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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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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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中的权力圈:沉浮 作者:向岛
《沉浮》一(1)
长宁的冬天总是这样。
  天空跟矮锅一样扣在人们头顶,低沉,压抑。天气见不到晴朗,没完没了地吊着脸,不阴不阳的样子。太阳像混了黄的鸡蛋,看不清个真模样。入冬以来,又一直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雪,尘埃就越发肆虐了,空气都染成了土黄|色。天地之间,就这么混沌着。
  快过年了。一辆接一辆忙着春运的汽车,像莽汉一样大喊大叫着从穿越省城西都和长宁的国道上驶过,把本来就无法落定的尘埃一次又一次地搅动起来。走在这样的路上,总让人感到可用来呼吸的空气过分稀少。暮色降临,路边的店铺和村庄闪亮起灯光。这时候天尚未黑尽,混沌世界还没有被夜幕收容,灯光下只见灰尘舞得更欢,越发显得丑陋肮脏。
  陆天翔一路都在汽车后座上躺着。他这会儿坐起来,把车窗玻璃降下,看着窗外。干冷的风夹着尘土味儿吹到脸上。几天来脑子里一直塞满了嘈杂,这会儿又成了一片空白。陆天翔的确感觉有些困倦了,他这才想起来已经连续几天都没有睡好觉了。王师傅显然也没有心情说话,只是开车。车上没有开音乐,只有淡淡的发动机声。
  车到了南环路大转盘,一个月前才新装的一圈灯饰照例地亮了起来。往北经过漠谷河大桥进入长宁城区的道路也亮起了路灯。转盘内草地中央那座“秦王东征”的石雕,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黑黪黪阴沉沉的。
  一个西部小城的庸常之夜,和别夜无异。
  王师傅减慢车速,开车绕转盘多转了一圈。然后,车子缓慢地离开转盘,开上了漠谷河大桥,往城区驶去。加宽后的漠谷河大桥中间用隔离带隔开,变成了四车道。四行路灯一齐绽放,看着还像那么回事儿,比原先两车道的窄桥气派多了。一团彩色的光影飞进车内,在汽车顶棚上相互追逐着转圈儿。那是漠谷河大桥两边护栏上的霓虹灯,红白相间,节奏飞快地交替闪亮,像两条迎面奔跑的花蛇,忽地窜到河南,忽地窜到河北。除了秋季的洪水期,平常日子里,人们似乎会忘记桥底下还有一道古老的漠谷河,它是那么一道窄窄的黄泥水,夹在蒿草飘摇的沙土滩中间,慢慢腾腾地蠕动,像是一个体衰力竭、早就丧失了精气神的老人。这要说也应和了小城里的时间和人们的生活节奏。
  陆天翔想起萧市长的眼睛。长宁的欢送会开过,萧市长的短暂市长生涯就算真正结束了。萧市长家住省城西都。下午,送萧市长离别长宁,车子走过漠谷河大桥时,陆天翔坐在前面副驾座上拧过身子和后座上的萧市长说话,看见萧市长的眼睛明显是湿润了。萧市长那时候望着空旷的河谷,突然间说不出话来。那阵子,王师傅的车子也像现在这样开得很慢。
  陆天翔知道自己作为市长秘书的使命也同时宣告结束了。
  离过年没几天了。这过年和不过年,是越来越没有什么两样了。领导们照例要忙一阵子慰问,慰问城市下岗职工,慰问农村贫困户。那天下午慰问的一户下岗职工,一家三代住在一间只有十四平方米的房里,屋内用布帘子分隔开两张大床。萧市长说他想不到进入二十一世纪了,长宁还有这么困难的城市职工,他眼睛那时候就湿润了。那天下午一共慰问了三户困难职工,一家有一家的实际情况,萧市长情绪一直处于激动状态。他把电视台的记者们早早地支走了,他说:
  “我们的职工困难到这程度了,我们却无力帮助他们真正走出困境。马上过年了,给一家子拿一袋面,一桶油,一百元钱,杯水车薪,怎么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就这,还要来一溜车,前呼后拥地来一帮人,还要上电视,想想可笑不可笑?”
  陆天翔太熟悉了,萧市长就这性格。陆天翔过后也一直在想,这样的性格或许就不适合搞当今的政治。
  陆天翔记得,长宁慢慢腾腾等着过年的日子是从萧市长接听手机那时突然加快的,就像秋季里一夜之间漠谷河猛地涨了大水一样。
  
《沉浮》一(2)
慰问活动结束才下午四点多。坐上车回机关的路上,萧市长的手机响了,他“喂”了一声,然后就听着手机里对方在说话,不时地只是“嗯”、“嗯”地应一句。陆天翔觉得市长的情绪明显有些异样,他没敢往后看。跟市长出去,市长总是坐在车后座上的,陆天翔则坐在车前面的副驾位置。他听萧市长最后说了一句:
  “这样吧,我到办公室给你打过去。”
  王师傅听见市长合上了手机,就不明显地加快了车速,一溜儿开到市政府楼厅门口。
  不等陆天翔下车拉开后车门,市长已推开车门出来,急匆匆上楼去了。陆天翔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跟随市长到办公室,而直接回了自己办公室。他洗了一把脸,泡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电话响了。
  “陆秘书长,萧市长让你上去一下。”政府总机的女电话员说。
  陆天翔进萧市长办公室的时候,萧市长正仰靠着椅子,两手搭在扶手上,神情冷峻。
  陆天翔轻手轻脚地把门闭上,站在门口那儿有些发愣。
  “你坐下。”市长说。
  陆天翔坐了下来。萧市长却站了起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微低着头,在椅子后面踱来踱去。
  沉默了好一阵,萧市长突然问:“我来长宁多长时间了?”
  陆天翔略微想了一下,说:“市长,是去年,不,是前年五月份来的。现在是元月份,一年零八个月。”陆天翔接着又问了一句:
  “萧市长,有什么事吗?”
  萧市长从他的办公桌后面走出来,说:“那还不算长宁市长中任职最短的了?”
  “市长,是……”


  “组织上要调我走了。”
  “怎么能……这么突然?”
  “那有什么。组织决定嘛,工作需要嘛。”
  “事前没有消息?”
  “咱一天到晚忙,”萧市长说,“这漠谷河大桥加宽和城市南大门工程收尾不才一个月嘛,哪有时间去研究什么消息。”萧市长顿了一下,又说,“不过咱没有时间琢磨去留,看来人家那边有人替咱操心了。”
  陆天翔知道“那边”是指哪边。市委﹑市政府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多少年间,两边总弄不到一块儿。加上这些年长宁的市长频繁更换,大家伙都习惯猜测“东风硬”还是“西风硬”。萧市长来了一年多,先是大刀阔斧地解决了旧城改造的遗留问题,拓宽了城市两条主干大街,接下来又立即投入城市南大门的建设工程。干部里传说,这下是“西风”压倒“东风”了。也传言市委书记刘崇庐和萧市长之间又出现了不和谐。那些话机关里其他人传,作为副秘书长又兼市长秘书的陆天翔在领导身边,倒不能说什么,只听听而已。现在看来,那些传言不是没有根据的。
  “嘟嘟”敲门声。进来的是大秘书长,气喘吁吁的。老头子是个公认的“好人”,一有事就越发说不出个完整的话。
  “萧市长,是真的?怎么可能……”
  “还能不是真的!省里下午开的常委会。”
  “这……这工作才拉顺,市长也熟悉了……”
  又是沉默的气氛。大秘书长只是抽烟。
  陆天翔想起一件事,就说:“秘书长,晚上的机关联欢会……”他说给秘书长,又转过去看着市长。按原来的安排,市长们都要参加晚上举行的政府机关春节联欢晚会,和大家见见面,萧市长也早就说他要参加这个联欢会。依惯例,机关的联欢会一开,各部门排出人员轮流值班,其他人就可以回家准备过年的事儿了。
  “照常进行。我去。”萧市长说。
  几个副市长也进来了。陆天翔打过招呼,就先下楼去。
  晚会在市政府礼堂举行。节目都是由政府各部门精心准备的。市电视台还架起了摄像机作现场录像。开场音乐之后,男女主持人介绍晚上到场的市政府领导,并欢迎萧市长讲话。萧市长显然是有些情绪激动,平常讲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今儿光是“感谢大家一年来的辛勤努力,感谢同志们对市政府工作和对我本人的支持”的话就颠三倒四地重复了好几遍。一般干部未必明白原因,前几排座位上除了市长们都是各部局领导,各人表情微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想必是知道情况了。过去有人说,长宁是一个“经济小市,政治大市”,这话不无道理。长宁一个二百来万人口的中等城市,辖五县二区,财政收入还抵不上南方发达地区的一个县。但长宁紧邻省城西都,距离只有二十来公里,即使计划经济时代,也能最快得到省里的消息;长宁这里有什么事,更是过不了夜就传到了省里。现在信息时代,通信这么发达,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沉浮》一(3)
晚会进行了一会儿,萧市长给邻座的副市长们打过招呼,提前离开。后面坐的一些中层领导交头接耳。大秘书长和陆天翔跟着出来,一同回到市长办公室。大秘书长说:
  “萧市长,你晚上回家去吧,也好好休息休息。明天上午省委组织部谈话,让王师傅直接到家里去接你。”
  “……好吧,这样也行。”市长说。一个平常那么果断的人,却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送走萧市长,陆天翔按市长的吩咐招呼几个通讯员收拾市长办公室的东西。他看到市长办公桌上摊开着的《长宁市经济工作要点》打印稿,上面改动的笔迹密密麻麻。桌上还放着一张市委的会议通知单,通知明天下午二时在市委会议室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不得缺席”,陆天翔一想无疑是省里要来人宣布人事变动的。长宁地改市十五年来,已换过八位市长,而且,这些事一来就很快。
  手机不时地响起,都是一些熟悉的中层干部打来的,先是简单证实市长调走的消息,接下来更多的是询问新来的解市长的情况。陆天翔烦不胜烦,耐着性子接听了一些电话后,给妻子池小荷请了假,说他晚上有事不回去,就索性把手机关掉了。
  整理市长办公室的工作量可真不小。要把文件整理出来,更繁重的任务是那一面墙的书。萧市长是一位真正读书的官员,陆天翔翻开一些书,见里面有不少用笔画的杠和写的眉批。现在大小当个官的,办公室里都少不了摆上一排排的书,但官员中真正看书的人寥寥无几。萧市长的书分得很清,除了有两个柜子装的是政府法规、政治学习资料之类的书籍外,其余四个柜子都是经济和文史哲方面的书,有不少书出版年代已经久远,似乎应该是学生时代的自购书。萧市长对这些书尤为看重,交代陆天翔要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通讯员向机关印刷厂要来了上百个纸箱子。陆天翔一本一本地把书拿出来分类,然后几个通讯员装箱再打捆结实。陆天翔是去年才搬的家,烦琐之极,感受深刻。搬家整理东西犹如撤退,犹如逃离,总给人一种沮丧感。生活的残骸就不用说了,尤其是面对那各式各样笨重﹑无用而又不敢怠慢的书籍,总让人感到生活的庸俗和知识的无奈。萧市长一贯看重的知识,此刻也只是显示出一片狼藉和一无用处。秦始皇当年也不知道为什么惧怕知识的力量,一气烧了那么多书,却没想到最终推翻自己的人,“刘项原来不读书”。这在后来的中国形成了传统,聪明人﹑弄大事的人又有几个把读书当回事儿呢?几个小通讯员干得很起劲,陆天翔的脑子里却纷乱如麻,说不清是失落﹑凄凉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滋味,止不住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起跟市长这一年多没黑没明的日子,一会儿脑子里又闪过自己今后会是个什么落脚。过去大家在一块儿闲聊时经常扳着指头算,说长宁前面八位市长的秘书中,真没有几个落脚好的。那时候大家说这话是打哈哈,陆天翔也没有当回事。现在看来,他也该面临这个问题了。
  市长办公室收拾了两天一夜。到全部整理完毕时,陆天翔看着平日里整齐光亮的市长办公室一片空荡荡的,沮丧的情绪一下子就埋没了他……几天来,这种沮丧感一直都笼罩着他。
  王师傅开车把陆天翔送到机关住宅小区。陆天翔说:
  “王师傅,你也好好歇歇吧。这下萧市长一走,咱们俩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了。”
  “就是,歇下来才好呢。”王师傅说,“今年可以好好过个年了。”
  
《沉浮》二(1)
家里迟早都是暖融融的。


  池小荷已做好几样菜,因为怕凉,盘子上扣了碗,筷子斜放在碟边。她坐在餐桌边,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着额头。陆天翔一进家门,小荷忙站起来,到门口接过他手里的包,问道:
  “把萧市长送走了?”
  “嗯,送走了。”
  “快吃饭吧。”
  “等一阵子了?”陆天翔看着小荷额头上压出的手印。
  “我回来早。中午公司聚餐,下午把有些事一安排就放假了。”
  陆天翔在餐桌边坐下。儿子陆驰放寒假去他姥姥家了,剩下他们两个人,倒觉得冷清和不适应。
  “拿瓶酒出来,我想喝点。”陆天翔说。
  小荷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一瓶酒,边拆边说:“你一个人没喝过酒呀?”
  “今儿喝点。”
  “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还喝酒!”小荷嗔怪道。
  “你们公司人都知道了吧。”陆天翔问。
  “咋不知道?中午吃饭时大家都在议论呢!”
  “高总什么反应?”
  “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看来很高兴的样子,和大家频频碰杯。”
  “他是能喝酒的啊!”
  “他没给你打电话?”小荷问。女人还是心细。
  “没有。”
  “人家中午吃饭时说,他有一个部队时的战友跟新来的解市长是铁哥儿们,已经牵上线了。高总还说了解市长的一大堆优点,好像很知道些底细似的。”
  “哼,高万年弄起这些事情真是内行呢,那家伙可绝对不是个平庸之辈啊!”陆天翔又喝了一杯酒说。
  “人家的确把事情弄了。”
  “那还用说,长宁人谁不清楚。”陆天翔停了一下又说,“这市长换得勤就是好过了他这种人。长宁就大兴公司这么一个王牌企业,三‘改制’两‘变线’的,几个来回下来,就变得跟私人企业一样了。本事多大呀!”
  池小荷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原来在经委当个小科长混得挺好的,咱又不图什么,把我们陆驰培养好就行了。怎么就头脑发热去了大兴公司。虽说是个副总吧,怎么总有给人打工的感觉?”
  “看情况再说吧,不行了再回到经委去也行啊。”
  “我才不再回到机关里去呢!人讲好马都不吃回头草呢。我现在回去让人家怎么看呢?”小荷说。
  “人这一辈子也是个命。”陆天翔说,“咱给人写了十几年材料,好不容易给市长当了一回秘书,原指望能熬个正县级出来,也算这一辈子就交代了。谁想到萧市长这么快就走了。”
  池小荷反过来又安慰陆天翔道:“正县级又能怎样?你没看退下来的那一个个正县级,还不是穷极无聊地瞎转悠,要么就是挤在太阳地儿打个麻将!还别说正县级了,就是地市级的又能怎样?原来的那个宋专员,成天捏两个健身球咣当当咣当当地在手里转着,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谁理他?他那些子女,都是在计划经济时代商业物资单位最红火的时候安排进去的,后来这些单位说不行都不行了,该下岗还不是照下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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