸口被硌了一下,呼吸都变得难受,一条腿没了感觉,只觉得冰冷肿胀。梅施死死攥住身后的毛垫,通常这时候人不该昏过去没了知觉吗,为什么她好像比平时还清醒。
每一种痛,她都感受深刻,小腹里像有人揪住她的血肉使劲绞拧,一股股的潮热从身下涌出,顺着有知觉的那条腿不停向下淌,温热冷却得非常快,梅施觉得刚流出的血马上就要结成冰,这又冷又潮的折磨加重了她的痛楚,有人来砸车窗想救她出去,她疼得呜呜哭泣,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来。
失去……非常缓慢,梅施甚至明晰的感受到每次把孩子推离她的收缩,这过程非常漫长,长得她陷入了绝望。
车窗被救援的人砸破,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她瘫软在支离破碎的汽车里,被各种苦痛拆解吞吃,终于意识陷入昏暗,她竟然感到欣喜若狂,太难受了,昏过去也罢,就这样死去也罢,她已经不想再煎熬于这样的炼狱。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的脑中什么都没有,谁也没想,她满意地坠入黑暗,这世界上每个她舍不下的人都让她痛苦,想不起来是上天的慈悲。
好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她,又好像有人在吵架,梅施想睁开眼看看热闹,却怎么都使不上劲。
“你们还是多喊喊她,让她尽快恢复意识。”这个声音是她听见的距离最近的,非常权威,是医生吗?
然后她就听见妈妈一遍一遍喊她名字,有点儿像手机铃声不停响的感觉,让人着急又烦躁,梅施想应一声,让妈妈别再喊了。等她努力半天睁开眼,房间里反倒一片安静,没有妈妈,也没人喊她名字。梅施一下子恍惚了,分不清哪些是幻觉。
转了下眼睛看四周,确定这里是医院,记忆兜头灌了回来,她惊惶万分地想抬手摸摸肚子,却一点儿力气也没,她只能使劲抬头,想看一看。她的一条腿打了石膏,用吊带固定在架子上,肚子本来就没显,当然看不出异样,但是她知道……孩子肯定是没了。
“为什么不跟我说?”阮廷坚的声音非常沉冷,梅施吓了一哆嗦,这才看见他一直坐在床头对面的沙发里。梅施没想到他会在,愣愣地看着他,和他在一起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冷漠。她原本以为他是天生冷脸装酷的人,和现在相比,平常他的表情都可以称为面色和善。
阮廷坚皱起眉,睫毛的阴影让眼瞳看起来更加幽深,梅施的怔仲让他有点儿不确定,毕竟她不是什么细心的人,“你,知道自己怀孕了么?”
听了这话,梅施虚弱地冷笑了一声,声音漂浮无力,语气却不改讥嘲,“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傻?”
阮廷坚抿紧双唇,下巴显出近乎残酷的弧度,他并不愿相信她隐瞒这件事的原因,即使心知肚明,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梅施直盯盯地看着他,他这副神情……是在谴责她?现在她痛苦,委屈,受伤了,他凭什么来怪她?她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她不想去分辨自己的对错,也不想去追究这件事谁的责任更大,她只想大声地告诉他:他没资格怪她!
“阮廷坚,我还知道很多事。”她近乎刻薄地冷笑,虚弱苍白的脸色反而让冰冷的笑容更加残酷伤人。阮廷坚沉默地直视着她,双眉紧锁。“告诉你吧,我压根就没想要这个孩子。”梅施咽了下口水,猛然来袭的痛苦激得她口不择言,“即使没有这次车祸,我也预约好了流产手术!”她发现,这么残忍的话奇异地遏制了自己的心痛,对啊,孩子虽然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开,也算在她计划之内。
阮廷坚放在沙发上的手缓缓紧握成拳。
“得了,阮廷坚。”梅施瞧着他骇人的神色,嗤笑了一声,“你和姓贺的儿子都那么大了,何必假作在乎这个原本就没想要的孩子?”
阮廷坚露出诧异的神情,但听见她自我开脱的生硬理由忍不住低低冷笑了一声,“我原本就没想要?”
“当然!”梅施的声音都拔了尖,鲁莽地打断了阮廷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