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纱一怔,原本支撑在膝盖上的双手立刻垮了下来。
这两个月来,渚纱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虽然完全不相信侍女们那些蜚短流长的流言,但也隐约感觉到句月和秀家的关系疏远,只是实在不知道哪里不对,秀家对句月很好,吃穿所用的东西都仔细地吩咐下人用心准备,一旦有什么少见的好礼物,也会先拿来给句月挑选,说起问候的话更是温柔体贴无微不至。
这样的丈夫应该是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吧。
究竟是哪里不好呢?
眼看着句月一天一天的抑郁下去,再不找些畅怀的事情来做,只怕就要病倒了。
就在渚纱心急如焚的时候,京都的信就送到了。
这封信简直就好像是上天听到了渚纱的祈求特地命人送来的一样,让她高兴了好一阵子。
接下去的几天,也不管究竟有没有得到出行的允许,渚纱就已经擅自准备起来。
不出所料的是连续好多天,秀家都没有来句月这里,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不过上京的事却通过侍女和侍从们转达到了。
听说了这件事的秀家立刻答应下来,并且亲自为句月准备各种路上要用的东西,事无巨细全都设想得十分周到。
但是这种关怀备至的细心反而让句月感到尴尬,不知道究竟应该恨他还是感谢他,越发地郁闷起来。
九月廿九日,舆轿从那古野城出发,经伊势入畿内,相当于回娘家一样。
在京都见到身为中宫的姐姐筑子,天皇对九条中宫宠爱日深,立刻由中宫大夫安排出行再从近畿往伊势参拜。
秋分日已过,天气渐渐凉快。
一穿过朴实无华的神柱鸟居,立刻就能感受到不寻常的凛然气氛和不可思议的寂静。
句月和筑子穿过宇治桥往内宫参拜,时年二十一岁的九条中宫筑子是个娇小美丽的女人,说话犹如莺声,一举一动都保持着美好的仪态。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深居宫闱的女子却有着极其开朗的个性,一路上牵着句月的手说话,而且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我还邀请到了一位客人,等一下我们一起去见见吧。”
筑子所说的这个客人,是个削发出家的尼姑,院号叫做胧光院。
“这位胧光院可是个有趣的人,和她聊天,就是再坏的心情也能立刻变好。”
句月不置可否地答应着,仍然没有什么大兴趣。
应邀而来的胧光院年纪还很轻,差不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浅蓝布裙,系着前面打结的中幅龙纹带子,头上戴着纱巾,一张圆润白皙的脸上眼睛黑亮有神随时充满笑意,可算得上是个容貌姣好的美人。
“胧光院殿的先夫,是官居正四位的中务卿。”
句月微微行礼,众人在一处幽静的房内品茶,随后,如同筑子所说的那样,胧光院开始讲一些十分有趣的事。
一开始还没怎么觉得,可是越到后来越惊奇,句月忍不住露出了稀奇的表情。
她开口问道:“这些事情,全都是您亲眼看到的么?”
“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
胧光院的脸上露出了愉快的表情:“有些是我看到的,有些是听来的,有些是原本就知道的,还有一些是胡乱编造的。”
她掩饰不住自己的表情,就那样大声地笑了起来:“人的一生那么短,怎么可能把那么多事全都看在眼里呢?大多数人都是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吧。”
“那么,您一定见过很多人了?”
“说的一点也不错,胧光院殿可是抛下了寺院,到处游历四方的。”
筑子用折扇掩着口笑道:“据说还对当时建造寺院的大工们说,把门拆掉,这样回来的时候就方便了呢。”
句月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出嫁之后第一次笑出声吧。
面前的这位胧光院果然是十分奇特的人,像她这样的年纪没有了丈夫,理应很寂寞才对,可在她的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到寂寞的痕迹,反而是那种悠然自得的表情,变着法来让自己和别人开怀畅笑的劲头和一点点抑郁可爱,以及像个女英雄一样的举止,奇妙地委身于那清修的纯洁衣裳,展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爽朗,恐怕连刚结婚的新妇也不会有谁像她这么高兴的了。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她这么快活?
这一刻,句月甚至在想,如果自己能有她一半的开朗高兴,那日子就不会这么难挨了。
她低头不语,正说着话的胧光院却朝她看了过来。
“句月殿下有什么心烦的事么?”
她连问了两遍,句月才算听到,抬起头来说:“没有啊。”
“可是连笑脸都变暗了哪。”
“是吗?”
句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胧光院看着她,忽然一拍手说:“啊,对了,我又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来。”
筑子连忙催促她说来听听,于是胧光院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故事,直说到众人笑得前俯后仰,完全忘却了烦恼。
“怎么样?很有趣吧。”
筑子边笑边道:“有好几次,都是多亏了胧光院殿的开解,才能够那么开怀地笑上一回,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啊,要是不能自己找事情来解闷,就太可怜了。”
句月一怔,随后像是鼓起了勇气似地开口道:“胧光院殿为什么能这么快乐呢?”
年轻的尼姑也怔了一下,然后好像是被问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她抬头从回廊下看着碧蓝的天空,忽然说:“我啊,十五岁的时候就嫁给了中务卿宫大人,那个时候他二十七岁,据说从小体弱多病,门都没有出过一次,就连我这个新娘嫁过去,也有大半年的时间没能见上他一面,即使是如此,当时的我,还是做着能和他百年好合的美梦,想象着第一次和属于自己的男人共度良宵,把一切都奉献给他的快乐,但是不久之后,传出了中务卿宫病危的消息,得的是十分凶险的麻疹而且还染上了疱疮,那个时候我不顾旁人的阻止,执意要见他一面,虽然医师百般劝阻,还是被我直接冲了进去,一个女人如果连自己的丈夫长得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就那么开始守寡,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大概就是身体健康很少生病,而且当时心里生气,冲动起来想着干脆也被传染上死掉算了,句月殿下,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女人的梦想破碎的时候,总是头脑发热,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胧光院说着,脸上忽然露出了十分甜蜜的微笑道:“当我气势汹汹地跑到快要咽气的丈夫身边时,从来没有那么认真仔细地把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上上下下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她看着句月,而句月正在等着她说话,稍稍地催促了一下问道:“怎么样?”
“是个很英俊的美男子噢。”
胧光院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一下子愣住了,就那样看着他,因为生病的关系,脸上出了不少疹子,可是仍然是个十分俊美的男人,这样夸耀自己的丈夫是不是很失礼?当时的我啊,心里就只有那么一个念头,而且还当着他的面,以及在场所有医师们的面大声说了出来,我说‘请您赶快好起来,我可是每天晚上都在等着您的,这样抛下我一个人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说的时候气势如虹,大家都被我吓到了,半天没有人出声。”
“果然是有着非凡的勇气啊。
句月感叹道,像这样的事,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所以对能够这样做的胧光院莫名地生出了敬佩之意。
“后来,中务卿宫大人居然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我。”胧光院继续说道:“他看着我的时候,好像还不知道我是谁,过了很久才开口道‘原来是你啊,你就是迅子吧’,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他就立刻转开头不看我,我也不甘示弱,立刻质问他为什么把头转过去,结果却听到他连不上气的笑声,中务卿宫大人一边笑一边说 ‘真是生龙活虎的女人,年纪还小吧,当尼姑就太可惜了,我休了你吧’,我被这句话说得呆住了,而且他说到做到,立刻就要人扶他起来准备纸墨,可是我一个耳光又把他打得倒了下去,现在想起来,真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可是他却没有责怪我,大概是被我打得怔住了,也没有再提休书的事,但是那一天,他最后所说的话,我至今还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胧光院望着天空慢慢地道:“女人即使没有爱她的男人在身边,也要坚强地活下去,世俗的东西并不是不能打破,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人们太拘谨,所以它就变得坚固起来,迅子,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去活吧,我就不说什么连我的份一起活下去的话了,那种话也是世俗这座高墙上的砖瓦,会给你很沉重的负担吧。”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温柔,然后转过头来望着句月:“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大片荒野中,有时候是黄昏,有时候是深夜,面前总有一堵几乎把天空都挡住的高墙,中务卿宫大人站在高墙上,但是梦里的我却一直倔强地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往相反的方向走。”
“那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啊,我想,大概是赌气的意思吧。”
胧光院笑道:“因为被那个男人最后摆了一道,连扳回一成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心里就一直想着再也不理他,随后按照规矩削发出家,朝廷封了个从三位的官位还给了一座寺院,但是,这些大概就是中务卿宫大人所说的世俗的东西吧,一点也引不起人的兴趣来,于是我就走出去,想看看外面的事,结果发现,天下竟然这么大,每天都有那么多事发生。”
“您可就好了,没有人管着,想去哪里都可以。”
九条中宫故作哀怨地说了一句,立刻引来了胧光院的笑声:“说得也是,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说过了头了。”
她回头看了句月一眼,忽然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手里。
“本来想着给中宫殿下的,不过中宫殿下这么受天皇陛下的宠爱,应该不需要吧,那么,就送给句月殿下了。”
往张开的手掌里一看,胧光院放在她手心里的是一枚白色的羽毛,上面有着十分漂亮的浅灰色纹路,形状也非常完美,却看不出是什么鸟身上的。
“这个是?”
“这是第一只从高墙里飞出去的鸟掉下来的羽毛噢,句月殿下,即使人长不出翅膀没有办法在美丽的天空中飞,但是想在天上飞的念头,却要当作最珍贵的东西一直都好好地保存在心里,这样的话,即使感到寂寞感到孤独,只要一想起来也就没那么难过了,天下可以很大,大到无法一览无遗,但是也可以很小,小到只装在自己的心里,周遭的一切是会因为心情而改变的,将来只要您有心,我随时随地会把这个天空下发生的事情一一转告给您,就这么约定了。”
句月把那白色的羽毛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好漂亮。”
湛蓝的颜色像一整块澄明透彻的琉璃,包容着整个世界,所谓的人,其实不过是很微不足道的东西罢了。
“谢谢。”
备注:
中宫:天皇之正妻,世称皇后,别称中宫,后改为没有皇后时后宫中最高位的女性。
院号:贵族女性丈夫死后落发为尼,起用的法号。
疱疮:天花。
第四十三话?无声
在句月前往伊势神宫参拜的期间,那古野城中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最值得议论的,大概就是秀家和清次形影不离,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
本来中小姓勤役这个差事卑微低下,只不过是处理杂务的工作,可是现在却登堂入室,旁若无人,不但和城中的其他差役们一起喝酒聊天,在身为左近卫少将的秀家面前也是无拘无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么一来,各处的流言也就更盛了,也常有人说看到清次整夜在秀家殿下的房里没有出来之类的话。
对于这些窃窃私语,秀家却毫不在意,有好几次在回廊上遇到兄长光正的时候受到十分露骨的冷嘲热讽,可秀家却一反常态,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完光正的话,行完礼之后就走了。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无疑等于让光正失去了伤害他的利器,秀家好像在对他说,即使公开也没有关系,现在唯有依靠在父亲身边旁敲侧击来动摇秀家的地位了。
经过他的示意,很快的,一些十分淫乱的话就传到了尾张藩侯德川纲成的耳中。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纲成特地把秀家叫到了面前。
借着下棋的名义,父亲和儿子面对面地坐了一下午,直到黄昏的时候,纲成才忽然开口道:“秀家。”
“是。”
“昨天我收到了阿舞由让人从江户带来的书信,她最近身体似乎不太好。”
“我知道,母亲大人一直食欲不佳,所以身体自然就衰弱。”
“是吗?”纲成叹了口气,说道:“我已经回信叮嘱她要好好吃饭,难道是那里的膳食不好么?”
他看了秀家一眼,转而问道:“那么句月她,最近食欲怎么样呢?”
秀家挺起了身,他知道父亲迟早会问到这件事,所以认真地回视了过去。
“怎么了?你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过得怎么样么?”
纲成的声音慢慢变得严厉起来:“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关心过她?”
秀家沉默着,他听到父亲接下来的质问:“下人们传说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吗?听说晚上都和男人在一起?”
德川纲成观看着儿子的反应,又再度加重了语气:“那种事我并不想干涉,不过偶尔也体谅一下句月的心情……”
“让句月改嫁吧。”
一瞬间打断了父亲的话,秀家用一种深思熟虑之后十分镇定又十分坚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纲成被他的这句话所震,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很久才反问:“你说什么?”
“我说,让句月改嫁吧,只要是她喜欢的男人,不管是谁,若是地位高的当然好,身份低的就给他封地俸禄,无论如何总比现在这样好。”
“比现在这样好是什么意思?”
秀家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慢慢地道:“到现在为止,男女的事,一次也没有。”
“啪”的一声,一枚棋子被用力地拍在棋盘上,德川纲成的脸色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霾,看不出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从来就没有让正室夫人改嫁的道理,秀家,你埋怨我对阿舞由不好,那是你的母亲,现在你让句月改嫁,难道是对她好么?”
秀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父亲的斥责。
本来对于妻子,如果不喜欢的话大可以丢在一边,以句月那样的公家女子而言绝不可能说出抱怨的话来,时间一长再纳新的侧室生孩子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完全不用当着自己的父亲的面说出让妻子改嫁这样的话。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你也适可而止,等句月回来之后好好地陪着她,别再整天和男人混在一起,至今为止我还是这一家的家主,等到你当上家主的时候想做什么荒唐的事都随你的便,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也要慎重一些考虑继承家督的事。”
纲成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如果秀家执意要那样做,不但身为父亲的纲成无法同意,而且还会影响将来立嗣的事。
“总而言之,你自己想清楚吧。”
丢下独坐在廊下的秀家,德川纲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样好么?”
转过回廊的时候,清次靠在栏杆上问道。
“什么?”
“这样下去,当不了尾张的藩主。”
“那种事情,现在别拿出来烦我。”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跟在秀家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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