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三(3)
“文豪食府,名副其实哟!”
“秘书长要多提些意见。”萧沣一说话,那肥大的嘴唇越发有一种不和谐的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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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汛听到声音,推开靠里面的一个包间门出来。刚收拾过的头发湿润崭新,显然和她那张旧脸还没有混熟的样子,文过的眉毛像两条大青虫卧在眼眶上。长款的猩红色卡腰上衣也是新的,和底下那条被上衣遮得留出来不多的发白的牛仔裤,形成鲜明的对比。陆天翔蓦地联想到过去带孩子去人民公园看到过的一只孔雀。长宁没有专门的动物园,就在人民公园里面划出一角养了几个半死不活的动物。那是一只老孔雀,看来耐不住寂寞,见了人总爱哗哗啦啦竖起已经并不美丽的羽屏。两姐妹往一块儿一放,不只是模样像,那不土不洋的气味儿也像。陆天翔看着萧汛说:
“噢,都节日气氛了!”
萧汛笑笑,神情看来很好。
陆天翔和萧汛坐进包间。萧沣问:“秘书长喝茶还是喝咖啡?”
“都行。”陆天翔说。
“那就咖啡吧。秘书长,你跟我姐先坐。”萧沣说完,带上门走了。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上了咖啡。等服务员出去,萧汛说:
“我是想你心情不好,一块儿坐坐,也快过年了。”萧汛边说边用镊子夹方糖,要往陆天翔杯子里放。陆天翔摆摆手说:
“不用了,喝苦的吧。”
“你说长宁这地方也真是怪了,有才能的人怎么就留不住呢?”萧汛好像有些激动。
陆天翔不自觉地冷笑了一下。喝咖啡。
萧汛的眼睛有些湿润,又说:
“萧市长来长宁这一年多,给长宁的贡献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城市建设方面的变化,在长宁历史上是划时代的。”
陆天翔熟悉萧汛激动时的这种表情和用词的夸张。他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就问:“你那本书出来没有?”
萧汛迟疑了一下说:“还没有,快了。”
那是一本报告文学集。首篇就是写长宁城市建设的,陆天翔记得标题就是《划时代的大手笔》。前一阵子,萧汛自己写了一篇序,拿来找陆天翔,让送给萧市长,想以萧市长的名义冠在书首。陆天翔成天忙忙乱乱的,加上也不能给市长揽这类务虚的事情,就一直搁在桌子上。萧汛一天一个电话催,说是一定要赶在春节前出书。没过几天,又来拿走稿子自己去找了市长,竟很快和萧市长拉成了“一家子”,市长在那篇稿子上签了名。萧汛从市长那里出来,拿着市长签名的稿子给陆天翔看,说印书时市长的名字就用他的手迹。
“这该是第几本书了?”陆天翔问。
“第八本。”
“再过些年也该著作等身了。”陆天翔说。他想起一位小个子作家把自己写的书摞起来比人还略高一些的相片,很滑稽,就说:“不过,你这个子高,要‘等身’可得比别人多出几本书才行。”
“呵呵,”萧汛没听出来别的意思,脸颊泛起一阵光泽,“也得感谢我们家老郭的支持呢。”
陆天翔想起来那个个子不高,成天蓬着头,自行车把上老挂个菜篮子的老郭,知道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以显示他们家是温暖幸福的。那一年一块儿吃饭,都喝了酒,他和萧汛冲动过一回,陆天翔现在还记得她那种干渴的情状。过了不久,老郭也从坤州调到长宁,陆天翔一见老郭,总觉得自己吃过不洁的食物似的,有些反胃。加之后来萧汛认识了许多远比陆天翔重要的人,他们的那一次就像成了绝版书一样,疙疙瘩瘩地放在记忆的一个角落。陆天翔突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就说:“坤州就出了这么一个才女,他老郭紧牺牲慢牺牲自己还来不及呢!放我也这样了。”
萧汛在陆天翔手上轻轻一拍,说:“算了吧,谁不知道你大男子主义呢,超凡脱俗的,还不是让小荷把你惯坏了。”
这时候饭菜端上来。萧沣也随后进来,边闭上门边说:“今儿还有几桌客人,都是熟人。”
《沉浮》三(4)
“那你去招呼吧。”陆天翔说,“菜简单点。”
“不用招呼他们,都安排好了。”萧沣在陆天翔旁边坐下来说,“菜只几个,秘书长尝尝我们这儿几个特色菜。不过,今天可是要喝酒的。”
“不喝了吧。”陆天翔说。
“那不行。上次开业秘书长没来,今天可得补上。再说,还指望秘书长给文豪食府带来生意呢!”萧沣说。
“喝点吧。过年了嘛。”萧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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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喝我们家乡的坤州醇怎样?”萧沣说,“茅台、五粮液什么的秘书长肯定不稀罕的。”
“行啊。”陆天翔说。
萧沣让服务员拿来酒,利索地打开酒的包装盒,边倒酒边说:“这酒现在销得蛮好,春节这段还供不上货呢。”
“坤州酒厂还能不给你们供酒。山里飞出来两只金凤凰,他们巴结还来不及呢!”陆天翔说。
“行了吧。”萧汛说,“酒厂刚办起来头几年多困难,现在一跃成为坤州县的财政支柱了,也是长宁叫得上的利税大户。”
陆天翔想起来萧汛为酒厂写过报告文学,就说:“文章也是生产力嘛!”
“又来了。”萧汛说着端起杯子,“来,咱们喝吧!”
大家喝了头一杯酒,萧汛咧嘴做痛苦状。萧沣接着前面的话说:“你还别说,坤州酒厂能有今天,还真亏了我姐那篇文章。还有,这酒定为长宁市政府的接待用酒,也是我姐的功劳呢!”
“那可真是功臣。”陆天翔说。他知道坤州醇是长宁市政府的接待用酒,但不知道这也是萧汛做的工作。
“秘书长,你觉着这酒咋样?”萧沣又拿起酒瓶往陆天翔的杯里倒酒。
“这酒以前喝过,印象不错。”陆天翔说。
“文豪食府现在是坤州醇在长宁的总经销,秘书长可要帮咱们多宣传啊。”萧沣说。
“只知道文豪食府卖饭,想不到还卖酒呀!”陆天翔说。
“来,我敬秘书长一杯。”萧沣端杯子站了起来。
陆天翔昨晚独自喝了那么多酒,早上起来头都是沉的。这阵子经两姐妹你一劝我一劝,竟然又喝了不少。他知道,自己虽然嘴上不愿提萧市长走的事,不愿直面自己的处境,但潜意识里却全是这事。人心里苦了,就不大能觉得烟和酒的苦了。不知不觉,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戳满了烟屁股。
萧汛往他盘里夹菜,说:“多吃点菜吧,别一个劲儿地抽烟了。”
陆天翔吃了几口菜,萧沣把剩下不多的酒瓶拿起来晃晃说:
“秘书长,咱们可是第一次喝酒啊。不过,你的大名我成天听我姐说。来,咱们再喝上几杯。”
“我可不是什么‘大名’,你姐萧汛才是大名呢。”陆天翔笑笑说,“算了吧,已经喝不少了。”
“那可不行。就这一点,咱俩平分。”萧沣说。
“好,你俩平分吧。”萧汛说。
陆天翔把三个杯子放在一起,对萧汛说:“要分得把你加上。”
萧汛喝不了酒,脸已经红了,她说:“我不能喝了。”
陆天翔说:“豪放得跟李白一样,却不能喝酒!”
萧沣站起来说:“陆哥,不就这一点了吗?我姐还说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呢。好了,我给我姐倒一点,剩下咱俩分匀。”她边说边倒酒,倒完酒举杯说:
“陆哥,来吧!”
三人碰杯。陆天翔一气喝干了玻璃杯里的酒。
“陆哥,果然是男子汉!”
萧沣说着也一气喝干,又把她姐的那一份也喝干了,确实厉害。陆天翔看她眼睛下面的皱褶托起一层细密的雀斑,从那牛奶白后面隐隐显现出来。陆天翔说:
“老板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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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萧沣说:“到楼上坐我办公室喝茶吧。”
萧沣办公室在二楼靠墙角,两间房子。进门是一个大老板桌,墙上挂了许多大照片,同样是与一些领导和文化人的合影,只不过这些照片里萧汛的形象更多一些。靠门一面墙放着玻璃门书柜,萧沣拉开柜子让陆天翔看,里面放了一些杂牌出版社出的大厚本书,做这种书不便于拿不便于读,大概就只是为了摆柜子用的。柜子里有一格子,全是萧家姐妹俩出的书,有十多种,也都是些不大见过的出版社。陆天翔拿出一本姐妹俩的合集,里面有许多彩色照片,山上的、海滩上的、老家破旧的屋檐下的……书里面是散文、随笔、诗歌,文体齐全。陆天翔翻着书随口说道:
《沉浮》三(5)
“不愧文豪之家啊!当年叶圣陶的三个子女好像出过一本《三叶集》,你们这是两支箫啊。”
“陆哥,喝茶吧。”萧沣说。
陆天翔坐进沙发。茶几底下一层放着几本书。陆天翔拿出来翻,一本是《文学描写辞典》,一本是一个没听过名字的人写的小说《野猫叫春的夜晚》,翻开一看,纸张粗糙,字迹印得黑乎乎的,很不整洁。书里夹了书签,显然是主人在看。萧沣说:“没事随便看的。”
陆天翔想起萧汛过去刚调到政府办公室时,他给萧汛推荐过不少世界名著之类,后来发现她并不感兴趣,看不进去,慢慢地也就不大谈什么读书了。不过萧汛一直爱写东西,世界上恐怕还是有一些不需要读书而能写出东西的天才的。现在看到萧沣这里的书,知道这姐妹俩显然是应该属于同一类型的天才。
萧汛倒好了茶,陆天翔把书放回去,喝茶。他看见书柜底下的墙角还摞着一堆牛皮纸包的书,想着该是她们又出的什么书。陆天翔过去不明白萧汛为什么要出那么多书,要拉赞助,要校对,又没人看,何苦呢?不光是他不明白,当时办公室那帮写材料的都不明白。后来,萧汛来得晚,却比他们提拔得早,大家这才恍然大悟:萧汛凭啥当长宁市文化局副局长呢,还不是靠了她的文化推动战略?不过,也的确是长宁特色、长宁水准的“文化”!
“喝茶,喝茶。”萧汛说。一推茶水,溢了出来。萧沣忙抽出纸巾擦。
“生意还可以吧?”陆天翔问。
“还不错。”萧沣说。这时,外面服务员叫,她就说:“陆哥,你喝茶。”说完就出去了。
“这酒后劲儿还是厉害。”陆天翔觉得有些头晕。
“山里人老实,老老实实用粮食做酒呢。”萧汛笑起来很憨厚的样子。陆天翔知道,要不是在一起相处过,很容易忽视这样的人心奸。
烟灰缸里冒出一股青烟,陆天翔一看,是那一团湿纸巾被烟蒂燃着了,大有没完没了烧下去的架势。萧汛端了茶杯往上面浇了一点水,火吱啦一声灭了。陆天翔觉得这纸巾倒比那书里的纸质好。
“时间也真是太快了。”萧汛说,“想起我刚从坤州调到长宁,我们一起在办公室写材料那阵子,好像才过去没几天似的。可一算,都十年过去了。那段日子要说还是有意思。”
“人生虽说漫长,其实混起来也快着呢。”
“天翔,你可不能有这种想法。你比我还年轻呢!”
“年轻?哈哈,晾上几年也就不年轻了。”
“组织上总会有个妥善安排的。”
“随便往哪个角落一塞肯定挺妥善的。”
“你太悲观了。”
“唉,管他呢。爱咋弄咋弄去。喝茶喝茶,不说这话了。”陆天翔说。
萧汛往陆天翔的杯子里添上水,说:“喝茶吧,别老抽烟了。”她的手触到陆天翔手上。
萧汛就势把身子更靠近陆天翔,她用手握住了陆天翔的手,用老大姐一样的口吻说:“振作一些吧,听我的。”
不过,陆天翔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触电般的感觉了,一点都没有。萧汛这些年接触的人太多了。陆天翔平静地坐着,酒劲儿也不可以让他对萧汛再冲动起来。那只握着他手的手渐渐松开了。陆天翔看了看表,站起来说:
“噢!两点了。我先走吧。”
《沉浮》四(1)
有了沈静仪,周子展老师家里总是别样的格调。这格调倒不是富丽,而是一种氛围,明显地超越了长宁这个过日子的地方其他人的生存境界。
静仪开的门。黑色圆领对襟羊绒衫越发衬托出浑圆的脖颈和润洁的脸色。羊绒衫的胸前,绣了两朵红色的郁金香,被胸部鼓起的地方高高地托起,花枝被顶得弯曲,仿佛在风中摇曳一样,有了动感。
“快请进吧!”她笑悠悠地对陆天翔和小荷说,接过小荷手里拎的拜年礼物,“每次都要这么客套呀。”
屋里温暖洁净,壁灯光线柔和,没有开电视。陆天翔知道,他们家总是这样。周老师翻他的中国古籍书,或者练毛笔字。静仪总是捧一本外国小说在看,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屋里的音乐声开得不大,隐隐地回旋着。音乐声里携带着淡淡的茶叶清香。陆天翔仔细听了片刻音乐,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
里面屋里传出周子展老师的声音:“是天翔和小荷来了,先坐吧。”
静仪打开客厅的大灯,朝里屋扭扭头,说:“又在写他的毛笔字呢。”
她叮叮当当地摆弄茶几上的茶具说:“接了你们的电话,我把茶具都准备好了。还有别人刚从台湾带来的高山茶,挺不错的,尝尝。”
玻璃电热水壶吱吱地泛起了水泡。静仪熟练地洗烫茶杯,操作那一套台湾陶作坊的精致茶具,转眼就把两杯飘散着白雾的茶水放在他们面前了。
“你的呢?”小荷问静仪。
“我晚上不能喝茶,睡眠不好。”
静仪说着,转身到她的房里去把台灯关上。陆天翔印象中,她跟周老师总是一人待一个房子。
“最近又在读什么书?”陆天翔问。
“没看什么新的。我都是瞎看呢!在大学中文系毕业生面前可不敢班门弄斧。”静仪说着矜持地笑笑。
“用不着谦虚嘛!你都快成专家了。”陆天翔说,“我这些年成天给领导写那些狗屁材料,把人弄得跟那些材料一样枯燥乏味,还真没看过几本书,都快目不识丁了。”
“底子在嘛。”静仪说。
“什么底子呀!”
静仪说:“这下子不当那破秘书了才好呢。老周昨天还在那儿替你惋惜呢。我说有什么好留恋的,乏味死了!”
静仪又对小荷说:“这下子,天翔闲一点才好呢。把我们女同胞也解放一点。都是让你把天翔惯坏了,整天西装革履的,衣服上棱子都没有倒过。”
小荷抿着嘴嘻嘻地笑。
“哪有你养尊处优啊!”陆天翔也笑。
周老师从里屋出来边擦手边说:“静仪又在发表什么新见解?”
静仪说:“天翔,你得劝劝你老师。整天这么勤奋地练书法,要是一不小心真的成大书法家可就麻烦大了。”
周老师呵呵笑着说:“静仪老是不支持我练字。没事嘛,再干啥去?”
“我觉得整天把那些字写过来写过去有什么意思?你说电视剧没意思吧,躺在沙发上听听音乐多好。”
“静仪你还别说,周老师学养好,字写得比长宁那帮书法家的字有味道多了。”陆天翔说。
“照你这么说,还真的一不小心就会成了书法家?就像王朔说他一不小心会写一部《红楼梦》出来。”静仪继续调侃。
“呵呵,静仪是不知道写字是一种静心养气的手段。”周老师坐在陆天翔跟前说。
沈静仪这才认真地说了一句:“你不看视力一个劲儿下降,还写字呢!”
“那是你没尝到练字的甜头。真正静下心来写一阵子,确实有一种物我两忘的感觉。总比你成天啃那些外国小说省心吧?”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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