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么……”
清次陷入了沉思,北御门能够说出这些话,的确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这个时代的武士还沉浸在战国时代的辉煌之中,仍然把忠义看得比什么都高尚,却很少有人能说出理由。
但是,或许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也说不定,那种毫无根据的,自信的认为互相依存的话究竟从何而来?
“那是什么样的水草?”
清次试探着问,北御门把目光转向户外,阳光从庭院中爬上了回廊。
“我只是其中之一,那应该是名为‘百姓’的水草吧。”
两人忽然同时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北御门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收回视线,他微笑着道:“清次大人,你想做水草还是殿下的妙目?”
第三十五话?笼
有一个人被幽禁在那古野城的别馆里。
这个被十分奇特的借口留在城中的男人正是锻冶铺的铁匠六藏坊。
幽禁的理由是,因为在危难的时候维护秀家殿下有功,所以请安心地等待赏赐。
可是事实上,目前的状况不但是幽禁,甚至可说是囚禁了,所住的地方门上装着坚固的木格子,窗户也是连手都没办法伸出去的拉窗,而且只能从外面打开,每天会有人把饭菜从格子门外送进来,吃完了又有人收回去,对于六藏坊的问话一概不予回答,更不用提什么赏赐了。
自觉没有做过什么恶事,要是说会被冠上一些罪行的话,怎么样也应该关进牢里受苦,不可能每天送来上好的饭菜。
因为实在想不通其中的关键,所以干脆就安心地享用起来。
六藏坊数着时间,差不多过了半个月左右的样子,有一天终于有人从外面打开了木格子门,一个面目慈善的老侍女给他带路,领着他穿过大半个庭院来到了一个幽静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布局看起来十分干净利落,既没有什么装饰,也没有熏香,只不过门外的院子里开满了红色的茶花,有风吹过的时候就会感到絮絮然的一阵香味。
六藏坊在廊边坐下,等着召见他的人来。
过了大约有半刻,身后才传来了脚步声。
他一回头,看到一个只穿着白色里衣的男人走来,满头黑发也不好好梳,只用绳结绑在脑后,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看着这边。
“原来是你啊。”
六藏坊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意,他看着这个男人坐在自己身边,也不说话,于是开口问道。
“你的伤全都好了吗?”
“虽然没有全好,但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样的话,说不定能够活到明年樱花开的时候。”
“那也很难说,明天就死在什么地方也是有可能的。”
清次笑了笑,他和这个铁匠并没有很深的交集,只不过是一面之缘吧,可仅仅那么一次的碰面,就好像被看穿了似的令人感到别扭。
人们总是宁愿被看起来犹如智者的人看穿,而不愿意被头脑简单的人看穿,虽然六藏坊并不是个傻瓜,可是身材魁梧的人通常给人不怎么精明的印象。
清次知道在这个男人的个性中有着十分独特的细腻和敏锐,只要他心甘情愿,或者是被人说服的话,那么眼下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把你带来这里吗?”
“啊,不用了,这半个月我也想过,大概是被什么人连累了吧。”
铁匠苦笑着说:“而且我差不多也知道是谁,是那个叫阿玉的女人?”
清次并没有吃惊,只是一直看着他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全都说出来给我听如何?你也知道阿玉,她其实并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从哪里来?”
六藏坊盘腿坐在地上,用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头部,做出了为难的表情:“她从哪里来,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不是你的妻子吗?”
“怎么会,我还是单身汉啊。”
清次怔住,他原本以为六藏坊就算不知道阿玉的真名叫双叶,至少也应该知道青鬼门的事,甚至因此而把六藏坊当成了她的同党,可是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又好像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吧,如果我知道她是谁,她在干些什么,或许你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我谈话了。”
清次明白他的意思,六藏坊是说,如果他和阿玉是同党,以现在清次所持的敌意来看,他根本不用在那天的地震之夜还特地把秀家带到清次的身边去,或者从一开始见到他就应该动手杀了他才对。
虽然想到这一点,可是清次觉得只要有一点线索就应该抓住不放,否则很可能会错过些什么重要的东西,更何况那些人行事诡异捉摸不透,谁能断定不是另一出戏码呢。
六藏坊说完那些话后,又接着说道:“阿玉是我在山上寻矿脉的时候遇到的,当时她受了伤昏迷不醒,我就把她带回来。”
“带回来之后呢?”
“你能猜到么?”
这个粗壮的男人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但是这个笑意并不是恶意的,反而让人觉得有那么点愉快和幸福的意思在内。
六藏坊笑着道:“结果她醒来之后就跪在我面前说‘妾举目无亲,无家可归,望您永远怜爱’。”
清次苦笑,想起那个女人冷漠无情,一举手就要杀人的样子,实在没料到会有这种事:“那可真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是啊,我也知道迟早总有那么一天会被她牵累,可是人家都那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像我这样的人,忽然有了一个妻子,就算是名义上的,总也不是什么坏事吧,至少外人眼中看来,能陪我在烧火炉旁流汗的人大概也就只有阿玉一个了,更何况她还真的有手艺,你的刀柄不是缠得很不错吗?”
清次用手指捏着额头,喃喃地道:“我可看不出你是个对女人没辙的人。”
“人总有弱点。”
清次不知道六藏坊的心意,他究竟对阿玉知道多少?
真的就是如此不问来历地收留一个陌生人,这无论如何还是很不可思议。
但是这么一来,关于青鬼门,关于阿玉是那一族忍者的后裔,还有染丸和叛乱起义的事也都没法问出口了。
如果六藏坊有意隐瞒,即使问他也没有用。
清次正想着这些事,忽然听到了六藏坊的感叹声。
这个若是穿上甲胄一定英伟非凡,好像天神一样的男人用一种十分遗憾的声音说道:“可惜她太倔强,如果肯对我说点什么,也许我能够帮上忙也说不定。”
“她不对你说是对的,如果说了,你既劝不了她,也不能和她为伍,那样不是更让人难过。”
“话是不错,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六藏坊回头来看着清次道:“对你说了这么多话,却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你叫什么?”
“清次。”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清次笑了起来:“是叫六藏坊么?”
“没错,一开始还以为你是浪人,没想到竟然是国主的家臣,阿玉的身份,你大概是不肯告诉我的吧。”
“嗯。”清次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抬起头看他:“没有找到她之前,你做什么打算?”
“就当是做了个梦,梦见了于佐贺部狐狸,睡醒的话第二天还是继续干自己的事。”
“既然如此,那么我去说情,让你回去吧。”
六藏坊抬眼看着清次,忽然露出了笑容,他们心照不宣,谁都知道对方没有把话说全,可是谁也没有要全说出来的意思。
自己会被关在这里,不正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么,现在却回过头来卖他一个人情,六藏坊苦笑了一下,对他来说,清次是难以捉摸的,而对清次来说,六藏坊则要用高深莫测来形容了,也许他并不是个多么诡谲的人,也未必就掺杂在刺客暗杀的事件中,可是让这么一个明知道会被连累还敢收留来历不明的女人,随时都可能会站到对手阵营中去的人随便地走出去,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是在冒险。
清次看着他走过身边,头脑中却全都是双叶那双凌厉的眼睛,没有表情地说着:“如果你说不,我只好杀了你灭口。”
“女人……”
等到六藏坊走后,清次斜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对什么人说道:“谁能了解女人呢?”
“没有人。”
身后的隔扇被打开,秀家从里面走出来,似乎早就在等着清次说话,可是脸上却看不到什么表情。
“他的话你全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
“那么,要让他走吗?”
“他人不坏,而且也不是那种会受鼓动的人,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让他留在这里也没有用。”
秀家仍然维持着淡然的态度:“而那个青鬼门,我派人去过并且彻底搜查了一遍,除了几个地痞无赖之外什么都没有。”
“找不到是理所当然的。”清次沉吟着道:“他们离开那里,可能不是在刺杀失败,而是更早的时候。”
差不多是自己从那里逃出来的时候吧。
清次没有说出这些事,他想做的只不过是阻止双叶疯狂的计划罢了。
“这么一来,我们可以算两清了吧。”
他从廊下的木质地板上站起来,走过秀家的身边说:“那些事情我都告诉了你,自己小心防备应该不成问题,切支丹的教徒虽然多,但是无论如何也抵不过一国之主的军队。”
“你去哪里?”
“离开这里,过我自己的生活。”
“也要离开尾张吗?”
“也许。”
清次已经走到了秀家的身后,可是秀家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问:“你说的两清,是什么意思?”
“……”清次犹豫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该怎么措辞,他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觉得不够……”
“两清的话,应该是互相亏欠了什么才对,你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吗?”
这次是真的无从回答了,清次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是只要在秀家的面前就好像说得越多越落下风,激烈的会被冷淡浇灭,冷漠的又会遭来挑衅,高亢被压制,恳求被拒绝,虽然一切都在暗中不知不觉地交锋,却从没有真正赢过一次。
这个时候秀家不带任何感情地问出“你亏欠过我吗?”这样的话,他该如何回答才好?
在舞风竹之间发生的事已经变得十分遥远而陌生,是他刻意要忘掉的,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反过来,变成好像秀家在不断提醒他似的。
他停下脚步,隔了很长时间才感到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句:“如果你觉得没有,那就算没有吧,就当是我多此一举也可以,我走了。”
“等等。”
秀家仍然没有回头,却用声音留住他,慢慢地道:“让你在这里供职怎么样?”
“……”
“这样就不必再当浪人,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件事搞清楚,算是我还你挡下那一刀的酬劳……不,应该说是赏赐。”
清次回过头来望着他:“如果我不接受呢……算了,先让我听听是什么。”
“中小姓勤役。”
一下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清次牵动嘴角,强忍着才没有发出笑声,他发现自己实在是一点都不了解面前这个男人,如果他足够了解秀家,或许在生死之际就不会伸出手去求他谅解,就算当时神志不清他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所以现在秀家说出这么个卑微的小差使,他反而笑了。
“让我整天跟在你身后,不会觉得烦么?”
“放着那些不管,你先说答不答应吧。”
“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的话也可以,就赐你一死,反正你现在这样,就算走出去也会被杀。”
清次走回来,他看到秀家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深处仿佛掠过一丝调侃的笑意。
那笑意稍纵即逝,立刻变得和平时一样的冷淡。
清次听到他问:“怎么样?”
备注:
于佐贺部狐狸:传说是住在姬路城上第五层楼的老狐狸。
中小姓勤役:江户诸藩随主君外出处理杂务之职。
第三十六话?风来寺之卷
可能是夏末最后的一场雨,来势也特别猛。
被倾盆的雨水浇湿的小路上一片泥泞,雨幕之中视野不佳,即使迎面而来的人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在清井城近郊的地方,有一座叫做风来寺的寺庙。
寺庙建在路边的高地上,装饰得十分华丽,周围树木掩映,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高挑的飞檐,傍晚时远近的村落还可以听到撞钟的声音。
这座寺庙,据说是为了一位声名显赫的大人建造的,这位大人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不得不退出朝野出家,可是后来因为无法忍受激愤而剖腹,刚新建好的寺庙也就空无寺主,直到最近才有住持入住,风来寺日渐添了些香火。
夏末的雨水已经略带凉意,夕时,晚钟响起,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即使在晴好的天气也很少能够看到行人的小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撞钟的寺僧无镜感到奇怪地极目望去,但却仍然看不清来人的样子。
那人用双手撑开一件白色素底的窄袖和服挡雨,虽然大雨瓢泼却也没有慌忙赶路。
他穿过红色的鸟居,一路走上来,一直走到寺庙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无镜立刻过去开门,他把山门打开一线,从门缝中看去。
门外的路人穿着白色的短衣,脚上只穿了草履,看上去像个山野少年,可是却完全没有那种粗鄙之态,行动得当不慌不忙。
山门打开的时候,他撑着用作挡雨的衣衫的手微微往上抬高,露出了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来。
“请问,能不能让我进去避个雨呢?”
无镜心中一跳,少年的声音清澈无垢,说话时眉间微微一动,虽然不是恳求,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拒绝。
他马上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让这个少年进来。
穿过了枫树间的小路,寺院中有个漂亮的池塘,池中岛上架着朱红色的柚木桥,庙堂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字“本尊圣堂”。
少年坐在廊下,把湿透了的外衣放下,双手一伸抖落一些雨水,然后又脱掉了鞋,用湿衣轻轻擦掉脚上的泥泞。
无镜吞了一下口水。
那少年的脚趾白皙,左脚的脚踝上用红色的捻绳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他又抬头去看少年的脸,湿漉漉的黑发有几丝贴在脸颊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指撩开,无镜心念才一动,却发现自己已经在那么做了。
他的手指碰到对方的脸颊,那少年被碰了一下,立刻抬起头来,用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
只是被那样一看,就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无镜的手指缩了缩停在半空中,却看到少年望着他露出了微微的一笑。
无镜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道:“别坐在门外,进来避雨吧。”
“那就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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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丸赤着脚走在殿堂外的回廊上。
寺庙中供奉的是千手的本尊圣观世音菩萨,宝相庄严金碧辉煌,光是在外面看上一眼都觉得耀眼肃穆,从殿堂中隐隐透露出的森冷寒气更加深了这种不可亵渎的感觉。
他被眼前这个穿着白衣的小僧一路领着来到一间房内,沿途也遇到不少僧侣躲在角落里悄悄地看他。
被领入的这个房间很干燥,还带着种新鲜木料的香味,大约有七八坪那么大,也看不到任何摆设,完全就是间空房。
“请在这里等着雨停,我去倒茶来。”
染丸低头道谢,看着无镜走出去关上门,他打量着这个房间,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雨水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他静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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