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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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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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犯人怪笑着,说:
  〃俺还不该枪毙,该枪毙的都住着单间房!〃
  老犯人把两个大钵子从铁门下的方洞里推出去后,就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像一条吞食了烟油子的蜥蜴一样,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蚀得不像样子的破牙齿,还怕他那两只泪汪汪的、烂了边的、不停地眨巴着的眼睛。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着铁桶的声响,那声音离这间监室还很远。老犯人佝偻着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铁窗边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个子矮小,大概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踱到铁门边上,抓耳挠腮,一副猴急的样子。后来,他趴在地板上,侧着脸往外看,大概除了钵子外,什么也看不见。他爬起来,继续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愿看他,他厌烦的回过头去。
  铁勺碰着铁桶的声音终于响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频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轻犯人也提着钵子靠到门口来。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床上,看着对面墙壁上一条爬行的蜈蚣。
  铁桶被蹾在铁门外的声音,还有好像是适才骂人的哨兵的声音:
  〃韩师傅,这室里刚关进一个,九号。〃
  可能是那个韩师傅吧,用铁舀子什么的敲着铁门,说:
  〃九号听着,每人一个馒头,一勺子汤。〃
  铁勺碰响了几个铁桶。一个盆子从门下方洞里推进来,又一个盆子紧挨着前边的盆子被推进来,第一个盆里盛着四个馒头,馒头也是灰色的,上面还挂着一层磁光。第二个盆里盛着半满不浅的一盆汤,汤是暗红色的,汤面上漂着几朵大油花,还有几根发黄的蒜薹。
  一股霉烂了的蒜薹味猛扑进他的意识里,引逗得他牵肠挂肚,直想呕吐。他中午喝进肚子里的三瓶凉水好像还都潴留在胃袋里,现在它们咣嘡咣嘡地响着。他的肚子阵阵绞痛,头也有些发涨。
  三个犯人各把一个馒头抢在手里,盆里剩下一个馒头,孤零零的,有拳头般大,灰色,闪着釉的光彩。高羊知道这个馒头是属于自己的,但他没有一点食欲。
  中年犯人和青年犯人把钵子摆在盛汤的盆子旁边,老年犯人也把自己的钵子放在盆子旁。
  老年犯人用那两只令人作呕的眼睛瞟了高羊一眼。
  中年犯人说:〃哎,伙计,你看样不想吃?满肚子的山珍海味还没消化吧?〃
  高羊紧咬着牙关,止住一阵阵激烈上冲的呃逆。
  〃老流氓,你来分。给他留点。〃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说。
  老年犯人操着一把油腻腻的铝勺子,伸进盆里,把汤搅匀,然后,小心翼翼地盛满一勺,慢慢地端起来,端得是那样平,那样稳,令高羊吃惊。老犯人把第一勺汤倒进中年犯人的钵子里。老年犯人讨好地看一眼中年犯人。中年犯人面孔麻木,没有表情。老年犯人的第二勺子汤舀得速度很快,端得不稳又不平,他把这勺子汤倒进年轻犯人钵子里。
  〃老流氓!〃年轻犯人骂着,〃你尽给我撇清汤。〃
  第24节:蒜薹汤
  老犯人说:〃你喝清汤也喝瞎啦!〃
  〃老流氓!〃年轻犯人把脸转向高羊,好像争取同情似的说,〃你知道吗?这老畜生是个老'扒灰',他儿子在市里当大官,撇下老婆在家守活寡,这老畜生,竟和他儿媳妇睡到一个炕上去啦……〃
  言犹未了,老犯人就把铝勺子扣到年轻犯人的头颅上去了。
  这一下打得很重,小伙子抱头哀鸣,满脸都是菜汤。高羊眨了一下眼,看到铝勺子的边沿都被小伙子的坚硬头骨碰卷曲了。
  老流氓抓着勺子,弓腰站着,脖子挺得笔直,挑着一个头脸,脸上凶相毕露。
  年轻犯人不想罢休,攥着那个馒头,瞅一眼,然后举起来,猛地掷出去,正正地打在老流氓的头上。老流氓的头秃得十分古怪:两侧的头发还健在,从额头到脖颈亮开了一条宽宽的沟。那个馒头就打在了这条亮沟上。老流氓晃晃荡荡地后退着,退到了铁门前。背倚铁门站定,不停顿地摇晃脑袋,好像要把脑袋里的什么东西甩出来一样,那个灰馒头反弹回去,恰好落在年轻犯人眼前。馒头落在地板上,弹跳起来,没及它再落地,就被小伙子凌空捉住,他端详着它,好像要看看它缺损了没有。
  中年犯人骂道:〃你们这两个混蛋,一天不打就发痒!〃
  〃老畜生,丑事都干过了,还怕人家说?〃年轻人对高羊说,〃告诉你吧,他和他的儿媳妇还合伙生了个小男孩呢,老畜生想憋死那个孩子,被他儿媳妇告了。〃
  年轻犯人刻毒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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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犯人说:〃老鸹笑话猪黑,兔唇笑话齉鼻!小偷!你是个好东西到这儿来干什么?〃
  〃小偷比'扒灰'畜生高贵!〃年轻犯人说。
  〃高贵你妈啦个Bi!〃中年犯人骂着,踢了老犯人一脚,说:〃快分汤,你发什么愣?想你儿媳妇啦?〃
  老犯人嘟哝着,蹲下,继续分汤。
  这一幕让高羊毛骨悚然,过度的惊恐竟神奇地止住了他的呃逆,胃不咣嘡了,胃里的水仿佛一下子漏进了肠道,又从肠道里渗进膀胱。他想小便。
  老犯人往每只钵子里舀了两勺菜汤,汤盆里还剩下一点汤。老犯人望望高羊,又望望中年犯人。
  中年犯人说:〃给这伙计留点吧!〃
  〃你的钵子呢?〃老犯人问高羊。
  高羊被一泡尿憋得坐立不安,什么话也没有说。
  中年犯人弯腰从高羊床下拖一个脸盆来,脸盆也是灰色的,灰色上漆着一个红〃9〃。盆里套放着一个灰钵子,一双筷子。盆里和钵里都是白色的蛛网和黑色的灰尘。
  高羊把背用力地抵在灰墙上,这样,尿迫感减轻了些。
  三个犯人吃起饭来,中年人狼吞虎咽,青年人细嚼慢咽,老年人却用抖抖索索的手指把馒头一点点掐下来,捏成一个个葡萄大的面团,扔到口腔深处,然后端起钵子呷一口汤,一抻脖子,连汤带面团,咕咚一声咽下去。他的手始终哆嗦着,好像兴奋,好像激动,好像紧张。在吞食的过程中,他那两只烂边的、没有睫毛的眼睛里汩汩地流淌着浑浊的泪。
  高羊发现,灰馒头的瓤比皮要白一些,但一经老犯人手指的揉搓,立刻就变成了黑色。
  中年犯人吃馒头时的喘气很粗。
  年轻犯人吃馒头时嘴唇吧唧吧唧地响着。
  看起来他们吃得有快有慢,但实际上速度差不多。当中年犯人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时,老犯人也把最后一个葡萄大的黑面团扔进了喉咙,年轻犯人嘴唇的吧唧声也停止了。
  高羊发现,三个犯人中,只有中年犯人敢当着他的面吃馒头,老犯人和年轻犯人都把头逼到一个墙角上,弓着腰,缩着头,双臂肘子奓出来,双手贴着腹部,紧紧地攥住馒头,好像它是个活物,一松手就会跑掉似的。
  吃完了馒头,老犯人和小犯人几乎是同时转回了头。三个犯人互相看一眼,便一齐低头喝汤,喝得汤和嘴呼噜呼噜地响。
  这带着水音的喝汤声引起高羊的条件反射,汤声一呼噜,他就感到有一个无形的阀门被冲动了,滚热尿液好像已到了最后的关头,只要再有一点点松弛,便会喷射出来。
  这时他已经闻不到腐败的蒜薹味了,他只听到那水嗞嗞的呼噜声。他的耳朵里都灌满了蒜薹汤,它们呼噜呼噜响着,呼噜呼噜翻腾着,呼噜呼噜地对耳膜、对膀胱、对尿道施加着压力。在一刹间,他甚至听到了喇喇的水声,大腿上似乎也感觉到了热尿的浸淫。
  犯人们把汤喝完了。老犯人双手哆嗦着,捧在双手里的钵子也是哆嗦着。高羊看到他伸出一条紫红色的又厚又肥的长舌头舔着灰钵上残存的汤迹。他把钵子旋转着,他的舌头也旋转着舔。
  三个犯人都端着钵子,惊讶地看着高羊,高羊满脸是汗……他感到汗水流到了眉毛上,他转念一想:我的脸一定没有人样啦!
  〃伙计,病啦?〃中年犯人粗鲁地问。
  高羊已说不出话来,他把全部力量都运到一点,控制着那个无形的、意念中的阀门。
  〃监狱里有医生,伙计!〃中年人说。
  高羊弯着腰,双手捂着小腹,艰难地挪到铁门前,频繁地打着尿战,跷着腿……好像跷腿就能托住那阀门一样。他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捶打着铁门。他继续敲打着铁门。
  岗哨在铁窗外大声问询着:〃怎么回事?〃
  中年犯人说:〃有人得急病啦!〃
  〃几号?〃
  〃九号!〃年轻犯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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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是病……〃高羊回过头,窘急地对同室犯人们说,〃俺要撒尿……憋不住啦……〃
  中年犯人故意用大声吵嚷遮盖高羊的话音:
  〃快开门,人都要死了!〃
  钥匙响着,铁栓豁喇一响,铁门被推开,岗哨左手持枪,右手扶着钥匙,问:〃九号,你怎么啦?〃
  高羊弓着腰说:
  〃同志……俺要撒尿……同志……〃
  岗哨脸都气歪了,飞起一脚把高羊踢进监室,骂道:
  〃混蛋!谁是你的同志!〃
  铁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高羊用头撞着铁门,哀嚎着:
  〃不是同志是政府,政府政府政府,快放俺出去……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监室里有便桶!混蛋!〃岗哨在门外大声说。
  高羊捂着肚子跳转身,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着寻找便桶。三个犯人都发出怪笑和怪叫。
  〃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里?便桶在哪里?〃高羊呜呜地哭着,弯着腰去床下寻找着。每次弯腰都有一撮尿滋出来。
  犯人们看着他笑。
  高羊哭着说:
  〃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阀门一下翻转,一股灼热的流体奔涌而出,他什么都不想了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全身的肌肉全部放松了。双腿灼热,它在那儿抖着,他感受到了平生以来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着,流出很美的图案。中年犯人忽然说:
  第25节:往桶里尿
  〃小偷,快拿便桶给他!快,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冲上前几步,把铁窗下墙壁上一个同样漆成灰色的暗门一拉,拎出一个黑胶皮便桶来,一股臭臊味弥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说:
  〃快往桶里尿。〃
  高羊急不择路地掏出来,对准尿桶,只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恶心。现在他聆听着哗哗啦啦的水声,好像聆听着美妙的音乐……他轻松地闭着眼,希望哗啦啦的水声永不间断。
  有人对准他的脖子打了一掌。他从迷惘中清醒,发现尿已排完,皮桶里满是泡沫。
  〃快提到墙洞里去啊!〃高羊听到中年犯人说。
  他把皮桶提到墙里去,然后关上了木板的小门。
  现在他闻到了满室都是臊味,三个犯人都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他愧疚地对着三人点头,点着头,畏畏缩缩地坐到九号床上。他感到非常空虚。被尿濡湿了的大裤头子紧贴在大腿根上,十分难受,脚踝上的伤处被尿水渍了,也放出难忍的刺痛来。脚踝的刺痛唤起了他对这一天的回忆,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家门就看到一只土黄|色的野兔从槐树林里跳出来,它似乎还特别地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就犯嘀咕:老人说,早晨出门碰上野兔,一天没有好运气。后来,后来,警察就来了……他想得非常吃力,这些事好像都是几年前发生的,都被尘土盖了一层又一层。
  老流氓舔着嘴唇,眨巴着眼凑上来,细声细声地问:


  〃你,你不吃?〃
  高羊摇摇头。
  老流氓见高羊摇头,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动作,扑跪在地上,把盆里属于高羊的那个馒头抓起来,双膝移动到墙角上,肩膀和头都颤抖着,嘴里发出猫拿住耗子那种愉快的呜噜声。
  中年犯人对年轻犯人使了一个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样飞到了老犯人背后。这小伙子终于寻到了报一勺之仇的机会,他抡着瘦拳,频频敲击着老犯人奇怪的秃头,小犯人一边打一边骂:
  〃老'扒灰',你吃独食!叫你吃独食!〃
  两个犯人在地板上翻滚着,厮打着,发出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岗哨,铁窗外又出现了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国字脸用枪托捣着铁窗棂,怒骂:
  〃混蛋,你们活够啦!吃饱了撑的你们这群王八蛋!再打架,卡你们三天的草料!〃
  岗哨骂一阵,扎扎地踏着走廊上的石板,回到岗楼里去了。
  老犯人和小犯人怒目而视,好像一只褪光了毛的公鸡和一只尚未扎全毛的小公鸡,搏斗暂停,扬颈亮相的样子。那个馒头,还紧紧地攥在老犯人颤抖的手里。正是因为保护馒头,他的怪状秃头上,被小犯人的瘦拳头凿出了好多青红的栗子。
  中年犯人的低沉、威严地说:
  〃老贼,把馒头交出来!〃
  老犯人的双手抖颤得厉害,那个馒头被他的双手捂在肚脐眼上。
  〃你不交出来,今晚上就把你按到尿桶里灌死!〃中年犯人说,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也像粒磷火。
  老犯人满眼流泪……他的眼泪不是一滴滴流出来的,他没有睫毛,眼泪从烂眼睑上,一下子漫了出来,这一点高羊看得很清楚。老犯人把两只手慢慢往外移,移出二十厘米的样子,他慢慢松手。高羊看到老犯人的十个手指里有七根插进了那馒头里。馒头不像个馒头,但也说不清像个什么东西。老犯人哭着,嘟哝着,忽然发了狂,撕了一块馒头塞到嘴里,同时一嗤哼鼻子,将两摊绿鼻涕喷到馒头上。他又一扬手,把这块馒头扔在高羊适才忍耐不住撒出来的尿上。
  〃让你们吃!让你们吃!〃老犯人嘶鸣着。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狗杂种,弄这个?〃他走到老犯人身边,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声说:〃你要么就把这个馒头吃了,要么就把这颗狗头扎到尿桶里去泡泡!〃
  老犯人被中年犯人卡得直翻白眼。
  〃快说,选哪桩?〃中年犯人低声说。
  老头儿哮喘着说:
  〃吃……吃馒头……〃
  中年人松开老头,恶狠狠地对高羊说:
  〃伙计,看你这副骨架,也不是俺的对手。那么,在这个号里,你要听俺的,俺让你把地上的尿喝了吧!〃
  二
  〃来,我们比赛,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1960年夏天,天堂县木沟公社高疃村高级小学校六年级学生王泰站在厕所里说。王泰家庭出身贫农,爹是高疃村第二生产队的队长。
  正是课间休息……每逢课间休息,男女学生们便一窝蜂地跑出来,他们和她们刚出教室时合成一群,跑到操场上逐渐分成两群,东边一群是男学生,西边一群是女学生。操场上杂草丛生,木制的篮球架上生着木耳,篮圈上红锈斑斑。操场的东边,钉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拴着一只生着花胡子的白山羊,白山羊瞪着蓝眼看着这群瘦得像猴一样的孩子。
  厕所在操场的南边,共有两大间,是露天的,东边是男厕所,西边是女厕所,男女厕所之间有一道碎砖垒成的墙,高羊记得墙比他稍高一点。王泰是班里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学生,男女厕所之间用碎砖头垒成的墙跟王泰一样高。王泰在脚下垫上两块砖头,就能看到墙那边的情景。
  高羊记得王泰踏着三块砖头偷看过女厕所里的情景,高羊记得男厕所里情景,中间一个砖砌的大方坑,一群学生站成一个正方形,往方坑里撒尿。
  高羊记得厕所的方坑四周有宽敞的地皮,他们把这空场叫〃圈崖〃,圈崖的里圈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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