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宛若海水涨潮,越来越高,终于结成席卷一切之惊涛骇浪,急冲而来。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股紫红金光冲天而起,霎时爆发四方,适才凌厉不绝的白色剑光宛若残兵败将四下溃散,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紫光圈将五位金丹修士不约而同被撞飞开去,重重摔倒在地,有人禁不住吐出心头鲜血,有人脸色青白立即盘腿运息,有人受伤过重,哆哆嗦嗦自怀中储物袋摸出丹药连连服下,更有甚者倒地不起,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紫光散去,人们这才看清,青龙之上立着一人,紫衣翩然,面如冠玉,他手握龙角,轻轻一拍,那青龙晃晃脑袋,哈哈大笑,如人一般肆意狂妄,张嘴口吐人言,大声道:“左律,你个老小子,作甚缩头乌龟?今日本尊与我家主人前来与你算老账,快滚出来!”
那青龙喝声绵远,传遍周遭,闻者无不变色,那青龙却甚为得意,摇头晃脑道:“不出来?老子便将你徒子徒孙这块地方夷为平地,将你禹余城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你要不要试试?”
就在此时,只见数道金光疾驰而来,金光未至,已闻人声:“文始真君!我禹余城与你琼华派素来交好,同气连枝,你却三番两次挑衅我派,更对我太一圣君出言不逊,真当我禹余城无人了么?想挑战太一圣君,先问过老夫手里的法器再说!”
他话音未落,一顶巨大的伞冲天而起,正是禹余城城主,元婴修士左元宗炼化的法器“日照伞”,此法器刚猛霸道,加入元婴修士毕生精修之功力,一打开便遮天蔽日,将青龙所在头顶遮得密密实实。法伞下灵力逆流成漩涡,逐渐增大,竟有将此方寸之地之灵力抽干殆尽之势。与此同时,左右两位禹余城左家长老立即施加法诀,以助城主一臂之力,青红两色的攻击不断加强,顿时为日照伞周遭施加一圈严密的囚困阵法。
这一阵法无疑比适才的“十方风驰剑阵”要高明许多,一来施法者乃禹余城最顶尖的修士,二来又有禹余城独一无二的法器“日照伞”笼罩其上,放眼整个玄武大陆,便是对付化神初期大能亦能斗上一斗,用此法来对付孚琛这样的元婴修士,原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然而不怪禹余城城主左元宗为人向来谋定而动,慎之又慎,他一感应到“十方风驰剑阵”被破,便知此番孚琛所仰仗之青龙非等闲之物,且若非有恃无恐,谁人会狂妄至禹余城挑战当世第一高人?故一上来,左元宗便使出杀招,试图一招制敌,继而徐徐图之。
感受到日照伞源源不断将对手灵力抽取出来,左元宗甚至心头涌上一丝伪善的可惜,要知道,伞下之人可是琼华最负盛名的文始真君,一位千年难遇的青年才俊,假以时日,琼华那个老旧门派没准就会因他而重现生机,发扬广大,而其间若其他三大门派后继无人,没准再过千百年,琼华就要一支独大,将他禹余城踩到脚下。
往昔这事令左元宗每每想起皆有些悻悻然,他自持身份,又生性谨慎,不肯做那等落人口实之事,只是私下里却不免介意,尤其是看到禹余城后辈皆蝇营狗苟,全无一人有宗师派头时,简直恨不得哪天天妒英才,将这位文始真君收了去才好。
没想到天可怜见,今日却让这位天资卓著的人物自己送上门来。
而且还能用这么堂皇冠冕的借口狙杀。
左元宗越想越是兴奋,他一面加紧收缩日照伞内的漩涡,一面在脑子里迅速盘算好要将这一龙一人狠狠重创,却不能真要了他们的性命,以免真个跟琼华结下深仇大恨。
他就是要让涵虚真君吞下这哑巴亏还得出言致谢,谢他对孚琛的不杀之恩。
就在他浮想连篇之时,却听边上一人道:“城主法器果真厉害,连元婴修士都这般手到擒来,这下看琼华那帮牛鼻子还敢在我等面前耀武扬威?”
左元宗面露微笑,又听另一人得意洋洋道:“也叫天下修士知晓,我禹余城的城门,不是想闯便闯……”
他话音未落,左元宗却禁不住皱眉,他忽而察觉到有那个地方不对劲,但仓卒之际,却又辨不清这不对劲之处,到底在哪。
风驰电掣之间,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那不对劲恰恰是刚刚那人所说的“手到擒来”四个字。
日照伞再神奇,它也只是个法器而不是神器,孚琛再无能,他也是个元婴修为的修士。
哪来的手到擒来?除非诱敌之计。
左元宗大吃一惊,忙喝道:“收阵!”
可已经迟了,那原本被日照伞压制得缩成一小团的青龙突然紫光大现,闪耀得人睁不开眼,左元宗还未来得及捏法诀,却听得一连串噼啪脆响,那紧紧团在一处的灵力漩涡骤然逆转,将他的灵力反抽出丹田,左元宗脸色一变,忙运起功法全力抵制,可灵力流逝之快简直到匪夷所思之地步。就在此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日照伞因承受不起几位元婴修士的灵力而四分五裂,排山倒海的巨力四下冲射,左元宗宛若被人狠击了一记心脏,于半空中连连退了十几二十丈远,他靠着功力深厚勉强立定身子,却见左右两位元婴长老,皆脸色苍白,身形疲软,有一位嘴角甚至沁出鲜血,不用查看都知道丹田定是受损。
而在他们对面悬浮着一位仙姿华美的青年修士,他面带微笑,鬓发齐整,衣袍翻卷,手持一柄透明大刀,迎着日光,那刀两侧篆刻栩栩如生的龙纹,有紫色流光运转不停,美不胜收。
任谁得见,都要夸一句好风仪,然而左元宗一接触到他的眼睛,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想往后退一步。
那眼眸黑得发紫,在那一瞬间,左元宗甚至以为自己看到血红乍现,然仔细再看,却全无痕迹。
他忽而就明白了这位文始真君为何敢上门挑衅了,或者他从一开始就理解错,这不是挑衅,而是约战。
与当世第一修士约战。
孚琛直直看过这些修士,却视同无物,他的声音亲和温柔,嘴角甚至带着习惯性的微笑,他就如同与老朋友寒暄一般,将这句话传遍整个禹余城。
“左律,我修为已与你相当,你当日曾言,若有今日,我可与你一战。”
“强者为尊,胜者为王,当强弱悬殊太大,则杀便杀了,也不过小事一桩,这是你说过的,百年前你屠我樟南温氏满门如灭蝼蚁,今日我屠尽你禹余城满城亦如灭草芥。左律,你要不要当面看看?”
他手里的青攰神器轻轻一扬,一股强大的能量瞬间冲了出去,轰隆巨响声中,外城大半片城阙登时倒塌崩毁,一时间尖叫惊呼,鬼哭狼嚎,也不知死伤几何。
孚琛却面不改色,横刀胸前,面带笑容,再一指,青攰神器龙吟声起,另一波巨大的冲击猛扑内城护山大阵。轰声不绝,那阵法被击得内凹又反弹回去。
孚琛微微扬起眉,纵身一跃,手持青攰,当头劈下。
左元宗惶急道:“快护阵!”
禹余城修士奋不顾身扑将上来,以自身灵力结成法诀加持于护山大阵上,然而无济于事,化神期功力加上神器,寻常修士那等微博修为根本无济于事,冰裂声过,那大阵被硬生生劈开一个缝隙,随后缝隙越裂越大,哗啦声声,竟如冰原崩裂,一泻千里。
护山大阵一破,内城对孚琛而言便再无遮掩,左元宗心急如焚,眼见门派千万年基业便要毁于敌手,他一咬舌尖,喷出一口心头血,运起最后的灵力,结成毕生所学之“灵犀指”,直直朝孚琛后背打去。
灵犀指乃青玄仙子所创,多年来已被左元宗参悟得甚为透彻,他将一身功力全集中一指上,那是两败俱伤共求亡的打法了。
左元宗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向来要办什么事都崇尚劳心者治人,他从没想过这一手有天会被自己用上。
正如他从未想过,明明不见之前见过的孚琛只是元婴初凝修为,为何一转眼,他竟然能逼得自己以命相搏。
就在他的掌心即将碰上孚琛后背的一刻,突然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他拦腰截住。
他低头一看,却见一条灰扑扑的带子将自己整个拦住。
那带子明明灰色做底,毫不起眼,仔细看去,却隐隐有金色纹路,忽隐忽现,似有无数流光溢彩,皆深藏其中。
嗖的一声,他已经平平落地,耳边忽而传来一个清脆女音,带着困惑问:“老头,你适才莫不是要寻死?”
他转过头,却见眼前一位女修正睁大眼睛看他,那女修一身白衣,腰佩绿丝绦,乌发如云,眉目如画,风仪无双,一颦一笑,只瞥一眼,便宛若千年时光慢慢回转。
左元宗还记得,那时候自己不过是刚入修门的少年,天赋也不高,出身也寻常,为人也不够机敏,在一众聪明伶俐的师兄弟中,委实不够瞧。
他每日勤勤恳恳苦练,却不得要领,门派小弟子大比之期将至,他常常焦灼得夜不能寐,因为输了,在禹余城就意味着要低人一等。
而他已经过厌了低人一等的日子。
他向前辈请教,如何方能迅速提高修为,所得答案无非丹药妙法等等,可他一寻常弟子,何来这等机缘?
有人告诉他,禹余城内城禁地,乃第一高人左律清修之所,若能入他法眼,则无异于一步登天。
他一听便心动了,却不晓得那人不怀好意,禁地之所以为禁地,便是因为设置有利害禁制,有严厉门规,不然人人都想得高人青睐,个个都去左律面前争取表现,左律还修什么道?他平生最恨投机取巧之途,若门派弟子因触动禁制而毙命当场,左律通常不闻不问。
可彼时的愣头青左元宗哪里晓得其中利害?他于是处心积虑浑水摸鱼,真个混入内城当中,也真个让他摸到禁地的边。
可惜他一触动禁制就被反噬神识,小修士所学道法有限,根本不知如何抵挡,不出片刻便倒地不起,奄奄一息。
就在他要毙命之时,耳边却听得有人笑道:“主人你瞧,这又有个不知死活来求左律传授功法的禹余城弟子。咦,好像还没断气。”
下一刻他便被人整个翻了过来,抬头朝上,朦朦胧胧间,却见一白色身影绰约窈窕,那女子朝他侧过身来,露出半边脸颊。霎时间,左元宗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见到传说中的藐姑仙子。
然后,那女仙手轻轻一拂,一股清凉冰沁的气息顿时将他整个笼住,五色轮转之间,他听见那女仙淡淡地道:“你若死在此处,等于左律又造杀孽,终究不利他日后证道登仙,我救你,你却要承他的情,你可明白?”
左元宗立即点头。
女仙颔首道:“倒是个明白孩子,如此看来,也算有些机缘,也罢,清河,将我日前所创之灵犀指功法送他吧。”
另一人道:“主人所创功法皆是世间难求,便是左律用不上,也犯不着送给这么个不入流的小东西……”
“清河,”女仙缓缓道,“当日我一身杂灵根,比起这个孩子,可还不如。”
那清河顿时哑了声。
女仙低头看他,轻声道:“修身修心,好自为之,去吧。”
左元宗闭上眼,只觉一股冰冷之气自眉心注入,脑子里自然而然印下灵犀指功法。这功法精妙异常,从此令他于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翘楚。
他后来才知道,传他功法的女仙,乃玄武大陆的传奇人物青玄仙子。以他之世故,也猜到青玄仙子与左律之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纠葛,但那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就是凭青玄仙子传功这半师的缘分,凭左律受了青玄仙子无数恩惠无法对他假以颜色的缘故,一步步往上爬,终于成为禹余城的城主。
可到这生死攸关的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忘记过少年时的遭遇,从未忘记那一刻,女仙悲悯而疏离地对他说:“修身修心,好自为之。”
左元宗看着眼前这个酷似青玄仙子的女修,猛然内息一乱,心口一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喂,老头,你没事吧?”
他笑了笑道:“仙子救我,却要我承太一圣君的情,左元宗不敢不从,此生兢兢业业,领禹余城效命圣君,幸不辱使命……”
他一句话未完,有一口血喷了出来。
就在此时,他却听得对面那个文始真君低低喊了一声:“陵南……”
声音有压抑的温柔和缠绵悱恻。
左元宗忽而想起,这眼前的女修,并不是当年的青玄仙子,她只是青玄仙子一缕魂魄的转世。可这个女孩,却远比青玄仙子要生动,要血肉丰满,要有活力,她曾是琼华女弟子,是文始真君的亲传弟子,是太一圣君左律一心要与之双修的对象,也是琼华那种讲老规矩的地方千百年来头一个要脱离门派的女修。
左元宗他想起记忆中那个神情郁郁的女仙,再看眼前这个眉目鲜活的女孩,突然觉得,若当年青玄仙子如眼前的女孩儿这般活着,或许,一切都会好很多。
无论琼华派还是禹余城,甚至整个玄武大陆,可能都会好很多。
一只冰凉的手迅速捏开他的下颌,一粒带着浑圆灵气的丹药被塞了进去,左元宗睁开眼,却见曲陵南皱眉道:“怎么胡言乱语起来,快吃药运息吧。”
就在此时,内城忽而风云突起,一股压倒性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一玄衣男子踏步自空中徐徐而来,他步子明明不大,却顷刻间自远处来到近前。左元宗一见之下,心口的石头顿时落了地,他勉力起来颤声道:“见过圣君。”
在场的禹余城众人皆纷纷喜颜于色,齐声行礼道:“见过圣君。”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太一圣君左律,仍如当年曲陵南第一次见到那般;玄衣乌鬓;不怒而威;然而只有看入他的眼睛,才能发觉那双眸子至纯至朴;宛若万物不入其内,又仿佛千秋已在其中。
他看向某个人时,仿佛看的不是那个人,而是直取丹田紫府;窥探其修为灵力;目光如炬;洞幽察微。
可他看的也只是这些而已。
他不会明白,每一个在他眼前出现的人;除了灵根,除了修为,除了法诀几何,剑气高低,能耐厚薄,打起来过不过瘾外,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有人之为人的*、信念、坚持与喜怒哀乐。
曲陵南看着他,忽而为千年前的青玄仙子感到难过。这样一个人,纵使你为他隐忍多少,付出多少,他亦不会感动,更加不会珍惜。
因为他不懂。
哪怕他以为自己懂了,要跨越千年,要执拗与青玄仙子的魂魄转世双修,他其实仍然不懂。
你可以谴责一个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但你无法谴责一个思维根本不在此间方寸之地内的人。
曲陵南不由想起在自己金丹初成之时,识海中所见之场景。如今她已经能确定,那是青玄仙子飞升失败,弥留之际,因巨大的不甘而铭刻入灵魂的记忆。
但即便是在那一刻,青玄仙子亦不心存怨恨,与自己娘亲的癫痴相比,青玄仙子早已明白,情之一字,求不得便无需强求。
所以她说,修炼多年,于此刻方觉昨非今是。
所以她说,修仙证道,不为天赋所缚,不为凡尘所阻,只是第一步,修清净澄明心,大悲大悯心才是根本。
她说,自己以往只是修了身,却没修心,以庞杂心证清净道,无法可想。
她是有大神通之人,故于死前,并不像世间愚妇一般纠缠爱恨,懊悔曾为左律付出的一片隐忍爱慕之心,痛恨左律心中无情无爱,白白受了自己多年照拂,却不思回报等等。
她遗憾的是,自己受了那许多求不得的苦,却没有于苦中证道,没有跳出情爱之庞杂,窥大道之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