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我身负血海深仇,却偏偏只肯传我不温不火的琼华功法,我习紫炎功,结金丹凝元婴,全是靠一己之力,无人相助半分。我以为待有一日修为深不可测,与左律相并肩齐名,届时与他决一生死,当能解这心头之恨。可事到临头,我却发现我仍然满心恨意,我最恨的,竟然是我自己。”
曲陵南听得恻然,摇头道:“莫要说了。你说这些给我听又有何用?”
“是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然若连你都不愿听我肺腑之言,我便要被对自己的滔天怒意吞噬殆尽。南儿,为何我要到今日才明白,老天待我不薄,它分明将你给过我……”
“别再说了!”曲陵南心中大恸,狠命一把推开他,于半空中轻飘飘打了个转,悬立风中,发鬓飘散,轻声道:“孚琛,你看,我会自己飞。”
孚琛伸出手,痛苦地道:“不,让我带你……”
“用不着了,”曲陵南温言道,“我已非昔日之我,你又何苦执着于过往?”
孚琛深深凝视着她,目光凄厉,语气却温柔:“真个要离开我么?”
“我从未回来。”
“好!”孚琛痛苦地闭上眼,又睁开,目光已是一派清明:“泾川曲陵南,当日落上古冰洞,我是否曾救过你性命?”
曲陵南一愣,随即点头道:“是。”
“师徒相伴数年,我虽算计了你,可是否曾真心照料过你,于你有过哪怕一丝半毫的师徒情谊?”
曲陵南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有。”
“那么,”孚琛轻轻一笑,笑得无奈却又坚决,“我能否有资格求你一事?”
曲陵南道:“只要不伤及无辜,毁我道心,你可吩咐。”
“放心,我便是毁天灭地,亦舍不得再伤你分毫。”孚琛凝视着她,缓缓道,“当日我与太一圣君有约,若我修为臻至化神,则有资格与之决战,如今我已有此实力,不日将与之相邀。陵南,无论胜负,我都求你事后来看一眼。”
曲陵南咬紧嘴唇,问:“为什么?”
孚琛笑容加深,那笑中却满是苦涩:“此战我并无把握,然我背负此执念已日久年深,疲累不堪,是时候需做了断。若我战败,我希望你来亲手收我骸骨,灭我元神,省得我堕入魔道鬼修,累人累己;若我侥幸活下来……”
他顿了顿,带着小心翼翼的期许,问:“若我侥幸活下来,能否重新与你相遇相识?这一次,我不是什么文始真君,我只是一个叫温孚琛的人……”
曲陵南脸上传来凉意,她用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以手背用力擦泪,恶狠狠地道:”想得美,你死活与我无关,我作甚要去看多你一眼?”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
“陵南……”
曲陵南猛然一甩手;运起五灵之力,顷刻间于半空中倒飞十余丈远,她远远看着孚琛,口气斩钉截铁;然而却带着她自己亦能感觉到的色厉内荏;这般说道:“涵虚真君今日已准我脱离琼华!”
“我既已离琼华,往昔种种;便已是过眼烟云。”
“既然是过眼云烟;我与你再无瓜葛;你爱与谁决战,胜负几许;又干我何事?”
“既已不关我事;麻烦莫要提这些事后嘱托,我不爱办。”
“亦是,办不了。”
她最后一句几近耳语,也不知孚琛听见没有,只是满腔伤感,无处着落,恨不得冲上去跟孚琛打上一架,可又分明晓得,纵使真打一架,那人也只会不还手,那打来又有何用?
这种状况就如当日获悉一腔柔情全喂了狗那般,愤怒之外,又有说不出的悲凉。
她无法可想,故而仍愿一走了之。
于是她便真个转身就走。她已经学会御风术,她怀里还有上古神器清河灵镜,纵使器灵伤了元气,然用来做飞行器却是天下无双。
她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小姑娘。
可在心底她又知道,有些事,便是再过上十年百年,她仍然无法处理得当。
修为在心,然心却会乱,乱象丛生,欲再寻冲淡平和又谈何容易?
所以她会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孚琛。
那人蓝袍翻飞,长发纠缠,一双眼满是深邃而不欲再言的遗憾忧伤,便是隔得再远也能清晰传达。
所以她会忍不住闭上眼,一运息瞬间疾飞,恨不得霎时间跑到天涯海角。
仿佛只要飞得够快,就能忘得够快。
可惜不能。
她不知自己飞了多久,只知道心中满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愤懑难过,便是自玄武大陆由南至北地飞几个来回亦难消此恨,待潮起潮落,月盈月亏不知凡几后,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倦,就如内心被掏空,五脏被重新捋过一般。
她身不由己地渴望停下,待真能停下之时,却发现原来自己已飞至泾川古寨上空。
从上往下俯视,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环抱之中,泾川古寨宛若小小鸟巢,四方灵木青翠欲滴,灵气充沛,令人醺然欲醉。
她缓缓下降,远处十余名青年男女皆作寨中人装扮,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们一般若鲜艳明媚的笑颜,一般如花灿烂的年纪。
曲陵南眼力甚佳,她一眼瞧见,那正中被围拢着的少女,竟然是原来被孚琛囚在洞府之中的少女沐珺。
后面在琼华派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太过艰险,她顾不上这个妹妹,却不知她竟已回转家园。
“南儿姐姐,你回来啦。”沐珺见到她眼睛一亮,自人群中朝她跑来,笑嘻嘻地道,“我正在跟他们讲你本事可大了,囚我的疯道君再厉害,可到底还是瞧你面子上不敢对我怎样,又教我背琼华经,又乖乖把我送回家……”
曲陵南愣了愣,问:“他把你送回来?”
“是哇,”沐珺点头道,“疯道君与我讲,姐姐要回寨子,让我也回,其实我还没背熟琼华经,不太想匆匆忙忙走,可那道君此刻看着好好的,谁知道他下一刻发起疯来会如何?我就想那还是趁他看起来好说话时赶紧溜吧。哦对了,姐姐,疯道君让我把这个给你。”
她从怀里掏出一物,托在手掌上,一团灰扑扑的缎带,毫不起眼,只细看时有金边流光淌过。
正是当日孚琛送她的发带,后来她为救道微真君,匆忙间将之解下以代绳索,再后来她飞离琼华,确实早已忘记了还遗下这么个物件。
哪知道兜兜转转,这东西又一次回到自己跟前。
“这,是发带?”周围一个女孩儿好奇地猜测。
“这等颜色怎会是发带,一点都不鲜亮好看,要叫我说,定是腰带无疑。”
“哎呀那可要配什么颜色的裙子呀?南儿姐姐,灰色最是不起眼了,不若我替你在其上绣些粉花绿草,可使得?”
“你不懂啦,灰底上绣些宝蓝色花才叫鲜亮,也配得上南儿姐姐身上这身蓝袍。”
她们一人一句,清脆婉转,宛若百灵鸟叽喳歌唱。曲陵南却只低头瞧着那发带,忽而觉得重愈千斤。
少女们争执不下,沐珺大声道:“别吵了,那就是发带啦,你们不要小瞧哦,这发带可是件法宝,嗯,可变大变小,对吧姐姐?”
曲陵南默然无语,她将发带缚在手腕处,一层一层,仿佛包扎看不见的伤口。随后,她手一扬,淡淡地道:“都猜错了,这是护腕。”
“哦,真的是护腕么?”
少女们多淳朴,亦爱偏听偏信,当下即有的睁大眼睛道:“怪不得瞧着不像这个也不像那个呢。”
“那护腕还绣什么花呀,这样就很好。”
曲陵南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哑声道:“是啊,这样就很好。”
“真的么?”身后突然有一人突兀问道。
曲陵南回头,居然见到云晓梦俏生生站在自己身后,她不知为何穿着寨中女孩儿的衣裳,自如得仿佛自己就是姓曲一般。
“我问你真的很好么?耳朵聋啦?”云晓梦不耐地皱眉,“怎的,认不出我么?我就晓得这身衣裳傻里傻气,可那个祭司老儿非要我穿上,真是……”
曲陵南不理会她,又转过头。
“喂,你怎的不问我为何在此?”云晓梦跑到她跟前,“可不是我死乞白赖要进来的,是那个祭司老儿硬要我进来……”
“行了,”曲陵南打断她,“以你的功力想硬闯是做梦,定然是寨子中人允你进来,既然你都进来了,我干嘛还要问多余的废话?”
云晓梦脸上露出愤愤的表情,道:“曲陵南,你就这点最讨人烦,你知道么?”
“我作甚要讨你喜欢?”曲陵南奇怪地问,“难道自咱们认识以来,你竟然有过想喜欢我的念头?”
“呸,你做梦。我看到你就烦你,第一眼就烦!”
“那不就结了,”曲陵南点头道,“你还啰嗦个什么劲?”
云晓梦柳眉倒竖,想骂什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她转了转眼珠子,欲言又止了数次,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喂,那个谁,毕璩,他怎样了?”
“元神无损,肉身无损,有琼华掌教真君看着,恢复过来屈指可待。”
云晓梦松了口气,目光禁不住溢出欢喜,口气也和善了许多:“那就好,这次得亏是机缘巧合,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胡乱挺身而出。”
“毕璩师兄职责所在,下次仍然会这样做。”曲陵南好心提醒她,“你忘记他是掌教大弟子了么?”
云晓梦一时语塞,愤然道:“这些劳什子规矩职责有何用,偏生他当成命般……”
曲陵南静静地看着她,忽而道:”他自去做他的,你又何需着急上火?”
云晓梦立即闭嘴,脸上又红又白,过了会,她忽而仰起头,目光坚毅,大声道:“不错,确实不关我事,可谁叫我看上那个大傻子,我看上了,就关我的事了。”
“可他不会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他不会知道,你曾为了他以身犯险,偷盗清微门宝物,亦不会知道你会为了他不顾性命,被杜如风追杀数千里。”曲陵南看着她,轻声道,“就算他知道这些,于他而言,可能也只换来愚不可及四字评价,云晓梦,就这样你还要看上他么?”
云晓梦脸色变白,嘴角却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我看上他是我的事,可不是他值不值得。他便是觉着我愚不可及,那也只能由他,反正我不悔。”
“可是话说回来,”云晓梦眼波流转,瞥向曲陵南,“我既看上他,便由不得他推三阻四,朝秦暮楚,我既看上他,他便只能也看上我。卑鄙无耻,诡计多端又如何,我不介意,也不会让毕璩介意。”
曲陵南困惑地摇头道:“强求何用?”
“怎的没用?又何为有用?我只晓得若有朝一日能与毕璩修成正果,则今日一切皆为有用,”云晓梦讥讽一笑,对她道,“你呢?你不是讲究干脆利落,可那又如何?到头来,你拿着那发带只能哄哄自己玩儿,说俩句什么这样就很好,好个屁!明明都要哭了好么。“
云晓梦继续唠叨道:“什么修心无为,呸,连自己本心都不看,还修哪个心?哎呀关我屁事,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对了这衣裳到底谁想出来的?不显腰身,裤脚还宽,穿这个怎么走出我款款莲步来?好好的女孩儿,穿得不合适登时就先失掉三分颜色……”
曲陵南一把揪住她,不顾她哇哇大叫,将她抓到一处僻静处,松开手问:“喂,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
云晓梦白了她一眼道:“没什么,我自说自话而已。”
“什么叫自己的本心都不看?”曲陵南认真问,“你又不是我,我的本心看不看你如何得知?”
云晓梦正眼看她,忽而道:“曲陵南,你其实是怕了吧?”
“嗯?”
“不是怕,你干嘛失魂落魄从琼华跑回来?”云晓梦忽而来了劲,眨眼问,“琼华那有狗咬你哦?”
“琼华不养狗。”曲陵南正色道,“而且我也不是怕。”
“随便吧,”云晓梦摆手道,“待我养好伤,我便上琼华,到时我自己一探究竟。”
曲陵南想了想问:“若有人对不住你,你又打不过他,然而他现下又改得差不多,想与你重修旧好,你会怎么做?”
“让他别做他奶奶的春秋大梦。”云晓梦笑眯眯道,“姑奶奶没别的毛病,就是心眼小,记性好。”
“对啊,”曲陵南道,“可我还是打不过他,记着也没办法。”
“那还不简单,”云晓梦眼中露出狡黠,”你假装与他和好,趁他放松戒备,反过来辖制住,届时要怎么收拾还不由着你?”
曲陵南眼睛一亮,点头道:“与其这么烦,倒不如拿下他先揍一顿解气再说,你说得对,我发现你看起来有点顺眼了。”
云晓梦骂道:“老娘不稀罕!”
“我没想你稀罕,我只是告诉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再有几章就收工,谢谢大家。
☆、第120章
一百二十
这一日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
禹余城内城外城繁华如昔;内城重地中的圣君法塔高高屹立;塔下一棵巨大苍天绿树遒健硕壮,枝繁叶茂,树下的青石多年来得周遭灵力滋养,又得太一圣君每每坐于其上参悟道法,修炼入定,阳光照下;竟润泽隐隐现出玉泽金文;假以时日,或能生出灵智也未可知。
这一日原本与过往诸多日子无甚不同。
日上中天,内城弟子修炼的修炼,领任务做事的做事,外城商铺街市陆续开张,行人穿梭,车马不停,呈现出禹余城与其余三大修真门派截然不同的一幅市井繁华,生机勃勃之样貌。
然而,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这一日注定要发生一件大事。
一件注定载入玄武大陆修真史的大事。
时辰尚未达午后,自西北方突然有一青龙飞驰而来,那青龙硕大无朋,遮天蔽日,想是已沐天光饮仙露许久,张牙舞爪,势不可挡,守城弟子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此是神物亦或妖物,就见它昂然长啸,啸声满含俾睨天下的傲气与斗志,啸声深长,登时传遍整座琼华。
龙啸森森中,禹余城方圆霎时间笼上一层青中带紫的巨大威压直冲而来,令外城城门顷刻崩塌陷落,轰隆声中,金丹以下的修士人人皆心生畏惧,有些靠得近来不及跑的,立即喉咙口涌上一阵腥甜,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更有无数外门弟子散修身不由己,匍匐在地无法动弹。
禹余城立派数千年,从未有人一招未使,只靠威压便令外城城破。
然而禹余城到底是千年传承,众位弟子慌而不乱,内城修士立即开启护城*阵,而金光闪过,五位禹余城金丹修士已各自驾起法宝,自不同方位飞至山门,手捏剑诀,灵力一运,顿时结成十方风驰剑阵。
风驰剑诀乃天下第一修士之独门剑诀,其威神之力自不待言,此十方风驰剑阵便是模仿风驰剑诀而生,由五位金丹期修士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以木居东方而主春气,火居南方而主夏气,金属西方而主秋气,水居北方而主冬气,从而结成剑阵,以阵中生门绵绵不绝的灵力,将风驰剑诀凌厉霸气的剑意模仿了三四成。
左律创下风驰剑诀后便当世再无敌手,他的剑意,纵使只有三四成,亦足以令来敌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剑意如潮水一般涌去,嗖嗖不绝,一时之间,竟如千军万马同时挥剑而上,声势浩大,气吞山河。耀眼的白光之中,只听那青龙再度长啸,那啸声有无尽之喜意,就如会当凌绝顶的高手,苦于高处不胜寒多年,却于此刻见到对手一般,兴奋多过恐惧,欢喜多过畏缩。那啸声一声高过一声,宛若海水涨潮,越来越高,终于结成席卷一切之惊涛骇浪,急冲而来。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股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