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翔说:“韩处长,这一段下回也可以收入书中了。”
韩处长说:“陆秘书长,你也讲一个。”
陆天翔忙摆手:“没有没有。”
萧汛看了看表,打开包间里的电视机,她按遥控器,长宁电视台的标志“C”出现在屏幕左上角。中央新闻联播已经播完,正在播天气预报。接下来是长宁新闻,新闻片头也学中央新闻那样,是长宁市领导穿了白大褂在医院里面检查“非典”防治、接见医务人员的镜头,按职务大小排序,在屏幕上一一晃荡过去。头条新闻自然是书记、市长检查“非典”防治工作;第二条就是在文豪食府举行的义务书画活动,活动一开始有一名市委副书记参加并讲话,文化局长、萧汛、萧沣、杨厂长一溜排开站在市委副书记的两边,两头是长宁那帮文化人,新闻中闪了一下韩处长的镜头,并加了一句“正在我市检查工作的省政府办公厅韩处长也参加了这一活动。”
《沉浮》十一(5)
萧汛说:“韩哥,看你的镜头。”
韩处长说:“我妹子还是行。像咱这在省里根本轮不上上电视的人今儿也上了长宁的电视了。”
接下来播出的一条新闻是长宁北部一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六名矿工被困井下生死不明,市政府一名副市长现场坐镇组织抢救。不过,此刻大家都在关心自己的镜头形象,都在说话,已经很少有人注意什么瓦斯爆炸不爆炸的事了。萧汛看样子显然在为今天这个活动的成功举行而高兴,她对萧沣说:
“咱们过那边去给文化人敬敬酒。”姐妹俩就端着杯子出去了。
过了一阵子,姐妹俩红光满面地回来,后面又跟了两个人也端着杯子进来。陆天翔认出来走在前头帽子上竖根南瓜把儿的是书法家文竹,蓄着稀稀拉拉几根胡子的是作家秦汉。这两个人有事没事常到政府来,他们总是单独来,神秘兮兮的,带着他们的书法作品或书要求见市长。有几次市长正开会,陆天翔接了他们的东西说一定转交到市长手中,他们却不行,非要等会开完了直接交给市长。萧汛给大家互相介绍,这两个人过去见了陆天翔点头哈腰的,现在萧市长走了,他们就不用理会他,而是径直过去缠住韩处长要喝酒。秦汉说话也有些舌根发硬,跟韩处长两人对起话来很有意思。两人缠来缠去,唾沫星子乱溅,把酒洒得到处都是。文竹看样子没有喝多少酒,他双手捧杯给韩处长敬酒,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陆天翔见那样子都替他纳闷:你是等着让人提拔还是怎么的,有必要吗?又一想,这文化人亦有多种多样,一流的文化人才高品高,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为一斗米折腰;末流的文化人只是披个皮子而已,并不真正读书,却拿些名词符号之类作为谈资,混迹于和文化沾边的事体中,以混吃混喝为能事,其才、其德也许过人,只是暂时还没有机会得到证明,身边的这一帮乃是;中间还有多少种就说不清了。
杨厂长不知什么时候已进来坐在位子上。秦汉和韩处长纠缠完,又缠住杨厂长喝酒。秦汉嘴里翻来覆去嚼不清那几句话:
“感谢大厂长,杨厂长为文化人提供这次机会,功德无量……喝……喝酒。”
杨厂长话不多,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
文竹给韩处长敬完酒,又站在萧沣跟前一口一个“大美人”地叫着。两人涮了半天,其实并没有喝多少酒。
这时候隔壁包间里又过来一帮文化人,满屋子里一片纷纷攘攘。陆天翔直觉得心里堵。这小城里的人和事,没有文化能把人憋死。有了所谓的“文化”,又把人能呕死。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吵得人头都大了。韩处长今天又喝了不少。那帮文化人好不容易走开了,才清静一些。陆天翔问韩处长:
“吃完饭怎么安排?”
“今儿不唱歌也不洗桑拿了,打……打牌怎么样?”
“行啊。放哪里,这儿还是宾馆?”
“就在这儿吧。”韩处长拧过头问萧沣:“有东西吗?”
萧沣一笑说:“看韩哥说的,还能没有那东西。楼上有专门的麻将室呢。”
韩处长走路已胡打趔趄。萧沣去扶他,他顺势倚在人家身上,好在萧沣个子高。大家相跟着上了楼。麻将室就在办公室隔壁,牌散乱地放在桌子上,看来是常打的样子。
大家在嚷嚷谁上场的问题。陆天翔把萧汛叫到一边说:“给韩处长带点东西。把今天喝的那种酒带两箱,再带两条烟,账和饭钱一块儿办公室结。”
“让萧沣安排算了,你不用管。”
“公家的事嘛,公事公办,别让私人吃亏。”
萧汛没再推辞,就叫萧沣过来作了交代。陆天翔叫小王过来,去跟萧沣一同办理,很快就停当了,小王顺便结了账。
韩处长已有些急不可耐,嚷着叫大家都进去,说:“打牌人我来定吧。每个方面都上一个人,陆秘书长一个,萧汛一个,杨厂长一个,怎么样?”他又拉住萧沣的手说:“妹子,你给哥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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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十一(6)
大家定了标准,还是“一半截”。中国无处不麻将。大家便哗哗地搅牌、垒牌、打起牌来。陆天翔心里还残留着那帮文化人带来的烦乱,没有一点儿打牌的意思。但韩处长在,又不好意思推辞。不过,麻将这东西是贱毛病,你兴冲冲地奔它去的时候,它往往给你个对不起。你无心跟它亲热,待理不理的时候,它却偏偏来骚情。这一点,已屡试不爽。一开始是杨厂长的庄。陆天翔一把牌揭齐,就是进碰停的格局。他先舍掉一张没用的中张好牌,到第三圈,碰出一张东风,再舍掉手里的红中,牌就停在二、五、八万上了,看来是必炸无疑的架势。他心情一下子悠闲起来,看牌桌上各人的神情,韩处长边理牌边念念有词,萧汛业务不熟拨成三个两个一组,杨厂长嘴里叼着烟不动声色一副大耍家的架势。萧沣说是给韩处长参谋,却不断地操心旁边杨厂长的牌。
韩处长揭了一张牌捏在手中说:“妹子,这下打什么?”
萧沣正在看杨厂长的牌,忙转过神来,指着韩处长的牌说这个这个,说罢又拧头看杨厂长的牌。
韩处长说:“妹子,你可要集中精力给哥参谋啊!”
萧沣说:“那当然,那当然。”
话音没落,已轮到陆天翔揭牌,揭上来一看是张八万,他故意给坐在身后的小王说:“咱也不知道打什么了。”
萧汛说:“没啥打就是炸弹了。”
陆天翔把牌推倒,笑着说:“那就只好炸弹算了。韩处长,不好意思。”
大家都惊呼:“呀,这么快!”
庄家杨厂长出二百,偏家各出一百。陆天翔把四张钱放在桌角。
第二把牌是萧汛和了。陆天翔看韩处长两把没和,就说:“韩处长得加把劲儿了。”
韩处长说:“前面赢的是纸,后面赢的才是钱。”果然,他庄上和了一把。第二把庄没坐住,又是陆天翔把庄给推了。
萧沣这下坐不住了,推开杨厂长说:“你起来,我来打。”
杨厂长站起来,把一沓钱塞到萧沣的大衣口袋。陆天翔已约略看清了萧沣和杨厂长之间的关系。韩处长却浑然不觉,他拉住萧沣的手说:
“妹子,你不给哥参谋了?”
“韩哥打得好着呢,还用我参谋?”
陆天翔也站起来说:“小王,你来打吧。”
韩处长说:“不行,赢了不许换人。”
陆天翔说:“小王替我打,输了算我的。”
大家又哗哗地洗牌摞牌。陆天翔今天这个方位牌一直兴,小王换上去仍然和个不停。陆天翔在旁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借上卫生间,上完顺便到外面溜达。他今天喝酒不多,但喝得有点不舒服,一想起那帮口水乱溅的文化人,心里恶心兮兮的。文豪食府出去一拐过弯就是河堤,陆天翔走上河堤。外面的空气还是清新。
陆天翔溜达了一圈,没敢多停又往回走,他怕韩处长发现自己不在了。拐回那个弯,便看见一辆警车停在文豪食府门口,他心里惊了一下:要是派出所的人来查赌,给韩处长闹个难堪可就不好交代了。他急忙往文豪食府走,忽然看见萧沣急匆匆地出来,上了那警车,警车开走了。陆天翔这才放心。
陆天翔上了楼,麻将仍在进行。杨厂长又坐上去打了,但脸上阴沉沉的。陆天翔问韩处长战况,韩处长连说不行不行。又打了一程,韩处长手气仍然上不来,酒看样子也醒了许多,再加上萧沣出去一直不见回来,就没了热情。他说:
“咱们结束吧?”
大家都说结束结束,杨厂长看来是早就不想打了。大家一盘点,韩处长说他输了一千。小王依然是赢家,他要给陆天翔钱,陆天翔就数出十张红版的百元钞硬塞给了韩处长,其余的全让小王拿了去。
《沉浮》十二(1)
小荷这些天和她表妹小韵联络频繁。小韵经常晚上到家里来,两个人一嘀咕就是半天。有时小韵刚走工夫不大,两人又通起电话,一说又是好长时间。陆天翔知道,小荷大概正在实施她的“自己干”计划。又觉得,都是因为他自己工作上的变故,小荷才下了决心要走这条路,也的确难为她了。长宁那帮占据着好位置的中层,有几个人的家属去自己干?谁不知道坐着、混着舒服,谁爱把不疼的手往磨盘里面塞呀!
上午上班时候小荷打来电话,说她和小韵在大树咖啡屋,她们这些天看上了一块地方,觉得很不错,在城市繁华地段的帝都广场那一片,让他也过去看看,一块儿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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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天翔没有要机关的车。他出了政府门,怕机关人看见自己坐出租车出去,就往前走了一段路,这才上了一辆出租车。长宁的出租车都是夏利、奥拓之类的,车体小,里面空间狭窄,陆天翔坐后排,侧着身子才能放得下腿。出租车在长宁的主干大街解放路上驶过。解放路是长宁唯一的一条大街,去年刚进行过拓宽,路两边新栽上去的树显得细小可怜,加上路旁缺乏像样的、有层次的城市建筑,整个街道空旷单调。人行道已经撵到了几家纺织厂的家属楼窗户底下,这些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楼都陈旧破败,脏兮兮的。原先被围墙隔开还能遮点丑,如今拓宽以后一拆掉围墙,就像一个人刚置买了西服却还没来得及置买衬衣一样,在新的西服里边露出旧衬衫污黑的领子和破烂的袖头,显得很滑稽。沿街也学大城市那样开辟了这个那个广场,但不同的是大城市的地名反而往小的起,如北京的街巷胡同名称许多都与老百姓的吃穿用有关,显得朴实、亲切而又易记。上海人则干脆把全国各地的大小地名用来命名自己的街道名称,反倒显示了一种包容性。而长宁的地名,则是一律往大的起。这一条解放路过去,什么华夏大广场、巴黎春天、新西部广场、时代广场就都有了。对了,还有帝都广场。陆天翔在帝都广场下车,进了大树咖啡屋的门,里面放着音乐,房顶上悬下来一缕缕的塑料树叶把一张张桌子隐隐约约地隔开,坐着不多的人在玩扑克牌“挖坑”。
“翔子哥,这里。”小韵在招手喊他。他看见她们面对面坐在靠里的一个角上。
小韵起身坐到对面小荷的旁边,给陆天翔让出座。她一只手上夹了一根细长的烟,随着一丝袅袅的青烟,飘散出薄荷香味儿。她边给陆天翔倒茶边说:“翔子哥,先喝点茶。”
陆天翔喝着茶说:“再叫翔子哥,把你小荷姐就叫成虎妞了。”
“小荷姐什么时候要成虎妞倒也好了,好好管管你。唉,只怕她这辈子恐怕是不行了,贤妻良母看来是当定了。”小韵说着又吸了一口烟。
小荷只是笑,看着他俩打嘴仗。
小韵是那种不见长年龄的女孩,模样黧黑秀丽,过去人称“黑牡丹”的大约就是她这种样子的。张个大眼睛,成天笑不悠悠地总不见个烦恼,脸上的肌肉也总是显得很活泛。一年四季的短头发似乎与生俱来的一样,让你不可设想她还能换其他发型。前几年小韵自己开美容美发店那阵子,陆天翔和小荷常去理发洗发,顾客叫她“老板”也笑,叫她“黑女子”也笑,没见过有变脸的时候。陆天翔那阵子就开玩笑说过:“大自然还有个四季变化呢,小韵你怎么总是恒温呀?”小韵仍是一笑。不过,据小荷讲,小韵发起脾气来也厉害着呢,大眼睛一瞪,黑脸一沉,那些刁钻滋事的顾客也就摆平了。小韵也快三十的人了,看上去却要小得多,加上虽然结过婚但没有生过孩子,确确实实还是个“女子”而不是“媳妇”。
陆天翔拿出自己的烟递给小韵一支。
“哟,软中华啊,得抽一根。”小韵接过去说。
“我是专门给你拿的。我平常可都是抽本地产的烟。”陆天翔仍然开着玩笑,把烟盒放到小韵跟前。
“行了吧!你还抽本地烟?本地那破烟都让下岗职工抽了。没人管他们,他们还得为财政做贡献。”小韵又拍拍小荷说:“哎,小荷姐,你刚听见了吗?翔子哥说他这烟是专门给我拿的。翔子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他要出去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说话可不就麻烦了?”
《沉浮》十二(2)
小荷仍然笑。
“你说能有多大个麻烦?”陆天翔故意问。
“到时候小荷姐护着你,我可不依!”
大家都笑。
陆天翔又说:“小韵这两年是歇够了,该出来干点事儿了。”
“人是咋惯咋来。我这两年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电视,要么就上网聊天打游戏。这回要不是小荷姐动员,我恐怕一直就这样子下去了。有时候也觉得怪没意思的。”
小荷说:“生命在于运动。人还是要干些事的。”
“坐在家里越不干什么,越想着外面的事情可怕。都想不起来前几年开店时是怎么过来的。哎,前几天的《晨光报》你们看了没有?”
小荷摇摇头。陆天翔对那个报纸也是偶尔想起来了看一看,他知道小韵是个社会辞典,就问:
“《晨光报》又登什么了?”
“是公安局的事。抓住人家两个姑娘卖淫,把人带到公安局,放在干警值班的宿舍里,派两人看守。那里面是架子床,四个人睡到半夜,一个看守爬到其中一个漂亮姑娘的床上,并威胁人家姑娘说不顺从就拘留,硬是把活做了。你想,架子床啊,吱吱嘎嘎多大声,把其他两人都给弄醒了。另外一个姑娘不敢吱声,另外一个男看守则装睡。这还是在公安局大院里。猪狗做那种事都要找个背眼处,何况人呢!”
陆天翔见小韵说得有些激动,就说:“噢,这事我知道,好像市长批示了,市里正派人调查呢。”
“报纸一登才查呀!领导一批才查呀!什么事都等领导来批,那还不把领导挣死。早都干什么去了?这类事情过去又不是没发生过,甚至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小韵说。
“所以说领导们还是辛苦吧。”陆天翔只是淡淡地说。他对谈论这些不顶啥用的话题已没有兴趣。
“翔子哥还是向着他们那些当领导的。不是说领导们水平都高吗?怎么反而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报记者牵着鼻子走,瞎子跟驴跑呢?”
小荷笑。陆天翔也笑着说:“呵,‘瞎子跟驴跑’,小韵这语言倒新鲜。”
“可不是瞎子跟驴跑是啥?”小韵说,“不过,也别以为那些记者就有多好。大记者咱没见过,小记者里面的坏虫也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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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们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