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名字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再告诉你,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呢。”
慢慢地咀嚼着他的话,隐约品味出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来,因为已经失去了一些,所以只剩下生命可以与之碰撞,迸发出耀眼的火花,所以才会让人有向往的感觉。
又吉站起来,有点自言自语地道:“这次是要暗杀往江户去的信使么?”
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尾张藩主推行新的藩政,派出了使者往江户递送书信。
不管对此还是对暗杀这件事,又吉都始终抱持着疑问,尾张藩处于东海道与近畿交界处的浓尾平原,是个临着伊势海的富庶之地,即使在其他各藩和幕府财政困难时,那古野的城下町依然热闹非凡,丝毫也看不出贫乏颓败的样子来。
但是这一年罕见的灾荒,以及惊天动地的大地震却给藩政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修建城郭和赈灾用掉了大量钱财,加上要准备来年三月的参觐交代,准备前往江户要用到的各种物品,包括武士的长枪套、坐骑的鞍辔、披挂、座轿、罗伞,随行几千人的食宿,军马、搬运等等各种各样的花费加起来,直可以用挥霍无度来形容了。
这些事加在一起,忽然间就令原本绰绰有余的财政变得窘迫不堪,但是这些钱却不能分摊到藩领内的大名和武士们头上,因为诸侯家如果骚乱起来是难以平息的,所以最后的重担也就只能落在没有反抗之力的农民身上。
十月入秋后农忙收获的季节,藩主下令提高年贡,并且检地增加租税,实行前纳,提前一年征收贡租。
这么一来,原本就生活困顿的农民越发显得艰难了。
但是,在又吉看来,与其因为这样而发生暴乱企图颠覆领主的政权,倒还不如先试着请愿比较好,至少在他心目中,尾张现任的藩主德川纲成没有什么过分残暴的行为,施政方面也有值得夸耀的地方,并不是不可理喻的。
又吉天生乐观,把什么事情都往好的方面联想,看到刚才那个男人不畏死的表情虽然颇受鼓舞,但也觉得这样死的话有些可惜。
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么?
他想着想着,看到穿着白色窄袖和服的染丸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染丸是很少穿白色衣服的,白色太醒目,不是适合忍者的服色。
又吉远远地看着他时,他的双手拢在袖中,微微抬起头望着树叶间的缝隙。
阳光从上至下地洒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树叶稍稍一动,就好像雨滴落入水面一样让整个静谧的画面产生了奇妙的波纹。
不知道为什么,又吉忽然在染丸的身上感受到了和刚才那不知名的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同样的气息,一种不吉利的死亡气息。
但是那种气息却又十分微妙的截然相反,一个是热烈奔放,用尽了全身力量的冲撞,另一个却是充满绵长的忧伤,毅然决然地向着死路前行。
又吉被那个少年的样子迷惑住了,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难过来。
他慢慢地走过去,来到树下叫道:“染丸少爷,你在干什么哪?”
“又吉。”
对于还能叫出自己名字的染丸,又吉感到受宠若惊似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直到染丸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才十分刻意地笑了两声。
“这是银杏树吧,秋天了,叶子都变得金黄了。”
染丸没有笑,他重新抬起头望着树叶间的空隙,看着渐渐变成了通体金黄的银杏叶子忽然说道:“银杏叶变黄,枫叶变红,明明要凋零了,却还是这么美。”
又吉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个伤感的人,对于那些微妙的比喻即使隐约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词穷感到羞愧,但是却很快地听到染丸的笑声。
“抱歉,我出神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嗯,那个。”又吉看了看他,最后叹了口气:“这次能成功么?”
“指什么?”
“暗杀。”
染丸笑了,那个笑容毫不造作,既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成熟,也不是刻意的高深莫测,反而因为看清了事实而展现出一种了然于胸的坦然。
“又吉。”他笑着说:“仅仅只靠一两个、十几二十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改变历史的,暗杀这种事,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起到过作用,只不过……嗯,你在乡下种田的时候,也曾经拜过地藏菩萨吧。”
“拜过,求平安嘛!”
“有求必应了么?”
又吉搔了搔头,没有立刻回答。
染丸微笑着说:“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可还是忍不住会去拜佛,凡事也都是这样,就算知道没有用,也会照着做下去。”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绝望吧,绝望的时候相信神明的存在,就是唯一的希望和寄托了。”
又吉是见过染丸的身手的,他在行动的时候让人感到精力充沛,可一旦安静下来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忧郁和艰难的环境会使人迅速成长,超越自己的年龄。
这一时刻,又吉感到在一个少年面前求教的羞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忧伤。
染丸那样说完后,忽然回过头来望着他道:“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备注:
香取神道流:战国时综合古流武术,由下总国香取郡出身的饭筱长威斋家直创立。
第四十五话?鼓之音
十一月,看似平静的尾张藩内涌动着一股暗潮。
权力者之间不断展开竞争,反叛者暗地里四处奔走,但是灾厄和饥荒却并没有能够让长年累月生活在富庶之中的人们开始节俭,那古野的城下町依旧繁华如常,有钱人照样看能乐逛游廓,吃喝玩乐,看不出一点烦恼。
一切好像都没有任何改变。
但是改变往往是日积月累的,突变并不一定可怕,很多时候反而是感觉不到的缓慢变化会让人措手不及。
到了中旬的时候,城下町开始张罗着举行“七五三祭”的祭典。
仿佛像是要冲淡天灾带来的阴霾,庆典显得分外热闹,孩子们都穿上漂亮的和服往神社参拜,路上挂满了灯笼,商贩们更是络绎不绝,有卖赤豆饭和千岁糖的,也有卖漂亮的扬子和春声君风筝的,纸糊的偶人和狐面具琳琅满目地挂满了整条神社之路。
和这一派热闹不凡的景象相比,那古野城中却显得冷清。
长子光正的正室夫人希子没有孩子,句月更是不可能怀孕,偌大的城中没有孩童的嬉笑声便少了一份热闹的气氛。
黄昏将尽,一天又要过去,清次看着外面的天空,忽然说了一句:“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热闹的日子,却只能呆在这里看落日。”
秀家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难道也想去神社参拜么?”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不过今年已经错过了魂祭,再错过七五三祭,接下去可就没什么祭典可期待的了。”
“今年的魂祭……那天你在干什么?”
这一年魂祭的日子仿佛有着什么特别的联想,秀家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却听见背对着他的清次用一种懒散的语气说道:“我那个时候被关在奉行所的牢狱里,和快要被斩首的杀人犯一起过着魂祭日。”
“我也想起来了。”
那一天的确是十分重要的日子,句月舆入尾张德川家,当天晚上城下町发生了火灾,而就是魂祭的第二天,秀家在奉行所中见到了清次。
“虽然被关在牢里没有办法去参加祭典,但是却有看到烟火。”
清次的嘴边露出了微笑:“第一个烟火窜上天空的时候,我看到了……”
“是红色和金色,像秋天的契草一样,散开之后过了很久才消失。”
秀家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清次把头转了过来:“你也看到了?”
“你说呢?”
“是偷溜出去的吧。”
“今天要不要也试一次?”
清次真正的笑了出来:“你还真是懂得变通,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怎么办呢?到时候就装疯卖傻吧。”
秀家微笑着站起来走到回廊上,清次也跟着站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有两个人正向着这边走来。
光正的脸上本来是没有表情的,但是一看到秀家就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意,等看到秀家身后的清次时,那个笑容中更是加入了刻薄的意味。
“秀家。”
“哥哥。”
就算明知道他要说出尖酸的话还是得做出客气的样子,清次冷眼看着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互相对峙,而秀家显然处于弱势。
这个弱势,有一大半是由自己造成的吧。
他等着听光正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德川光正并没有对秀家说什么,反而绕过了他走到清次的面前。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目光相对,清次毫不回避地望着光正。
存在于这个男人心里的想法,清次自然已经明白了,光正对他的恨意以及要杀他的理由早在他重伤的时候就已经当面说过,但是尽管如此,再度相对的时候却仍然无法摸透对方的心思。
“真是大逆不道。”
忽然从光正的口中说出的这句话,直截了当地指向了清次。
“像你这种低贱的人,怎么敢这样站在我面前,还不快跪下!”
看到清次没有动,光正冷笑了一声道:“只不过是个勤役,居然这么目中无人。”
他话题一转,忽然问道:“听说你还是松前藩主临终立嗣的继子,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那就难怪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即使继承了家督也只会丢脸,幕府不承认你是松前家的养子果然是对的。”
秀家听着这些刻薄的话,眉间一皱,刚要开口阻止,就看到清次一弯腰,毫不犹豫地在光正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下,就连光正本人也感到诧异,一下子不知作何反应。
清次双手着地,深深地埋首在地板上,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这样,不知是因为夕阳完全落了下去还是的确如此,空气仿佛变得冷洌起来。
如果自己不在身边,他未必会这样做吧。
秀家感到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似的沉闷,好几次都想伸手把清次拉起来,但是那样做的话,大概反而会使屈辱感更为浓烈。
世上再没有比兄弟之争更让人痛心的了。
秀家望着跪伏在回廊上的清次,想到那些曾经说过的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光正从身边走过去的声音。
他一言不发地从清次面前走过,或许本身也感到十分无趣,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就那样走开了。
等到光正和他的侍从走远之后,清次才从地上站起来。
秀家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用那么做,反正我们早就已经不是那种可以好好相处的兄弟关系了。”
清次看到他皱眉的样子,脸上却没有露出受辱的表情,他想了想道:“这样吧。”
“嗯?”
“你要是觉得愧疚,不如就给我升职。”
秀家一怔:“你说什么?”
“升到不必下跪的地位,怎么说,至少也应该要上从三位才行。”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笑了出来,秀家听明白他的玩笑话,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但是却很快止住,故作正经地道:“嗯,说的也是,既然这样,那就立刻上京奏请天皇,请求加封官位吧。”
一瞬间,忽然松弛了下来,如同即将断弦般的气氛和缓,秀家和清次对视着,一起笑了起来。
“走吧,再迟祭典要结束了。”
一路走去,路上遇到了正在找秀家的久马。
“秀家殿下,您要出去么?”
“出城去走走。”
“那我陪您一起去,今天是七五三祭,外面人多杂乱,万一有什么危险……”
“不必担心,有清次跟着就行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久马脸色一变,但是却没有坚持,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两人走过去。
秋日的夜风清凉,可热闹的街町却增加了一丝暖意。
祭典对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徒有虚名的东西,少妇们趁势炫耀自己的美貌华服,男人们也借机在外面喝酒游荡寻欢作乐,晚上的灯笼亮起来之后,整条神社的路上就像白天一样亮。
在那些应当是祭典主角的孩子们心目中,这让人流连忘返的景象将来一定会变成美好的回忆,纯粹来凑热闹玩乐的大人更是陶陶然快活得好像在做梦似的。
热闹非凡的人群中响起鼓点,跳舞和唱歌的人围成一圈,连周围的路人也会参加进去,很快就变成|人人都在嬉闹欢笑的场面。
“可别走散了。”
清次眼看着人潮涌动的路上欢腾的景象,走在他身边的秀家被人流隔开,慢慢地越走越远。
他迅速分开人群走到秀家身旁,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秀家正在专心地看着鼓声中的舞狮,忽然感到手心一热被人握在掌中,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清次望着他,眼睛里带着一阵没来由的焦虑。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但是自己的手掌和他相握时却立刻让那阵焦虑缓和下来。
秀家把头转过去继续看着前方,被握着的手掌却辗转过来,手指交叉着穿过了清次的指间。
清次怔了怔,指节骤然收紧。
七五三祭,二十年前他三岁,兄长一郎七岁。
在松前福山城的神社前,也是如此热闹的景象,人潮涌动,把年幼的兄弟两人牵着的手分开,到处也找不到对方的身影,直到祭典结束,人群散去,内藤一郎才在神社鸟居下的阶梯找到了睡眼惺忪的弟弟。
明明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可是那个时候的记忆却如此清晰,清次记得当时比他大上四岁的哥哥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大声哭起来,空旷的神社路上只听到他的哭声。
武士家的孩子是不能哭的,父亲从小就这样教导他们,即使知道立刻要死也不能流泪。
但是那个时候,兄长抱着他大哭的样子,却像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似的,不由地就让人生出了敬意。
数年后,那个一生中只哭过一次的哥哥把插入腹部的短刀拔出来,又划上他的胸膛时,在他耳边留下的话却是:“要是那个时候把你丢在神社就好了。”
这句话比锋利的刀口更伤人,让他不敢相信,远远地逃离了支离破碎的家,差一点死在街头。
世上难道就没有真正相亲的兄弟了么?
他和一郎是这样,秀家和光正也是这样。
虽然刚才轻易消解了光正所设下的刁难,可是将来的事却实在难以预料,谁也无法去推测,更不用说避免了。
清次的手指越收越紧,秀家感到疼痛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们走吧。”
“到哪里去?”
“不想去神社了,我们去喝酒。”
即使在偏僻的酒铺里还是能够听到太神乐的乐声,祭典仍在继续。
清次一杯接着一杯喝酒,对着秀家说各种难得听到的奇闻轶事,到后来甚至把酒屋中的酒客和端菜送酒的女人全都叫来,一边喝酒一边和他们调笑。
秀家以前虽然也经常会去舞风这样的游廓,却仅止于赏能乐,和若鹤饮酒观月罢了,从来没有真的和游女们有什么越界的交际。
可是清次一直以来就习惯于放浪形骸,在一群男人女人之间毫不介意地喝酒喧闹,很快醉得不省人事,眼睛看着秀家的时候,全是迷茫之意。
他的双手忽然攀上秀家的肩膀,把自己的脸贴近他的鼻尖,好像在仔仔细细地分辩秀家的长相似的,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沉稳,也没有了凌厉的气势,仿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秀家。
即使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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