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也是啊。”
受了鼓舞的商人显得非常高兴,他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不过像城主啊将军啊这样,家中妻妾儿女一多,难免会有勾心斗角互相陷害的事情发生吧,华丽的金银绢帛遮盖下,也不过是个藏污纳垢之所……”
“佑兵卫大人!”
若鹤打断了已有些薄醉的男人,表情慎重地道:“刚才那些话,您在这里说过就算了,如果被别人听到,会惹上麻烦的。”
大概是吃了一惊,佑兵卫的脸上露出了清醒的表情。
“抱歉抱歉,似乎稍微多喝几杯就容易胡言乱语,刚才的话就请你全都忘记吧。”
尽管是没有什么根据的醉言,但是佑兵卫刚才的那番话,倒的确把若鹤的担心从清次的身上引向了秀家。
听阿弥说,那天晚上久马扶着秀家离去的时候,情况十分古怪,说是喝醉了,但怎么看都像是身体抱恙。
得病的人会是他吗?
猜测当然永远不可能得出答案。
若鹤在心中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那根断弦上。
第十三话?无宿
阿药望着面前的人,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才好。
通常来说,为了尽量减轻痛楚,应该采取避开伤口的睡姿才对,但是相比背上的伤势,这个男人胸前的刀伤更严重,压到的话似乎也不太好。
想到为他上药时那一大片一大片殷红的鞭痕,阿药就会不寒而栗,如此多的伤口即使痊愈了也会留下难以消失的疤痕,而且伤口接触到衣物,汗水混合着血肉,究竟什么时候能痊愈都还很难说。
这个闷热的房间几乎是不透风的,阿药拿起扇子轻轻地扇了几下,却仿佛更热了似的。
她伸手用布擦掉那人额头的冷汗,手指却在触碰到眉间的伤口时停了下来。
那个伤口虽然不深,却有一点蜿蜒,并非干净利落地划上去,更像是在一种非常犹豫的状况下造成的。
并不想杀他吗?但是这么一来,胸口上那凌厉的一刀就无法解释了。
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阿药继续为他擦去不断冒出来的汗水。
“夏天真是个磨人的季节啊。”
这样下去还没有等到愈合,伤口就会开始溃烂了。
不管怎么想,阿药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命令在这里照看这个濒死的男人。
为什么明明可以给他更好更通风的居所,却偏偏被丢在这个连窗户都看不见,好像牢房一样的小房间里。
究竟是想要救他,还是想要看着他死?
对于琢磨不透的事,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不去想它。
阿药直起腰,一下一下地扇着风,身后忽然传来了打开隔扇的声音。
“吃饭了。”
“是,多谢您。”
漆盘装着的米饭和汤由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端进来放在蔺席上,但她放下东西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伸着脖子向清次躺的地方看了一眼。
“是个不错的好男人呢!”
“啊?”
“阿药,他有醒过来吗?”
“没有,不过似乎睡得也不太好,一直翻来覆去,大概是伤口痛得没法好好睡吧,而且天气又这么热,连一点风都没有。”
“真可怜,秀家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昨天把他带回来的时候还多少忙乱了一阵子,现在却好像完全忘记有这样一个人似的。”
阿药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漆盘中的食物上,忽然问道:“阿篱姐,只有一份饭菜么?”
“是啊,是阿药你的那份。”
“那么他怎么办?”
“这个么,他现在还不能吃东西吧,而且……”
阿篱说着停了下来,阿药等了一会儿之后追问道:“而且什么?”
“总之,到他醒了之后再说吧,我先走了,等一下过来收碗筷。”
在身前的白布上擦了擦手,阿篱站起来走开了。
虽然只听了一半的话令人气窒,但阿药还是决定不去想它,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很多,总是心神不定是不行的。
她端起碗,用筷子夹起一小团米饭送进嘴里。
就在这个时候,那边传来了一下呻吟。
无意识的呻吟却并不是清醒的征兆,阿药刚想过去察看,声音就已消失了。
积聚着难以形容的痛苦之色,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高烧折磨,清次侧向一边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双眉紧紧皱在了一起。
阿药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
忽然感到害怕。
也许这个人就快要死了。
有没有人来照顾他都一样,那种伤势根本不可能痊愈。
把他丢在这里,或许只不过是想让他在死前多受一些罪罢了。
感到害怕的同时,阿药隐约有些难过。
眼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这让生命力还很鲜活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少女感到遗憾,在阿药的头脑中,似乎只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会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降临,像这样一个明明很年轻,却已经被死亡的黑色覆盖全身的男人,一边令她感到无比恐怖,一边又仿佛忧郁填满了整个房间,忍不住就会胸中窒闷。
她悄悄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个正在生死之间痛苦徘徊的人,默默地,毫无滋味地一口一口吃着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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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晚上,阿药做了很多可怕的梦。
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惊吓,当她深夜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的衣服完全湿透,紧紧地贴在了身上。
月光顺着木格窗户的缝隙照射进来,在蔺席上投下一道道白色的银光。
一想到刚才梦中追赶她的恶鬼,阿药立刻用薄被裹住了自己。
就这样继续睡到天亮吧。
一边缩着身体一边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去回想那些恐怖的事,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把她从迷迷糊糊的朦胧睡意中拉了回来。
她一下子清醒,侧耳倾听着那个声音。
反复摩挲着,仿佛是挣扎般的声音不断地响起,透过薄薄的门板传到了阿药的耳中,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虽然明知道是那个人因为伤口剧痛无法入睡而辗转发出的响声,阿药还是犹豫着要不要起来过去察看,因为刚从可怕的梦中惊醒,面目狰狞的鬼怪仿佛还蛰伏在黑暗中没有散去,她始终不愿意离开那条薄被的保护而用力捂住了耳朵。
只要再忍一下就好了吧,也许再忍一下他就能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也说不定。
阿药不断地安慰自己,果然,过了一会儿之后,那个声音停了下来。
她稍微松了口气,慢慢放下捂住耳朵的手。
然而就在她双手离开耳廓的一瞬间,“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安静的黑暗中扩散着阵阵令人心颤的回音。
无法控制的寒意立刻爬满了阿药的背脊,不安的揣测让她摒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
消失了。
那个声音就像是千斤巨锤一样重重敲打着心脏,恐惧和担心交杂在一起,阿药掀开被子站起来,一下子拉开隔开两个房间的隔扇。
那个充满了药味的房间里一片凌乱,被褥上沾满了斑驳的血迹,墙角的矮桌翻倒在地,漆器茶碗中的水濡湿了面前的一尺蔺席。
阿药怔了一会儿,看到清次伤痕累累的身体俯卧在地上,目光涣散,眼中布满了血丝,头发散乱,就像刚刚在梦中出现过的鬼怪一样。
她忍不住惊吓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并转过头去。
大概是被她的叫声惊动,清次抬起头望着她,眼看着阿药就要跑出这个房间,他干涸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勉强挤出了两个字。
“站住。”
少女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听到那两个字之后慢慢地回过身来。
从刚才开始,阿药就在想着各种鬼怪妖魔的事,但这两个字却立刻让她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的工作。
她转过身望着清次,看到他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随时都会失去意识的模糊视线和自己的目光相互碰撞。
“我想……喝水。”
一瞬间,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阿药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目光被撞开了,她左右看了看,然后慌忙地弯了一下腰道:“是,我这就去倒,请稍等一会儿。”
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倒了一碗水进来,阿药先把茶碗放在地上,然后扶起清次的身体又重新端好水放到他嘴边。
大概身体中的水都变成汗流光了,看着这个男人紧闭着双眼大口喝水的样子,阿药轻轻地松了口气,能够喝水,是不是表示还不会这么快死?
如果她半夜醒来,发现在她隔壁的房间里躺着一个死人,光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所以能够看到他清醒,多少也算是件好事。
茶碗中的水很快就喝完了,阿药扶着他重新躺回被褥中,拉起薄被盖住那胸前隐隐渗出血红的身体,她站起来把高处的木格窗户尽量打开,又坐回来拿起扇子扇风。
虽然并没有多少改变室内的闷热,但却因为摇动的纸扇而带来了一丝凉爽。
清次闭着双眼,好像又陷入了昏睡。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听到了阿药打哈欠的声音,他才慢慢地说了一句。
“你去睡吧,我不会死的。”
“……”
显然是愣了一下,少女摇动纸扇的手停了下来。
“……不会那么快死的。”
“为什么这么说?”
并不是好奇,而是责怪的声音,阿药放下纸扇,双手紧握着膝盖上的衣服。
这个男人的话语中充满了嘲弄,仿佛是在调侃她似的。
“因为不会死,所以就不会变成恶鬼。”
“我,我并不是怕鬼。”
“那就好……”
这样回应了一句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或许是强忍着才说出几句话后又立刻被折磨人的彻骨疼痛征服,清次没有再说话,就那样闭着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阿药紧紧地抿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离开了清次的身边回到自己房中。
重新躺下之后,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隔了不久,对面的房间继续传来辗转反侧的声音,被压抑得很低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就像尖锐的针尖一样刺心。
阿药被那个声音所折磨着,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样一直要多久才算结束?
要过多久才会死?
有一瞬间,阿药甚至想着,与其这样痛苦下去一直到全身溃烂,还不如立刻就死了比较好。
难道这就是秀家殿下的本意?
可是明明就有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也好好地上过药了,究竟是要救他还是要让他死呢?
阿药想起刚才清次所说的话,忽然明白了一点。
只有一点而已,那就是他不想死。
有求生的意志,自己不想死的人,没有人能夺去他的生命。
不断传来的呻吟声中,阿药紧捂着自己的耳朵,就这样睁大双眼,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地亮起来。
第十四话?目后
天明卯刻。
是日出开町门、御门、店门的时候,整个那古野城也慢慢地从沉睡中苏醒。
还没有染上热意的阳光凉凉地从窗户间照射进来,填满了清次面前的一小块地面。
昨天晚上打翻的茶碗已经被收走,弄湿的蔺席也擦干净,空气中隐约有种干燥的被褥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下的床铺被整理过换上新的,衣服也没有了粘稠的濡湿感,虽然伤口的剧痛并未减弱,感觉却好了很多。
清次望着幽暗的房间,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因为紧紧缚在伤口上的白布让他呼吸困难,所以他放弃了挣动,只是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很微弱的阳光,但是看久了还是会觉得刺眼。
他听到身后拉动隔扇的声音,一股奇特的香味从开启的门外传了进来。
阿药把摆放着饭菜的漆盘端进来放在地上,从里面关好隔扇,然后来到清次面前。
她年轻稚气的脸上嘴唇微微翘起,并没有笑容,而是十分认真地看了清次一眼,之后伸手把他扶起来。
几乎是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但好像还是因为臂力不足而给对方造成了困扰,清次发白的脸上露出了忍痛的表情。
这两天中,阿药看惯了这样的神情,忍不住会想这个男人没有受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眉目看起来很英俊,但是没有表情的时候却会显得很冷酷,让人不太敢接近。
“能自己坐好吗?”
没有多余的人手,阿药只能这样问他,而且也和预料之中的一样看到他点了点头。
碗里装着的是蒸饭,热汤和菜放在一边。
蒸饭是将煮熟的米饭用清水洗过一次后再蒸成的软饭,并不是那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阿药正襟危坐,端着碗夹起一小口饭来。
看到她丝毫不假以颜色的认真样子,清次故意一动不动地闭着嘴。
“怎么了?你不饿吗?”
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加上重伤失血,体力也迅速消减,阿药不相信他会一点都不饿。
但是,明明送到了嘴边的饭菜,这个男人却只是用眼睛看着。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阿药自以为好像明白了似的,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
她收回右手,把饭送进自己嘴里,稍微嚼了嚼便咽下去,不动声色地道:
“没有毒。”
清次讶然地望着她,然后伸出手按住自己的伤口,脸上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
“原来没有毒。”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的笑容让阿药怔了一下,手中的碗筷已被他接了过去。
“很香的饭,在我以前住的地方吃不到这么好的饭。”
阿药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事,好奇地问道:“请问您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除了江户和京都,哪里都有住过,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您来尾张很久了吗?”
“两三个月吧,来的时候樱花已经散了。”
虽然是随口说出的话,但却不像是骗人,阿药点了点头:“时间还不算很长。”
“对浪人来说,已经是很长的了。”
这个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无论从哪一点来看,清次都不像是个有家名的武士,也不可能是务正业的町人庶民,在他身上有着十分典型的浪人风情,或许正是这一点,令足不出户的阿药感到十分新奇。
“既然如此,那么,来到那古野城最让您高兴的事呢?可以留下那么长时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听到少女如此问话,清次微微一愣。
为什么会在这里停留这么久?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但是不想离开却是极其真切的想法,每次打算离开的时候就会被莫名的倦怠感所征服,一瞬间就会放弃那种念头,这么一想,又好像是冥冥之中被什么绊住了手脚似的。
“让我高兴的事……”清次想了想,望着手中的漆碗忽然道:“现在来说,就是这碗饭!”
“饭?”阿药重复一遍之后,想到他如此认真理直气壮地说出的答案,不禁有失礼节,举起手背掩嘴发笑:“原来是这样,那么就请多吃一点,阿篱姐的蒸饭可是很出名的,连御前大人都常常赞不绝口……”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的纸隔扇忽然被用力打开了。
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冰冷目光,阿药回头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双手着地俯身行礼。
站在门外的是秀家的侍从森久马。
“久马大人!”
阿药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好像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心脏正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她低低地埋着头,甚至不知道那人是何时走过自己身边的。
久马越过跪伏在地上的侍女走向清次。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目光往下落到清次手中的碗时,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抬手挥去,一掌把盛着蒸饭的碗打落在地上。
白色的饭粒撒了一地,阿药受惊似地抬头看,久马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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