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正端坐着不动。男政府过去把他拎起来。他固执地往下坠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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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剃!我不剃!〃
〃你简直是不知好歹!〃男政府揪着死囚的头发说,〃狗毛这般长了,还不理?〃
这句话非常耳熟,高羊回忆着,但终究想不起来在什么电影上或是在什么戏里听过这句话。
〃你他妈的是狗毛!〃死囚骂着男政府。
男政府笑着,拍拍死囚的脖颈,说:
〃不是狗毛,是人毛,好了,剃去吧!〃
死囚坐在凳子上,女政府把那块披巾蒙在他胸前,又在他脖颈后打了一个结,死囚扭着脖子,像淘气的小男孩一样。女政府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实点,伙计!〃死囚立刻就老实了,像个极乖的男孩。女政府抄起一把推子,咔嚓咔嚓推起来。推子像割草的机器一样从死囚的头上剪出了一条贯通的青白大道,青白大道紧接着变成了十字路口,变成了光秃秃的山丘变成了光葫芦头。这过程顶多有三分钟。死囚的乱发像毡片一样落在地上。死囚的乱毛一去,犹如剪鬃的马,那威风顿减了一半。女政府的小手又白又厚,手背上有一些圆圆的肉窝窝,像婴孩的脸蛋。
高羊呆呆地望着那女政府,连眼珠都不眨动。男政府说:〃九号,你想吃人?〃他又对女政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郭大姐,你注意点。〃女政府泰然自若地看看高羊,说:〃贼眼灼灼!过来坐下。〃
高羊坐在凳子上,女政府的香味令他忘掉脚上的肿痛。女政府把沾着一层头发渣子的披巾结扎在他脖子上。女政府松软温暖的皮肤轻轻磨擦着他的脊背,身体被如痴如醉的感觉压缩得很小。女政府弹了一下他的脖子,说:〃抬起头来!〃他顺从地抬起头。推子的铁齿拱着他的头发,麻酥酥的电流贯穿全身。他的眼前花儿草儿跳跃,耳朵里鸟儿啼叫,他想:这么高级的女人给我剃过头,死了也知足了。
〃起来吧,你还坐着干什么?〃女政府说。
他如梦初醒,站起来。
男政府说:〃把头发渣子扫出去。〃
他把头发渣子扫起来,盛到一个铁皮簸箕里。
男政府说:〃倒出去。〃
他端着头发渣子走出监室,男政府跟在身后,看着他把头发渣子倒进走廊里放着的竹筐里,筐里有半筐头发渣,灰的、白的、黑的、黄的。
他走回监室,看到那个黄脸的死囚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揪住了女政府的奶子。一刹间,他的心里充斥着对死囚的切齿仇恨。女政府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根酸胀。女政府微笑着,低头看着死囚的手,轻轻地说:〃放开,你把我捏痛了。〃死囚的嘴大大地咧开,吭吭地喘着粗气。〃放开吧,你!〃女政府说着,藏在白大褂里的膝盖屈起,往前顶了下,同时把推子的利齿往死囚光溜溜的头皮上一戳。死囚仰面朝天跌在地板上,紧接着蜷曲起来,双手捧着小腹,脸色金黄,额头上冒出白汗。
男政府走上去,在死囚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死到临头还想三想四!〃女政府说。
第二天早晨,一位男政府陪同着一位枯瘦的厨子,走进了死囚牢。
政府说:〃一号,你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告诉孙师傅。〃
死囚愣了愣,说:
〃我不服气,你们这些王八蛋,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要是俺该枪毙,李书记的儿子早该枪毙一百次了!〃
政府说:〃你的上诉已经驳回,维持原判。〃
死囚的头无精打采地耷拉下了。
政府说:〃行啦,别胡思乱想了,想吃什么就快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们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老孙师傅说:〃伙计,说吧,死了也要落个饱鬼,黄泉路远,不吃饱了,如何走得动?〃
死囚长叹一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散漫,脸上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他说:〃俺想吃红烧猪肉。〃
〃好,红烧猪肉。〃老孙师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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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加上土豆,肉要肥!〃
〃好,土豆烧猪肉,要肥肉。〃老孙师傅说,〃想想,还吃点什么?〃
死囚犯眯缝着眼,好像在冥思苦想。
〃想吧想吧,〃老孙师傅说,〃别不好意思,别舍不得,不要你花钱。〃
第62节:死囚
死囚犯一歪嘴,眼泪扑簌簌滚下来。他说:
〃俺想吃单饼,用鏊子烙的,还想吃大葱,还想吃……豆瓣酱……〃
〃别的不要了?〃老孙师傅问。
〃不要了……〃死囚犯温顺地说,〃老师傅,给您添麻烦啦……〃
〃这是我的工作。〃老孙师傅说,〃你等着吧,一会儿就送来。〃
政府和孙师傅走了。
死囚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着。高羊被他哭得心里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根指头戳戳他肩头,小声说:
〃大哥,别难受了。想开点吧!〃
死囚翻身起来,一把攥住高羊的手。高羊大吃一惊,正欲挣扎逃跑,死囚却说:〃好兄弟,别怕,我不会打你。人要死时,才感到人亲,我后悔啊。好兄弟,你还能出去吧?出去后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诉他别难过,你跟他说,我临死时吃了红烧肉,吃了白面单饼,吃了大葱黄豆瓣酱,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双阳。〃
〃我一定去看看大爷。〃高羊说。
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豆烧猪肉,一捆剥了皮的大葱,一碗黄豆瓣酱,一摞单饼,还有半瓶子烧酒。
一位男政府替死囚开了手铐,然后提着手铐,按着腰里的手枪,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饭面前,手哆嗦着,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声爹,已是泣不成声。
二
死囚被押走时,回头对着高羊笑了笑。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高羊的心扎痛了。
〃九号,出来!〃一位男政府打开监室,喊。
高羊吓得心惊肉跳,一股热尿打湿了大裤头子。
〃政府,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别枪毙俺……〃
男政府愣了愣,说:
〃谁要枪毙你?〃
〃不枪毙俺?〃
〃国家哪有那么多子弹浪费?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来啦。〃
高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蹦出监室。政府把黄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说:
〃政府,俺保证不跑,别给俺上铐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
政府说:〃这是规矩!〃
〃俺不跑还不中?您看看我的脚,化脓了,叫俺跑也跑不动。〃
〃少啰嗦。〃男政府说,〃这就照顾你了,本来,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
男政府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说:
〃进去吧,二十分钟!〃
高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
他老婆猛地站起来,克搐克搐脸,括约括约嘴,呜呜地哭起来。
他双手扶着门框,想说话,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一样。
〃爹!〃杏花奓煞着胳膊,摸索过来,〃爹,是俺爹吗?〃
三
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毛驴车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你要生?〃高羊惊慌不安地问。
老婆说:〃她爹,我试着不好,八成是要生……〃
〃你不能晚两天,等卖完了蒜薹再生!〃高羊不满地嘟哝着,〃早两天也好,晚两天也好,偏赶在这个时候!〃
〃她爹,别埋怨我了……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着车杆,脸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高羊问,〃去叫来庆云?〃
〃不要叫她……〃老婆摆着手说,〃她技术不好,要钱还多,我估摸着,去医院生……能生个儿子……〃
高羊说:〃要是能生个儿子,我买只老母鸡给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着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说。
〃用车拉着你去。〃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把车拖出大门,套上毛驴,进屋拿了一条被子,垫在车厢里。
〃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拿两卷纸……俺准备好了……在炕头上的蓝包袱里。〃
杏花醒了,在屋子里高叫着。高羊走进屋子,说:
〃杏花,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你好好睡觉。〃
〃到哪里去拾?〃
〃到草窠里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还没出来,他赶着驴车,颠颠簸簸过了石桥,老婆在车上呻吟着。他有些心烦。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他说:
〃你哼哼什么?养孩子又不是长病。〃
老婆顿时不哼哼了。车厢里有股子蒜薹味,也有老婆的汗酸味。
乡卫生院坐落在田野里,后面是一片坟墓,东边是一片玉米,西边是一片红薯,南边是刚拔了薹的蒜地。他把驴车赶进卫生院,停住,找到妇产科。妇产科只有一间房。他刚要抬手敲门,胳膊被一个人拉住了。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听到那人说:〃里边正在生孩子,别敲!〃那人嗓音浑厚,嘴巴里叼着一支烟,一点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脸上闪烁着,烟味很香。
〃俺老婆也要生孩子。〃高羊说。
〃排着队吧。〃那人说。
〃生孩子也要排队?〃
〃干什么不要排队?〃那人冷冷地反问。
高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已有了两辆牛车,一辆马车,还有一辆手推车,车梁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
〃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
〃唔。〃
〃怎么没动静?〃
〃动静过去啦。〃
〃生了个什么?〃
〃还不知道呢?〃那男人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缝上。
高羊走回大门口,把驴车赶过来。
月亮上来了,暗红色,边缘混浊不清。院子里有了些亮色,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车旁都站着个男人。
月光渐渐白了,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两头牛回嚼着,牛唇上挂着的涎线,亮晶晶的,好像蚕丝一样。车旁的男人有一个抽着烟,一个拄着鞭。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熟,都是一个乡,东村西村的,也许见过面。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不大像人样子。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声音难听极了。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嘴里嘟哝着:
〃你别嚎了,别嚎了,叫人笑话咱。〃
妇产科的门开了,吧嗒一声响,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灯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皮手套,手套上湿漉漉的,大概都是血。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迎上去,焦急地问:
第63节:生龙生凤
〃医生……是个什么?〃
医生咕嘟着嘴说:〃小嫚!〃
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身体晃了晃,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发出啪嚓一声响,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
医生说:〃你这是干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没有女的,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那男人慢慢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便像个娘儿们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
〃周金花,周金花,你这个无用的,你算把俺杀利索啦……〃
屋里有个女人哭起来,高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他纳闷着:怎么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呢?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
医生说:〃你快起来,把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弄出来,后边还有这么多要生的呢!〃
那男人爬起来,歪歪斜斜地走进妇产科。隔了一会儿,他抱着个包裹走出来,站在门口,对医生说:
〃大夫,有没有要女孩的,您给俺找个主吧!〃
医生生气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抱回去养着,养到十八岁,能卖一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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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的身后跌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个喜鹊窝,衣衫破烂,灰脸乌爪,也不大像个人样子。
那男人把包裹着的孩子递给老婆,转身推过车子来,让老婆坐上去。另一边拴上个粪筐子,筐子里盛着一筐黑土。男人把车挂到脖子上,往前推了几步,车子歪倒,老婆抱着孩子跌下来。这一跌之后,老婆哭,孩子哭泣,男人也哭。
高羊叹气,旁边的男人也叹气。
医生走过来,问:〃怎么又多了一辆车?〃
高羊慌忙说:〃医生,俺老婆要生孩子。〃
医生抬腕看到手套,扯下手套看手表,说:
〃行了,今黑夜甭合眼了。〃
〃什么时候发作的?〃医生问。
〃大概……有吃顿饭的工夫了吧……〃
〃那还早着呢?等着吧。〃
灯光照过来,月光照下来,灯月交辉。医生的脸又大又白,嘴大眼也大。她挨个戳了戳车上女人们的肚皮,对最靠西边那辆小马车上的女人说:
〃你轻点叫唤,越叫唤越痛!你看看人家,都闭着嘴不吱声,就你能吆喝。初生吗?〃
站在车辕旁的小个子男人替老婆回答:
〃三胎。〃
医生更加不满意地说:
〃三胎了,还吆喝什么!又不是初产妇。你身子怎么这股子臭味?是不是屙下了?要不就是有狐臊!〃
那产妇被医生给训得不叫了。
医生说:〃来医院前该弄点水洗洗!〃
小个子男人说:〃对不起您医生,这两天,光顾拔蒜薹了……忙……孩子又多……〃
〃那就少养一个吧!〃医生说。
〃两个都是嫚……〃小个子男人说,〃庄户地里,没个儿不行,闺女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不中用,沉活干不动。再说,没有儿,要受人欺侮,还让人笑话……〃
〃你要能养出个女儿来像慈禧太后一样,我看比一万个儿子也强。〃医生说。
〃医生,你逗俺耍呢!〃小个子男人说,〃俺两口子这样的,鳖头癞相,养出来孩子不瘸不瞎,不聋不哑,就是天照应,哪敢指望生龙生凤呢?〃
医生说:〃那也不一定,破茧出彩蛾,没准你老婆能生出个国家主席呢!〃
〃就她那模样,还能生国家主席,生个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儿子,我就磕头不歇息了!〃小个子男人说。
马车上的女人双手按住车厢板,支着锅跪起来,骂说:
〃就他娘的你模样好!你不撒泡尿照照!耗子眼,蛤蟆嘴,驴耳朵,知了龟腰,嫁给你也算俺瞎了眼!〃
小个子男人嘻嘻地笑起来,说:
〃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
〃狗屁!〃女人说,〃年轻时你也是狗脸猪头,武大郎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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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笑起来。医生笑得最响,嘴巴张大,能塞进去个苹果。野地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洋金花的香气压倒了厕所里的臭气。一只淡绿色的柞蚕蛾在电灯泡周围飞舞着,愉快的小白马响亮地弹着蹄子。
〃走吧,轮到你生了!〃医生对马车上的女人说。
小个子男人把女人从车上拖下来,女人哎哎哟哟地叫着,男人推推她的头,说:
〃别叫唤了,一胎痛,二胎顺,三胎跟拉泡厚屎差不多。〃
女人抬起手在男人脸上抓了一把,骂道:
〃放你娘的酸辣屁,不养孩子不知道肚子痛……哎哟俺的亲娘哩……〃
医生说:〃你们真是一对活宝贝,恩爱夫妻。〃
〃疤眼子嫁兔唇,谁也不嫌谁吧!〃小个男人说。
〃Cao你娘,养完了孩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