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清次会出现在天守阁,那绝不可能是偶然的,他捏造出一个内藤正治的名字,还特地找了人顶替,自己混迹其中难道不是别有用意么?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件事上,清次是没有恶意的。
如果他抱着其他的目的混入城中也就没有必要斩杀刺客。
只不过他想要做的事虽然和这些刺客相悖却也不能完全解释为正道,即使秀家相信他,又要如何让那个把一切都清楚看在眼里的兄长光正缄口呢?
秀家的右手握住自己受伤的左手,虽然伤口不深,血流得却很惊人。
他不自觉地握紧手掌,忽然听到了清次的呻吟。
原本以为只是无意识的呻吟,秀家低头看去时,却发现清次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眶深陷下去,透过纸窗的微光映照更显得憔悴枯槁,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那一瞬间,秀家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醒了。
清次睁开的眼睛望着他,直到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秀家才醒悟过来。
他弯下腰低声问:“要什么?”
但是从那开合的口唇中却一个字也听不到。
清次的喉咙受了伤,而且加上这两天的干渴,大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干渴?
想到了这两个字的秀家立刻把目光转过来望着清次,轻轻问道:“是要喝水么?”
清次微微地点了下头,那动作并不大,秀家却看得很清楚。
他立刻站起来自己去倒了一碗水过来,然后扶起清次的肩膀,把水送到他嘴边。
毫不突兀,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
清次慢慢地喝着碗中的水,他颈上的伤口包扎得厚厚的,因此吞咽起来也有一点困难。
但是他一边喝着水的时候,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秀家的脸。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暧昧的举动,他刚清醒不久的头脑甚至难以分辨究竟自己是醒了还是睡着,可是干涸的喉咙得到了水的滋润却又是如此真实的感觉。
应该不是梦吧。
他无意识地吸了口气,却因此而被水呛到,气滞的感觉一下子冲进了鼻腔,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秀家仿佛吓了一跳,很快把碗拿开,又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慢慢喝。”
他的声音平和,既没有挑衅也不是冷淡的,甚至可说带着些关怀。
清次用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喉咙,强忍的咳嗽令他本来没有血色的脸上出现了一片潮红,过了好一会儿,呛人的感觉才被压抑下去,他靠在秀家的肩膀上不断地喘着气。
热意隔着单薄的小袖传到了秀家身上,只是稍稍一动就会出汗的天气,清次靠着他的肩背早已湿透了。
微微的湿濡感十分怪异,秀家的身体一阵僵硬,他伸出手去拿水碗,但又犹豫着回过头来。
清次望向他的双眼,慢慢地摇了摇头。
在秀家眼中,现在的他依然是神志不清的,如果清次清醒地面对他,冷静地看着他,或许他就不会这样做。
虽然不是梦,但还是当成一个梦吧。
秀家轻轻地把他放下,沉默的气氛中,两人都觉得十分别扭。
清次半睁的眼睛望着房顶,虽然醒来,身体却软瘫无力。
他无法说话,秀家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少了原有的针锋相对,相互之间反而再也找不到交点,就连想要碰撞的念头也都消弭于无形。
秀家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他知道清次现在无法回答任何问题,所以也没有想过两人这样面面相觑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被这难熬的气氛逼到了尽头,秀家上身一动想要站起来。
在这里渡过了两个晚上,直到清次醒来才感到疲惫,接下去的事,让侍女们来做应该也没关系吧。
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感到手腕一紧,低头看时,却看到清次指节发白的右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秀家一下子怔住了。
打开的隔扇外,木槿的绿篱上红花烂漫,夏风拂过,摇曳的影子为这个如同紧绷着琴弦般的房间带来了一丝舒缓而盎然的生机。
从那只冰冷的手上传来了难以形容的触感,秀家垂下的目光顺着那只手的手腕一直往上,通过手臂和肩膀,最后落在清次的脸上。
既熟悉又显得很陌生的脸,重伤病痛没能磨灭坚毅和精悍的轮廓,只是那双让人感到冰冷幽深的眼睛却如同坚冰碎裂,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恳求之色。
他在求自己不要走吗?
为什么?
那样一个无畏的人,死亡和灾厄都无法击倒他,从修罗地狱走来,面对满地尸体也镇定自若,从不知恐惧为何物,为什么忽然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秀家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他曾经被他眼睛背后的东西所迷惑,那片黑暗如暗潮汹涌,令人害怕畏惧,而且不容任何人接近。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清次的眼睛是不设防的。
他试图向他敞开心扉,在恳求他留下。
秀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地看到他的内心,但是就在他踏近一步的时候,却立刻感不安和违和。
他不敢去探究他的内心,因为一旦进入就必须舍弃一切,令他的世界完全颠覆坏朽。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眼神。
秀家在一瞬间转开了视线。
他望着纸门外盛开的夏花,天边垂着厚重的暗色的云。
那个每次都对他不甘示弱,处处都好像要拔刀相见的人为什么要向他低头?
秀家转开视线的瞬间,清次眼中微弱的光芒立刻暗淡下来。
他的手指松开了一些,而就在这个时候,秀家抽回自己的手,从房内地走了出去。
远方传来闷雷,天空迅速地昏暗。
很快,倾盆大雨也会随之落下,雨后的庭院中,大概会是一地残花吧。
第三十一话?黑路
光正是在酉刻的时候经过这个房间的。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雨后的落日余辉映照在滚着水珠的绿篱上,再过一会儿夕阳就会完全没入黑暗之中。
对光正来说,看到这个男人出现在这里其实是一件十分意外的事。
他感到事情渐渐脱离控制,往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方向延伸和发展。
或者换成另外一种说法,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从这个男人的身上引发出来的。
这是光正所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他慢慢走进去,就在踏上蔺席的时候,看到清次的肩膀微微一动,背上就紧绷起来,好像即使在身受重伤的时候也没有失去警觉。
那是一只野兽。
光正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让他呆在身边实在太危险了,这危险并不是浮于水面的,而是沉入水底埋进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造成山崩地裂般的毁灭呢。
如果当初没有选中这个人就好了。
光正感到后悔的同时,看到清次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坐起来,用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望着他,好像正在等他说话。
虽然清次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在光正看来却是极其不敬的,甚至有一些蔑视的意思。
“那张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正冷冷地开口:“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清次不能说话,他的喉咙上缠着布带,光正也看到了。
“原来如此,是不能说话啊。”他冷笑了一声:“那我就告诉你好了,秀家是我的弟弟,也就是说我是……”
长子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清次却忽然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慢的笑容。
虽然他知道秀家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但并没有见过光正,他所知道的事情也全都是从阿药口中转述而来的。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秀家的哥哥,藩主的长子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清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立刻就露出了无礼的笑意,仿佛早就知道并且看透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初交待他杀死秀家的,就算不是这个男人,也一定和他有所关联吧。
现在他站在他面前,脸上不但有着显而易见的责难,而且似乎还掺杂难以言喻的怒火。
看到清次简慢无礼的笑容,光正瞪着他怒斥道:“等一下,像刚才那样,再笑一次给我看看。”
他伸手抓住清次脑后的头发,就势把他按倒在地上。
“告诉你,尽管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比不上我那个完美无缺的弟弟,但我是这一家的长子,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没那么容易能继承尾张一国……你的眼神很好,是吗?原来你也站在他那边。”
光正手上用力把他压制在地上,冷笑着道:“我弟弟的身体怎么样?我只有在小时候一起洗澡的时候见过,现在一定也变得十分诱人了吧,连你这个被派去行刺的杀手也被迷惑住了。”
清次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痛呼,他听到光正慢慢地凑到他耳边,声音像刀锋一下刺进耳中:“我让你杀了他,可不是让你玩弄他,如果你杀了他,给你几百石的封赏建立家名也可以,但是现在,我却应该要替秀家报仇,不然连我自己都会感到抬不起头来,在他爱上你之前,我还是先杀了你吧。”
光正的话一说完,就从旁边拉过被子用力捂住了清次的脸。
他用手臂压制着身下的人,感到他的挣扎和搏命的余力阵阵传来。
现在让这个重伤的人死在刀下实在太轻易了,光正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刀沾上他的血。
如果要死的话,就用这种缓慢而痛苦的方法去死,既不是武士的死法,也谈不上英勇豪迈,倒有几分像是情杀似的。
光正冷笑了一声,他手上更加用力,清次本来就受了伤,稍微用上一点力很快会窒息而死。
户外暴雨打落的残花埋入泥地,橘红色的夕阳收起了最后一道微光。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长廊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打扰了。”
听起来大概是侍女,光正的手一松,开口问道:“是谁?”
“阿药,秀家殿下让我来照顾清次大人。”
“清次大人……”
光正露出了嘲弄的笑意,他拉开被子望着那个男人。
清次一动不动地躺着,胸膛不再起伏,好像已经没有呼吸。
他站起来,也没有去管凌乱的场面,慢慢地走向隔扇,一下子把门打开了。
跪在门外的阿药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行礼。
光正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了出去,凡事不需要解释,那样一个浪人的生死,他甚至都不用去料理后事。
阿药等到他走得看不见了才敢抬头,她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张望一下,然后站起来走进去。
相隔一个多月,阿药没有想到重新看见清次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情景。
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点亮一盏灯,也没有光线可以视物,她小步地走着,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
阿药跪下来细细地望着地面,慢慢可以看清一些轮廓了。
一个男人倒在床铺边,脸颊紧贴着地面,黑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开着,阿药只感到一股干涸似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少女受了惊吓立刻往后坐倒在自己的小腿上,但是比惊恐更强烈的不安也瞬间涌了上来。
阿药关心面前的这个男人,或者更方便简洁地说,这种关切是少女对心生向往的男子所特有的,在那个小小的陋室中短短几天的相处,却好像已经把清次的一切都紧记在心中,他的笑容话语,痛苦和挣扎也全都深深地烙印在阿药的脑海里。
因为被这些久违的感情所驱使着,毫不犹豫地便支起身体,伸出双手把清次从地上扶了起来,并让他枕着自己的膝盖。
她把手指放到他的鼻下,虽然微弱,但那里似乎还若有若无地呼吸着。
阿药立刻解开他的衣服,清次的胸前伤痕累累,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阿药只能在没有受伤的部位以及后背轻拍按摩,希望能够让他醒过来。
但是不管她如何摩挲,那原本就很微弱的气息反而变得更加轻细,眼看着就要消失,阿药一阵难过,忽然哭了起来。
滚烫的眼泪一连串地落到清次的脸上胸前,不知道是感受了这突如其来的热意还是因为阿药不断揉搓按压着他的胸口终于产生了效果,清次猛然一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吐出了一口血,终于又用力地喘息起来。
这一下,连阿药自己都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泪中带笑,连忙抽出胸前夹着的怀纸帮他擦掉嘴角的血沫。
“清次大人,你没事吗?”
清次睁开了眼睛,但是看不清他眼中的表情。
阿药这个时候才想起房间里一片漆黑,于是想要站起来点灯。
但是清次却阻止了她,他冰凉的手抓住阿药的手,让她把耳朵凑到自己嘴边。
少女的脸在黑暗中滚烫起来,她缓缓低下头,鬓发拂过男人的脸颊鼻尖,听到一个异常微弱嘶哑的声音对她说了一句话。
阿药一下子僵直,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那句话的意思。
她甚至不确定听到的话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于是就着那个动作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可以再对我说一次吗?”
清次冰冷的手指收紧,他从来没有这样艰难地表达过自己的意思,但还是尽量的,一字一句希望能够清楚地让阿药明白他说的话。
“帮我离开这里。”
这句话在阿药听来,就像是在自寻死路。
他受了重伤,又差一点死去,就算在城中天天受人照顾也未必就能够痊愈,这样走出去难道不是死路一条吗?
“为什么?”
阿药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手正被一个男人握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秀家殿下让我来照顾你,无论如何,难道不能等伤好了才走吗?”
清次不说话,却把眼睛转向了墙角。
阿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的刀架上放着两把刀。
一瞬间,这个年纪轻轻的侍女忽然闪过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不禁感叹道,是啊,还没有看过他挥刀呢。
每一次和这个男人同处一室都是他身受重伤需要照顾的时候,虽然阿药也知道这些伤正是因为和人生死相搏造成的,她却没有亲眼见过。
听说这一次,也是在天守阁以一人之力斩杀了十几个刺客,并救了秀家殿下的性命。
这么说来,那一定是非常英勇豪迈,令人仰慕不已的吧。
尽管阿药觉得以清次现在的状况要独自离开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但是不知为什么,想到刚才冷着脸走出去的光正,她却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请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阿药挣开清次拜托她的手,又用自己的双手握紧,说了这样的话。
她看到清次点头才松手,把他放下后端起一旁的水盆去外面盛了热水回来,跟着替他清洗身体,又把伤口重新包扎好,为他穿上干净的衣服。
黑色的窄袖单衣穿在白色的襦袢之外,又用同样黑色的两寸结带系好腰间,阿药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件事,最后从墙角那里把刀拿过来为他插在腰带上。
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个女人为清次穿过衣服,有多少女人的手指在他的怀中流连不去,但唯有这一次,他的心中单纯地只有感激。
即便是那些妓户中的游女也有心地洁白毫无可憎之处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从小在城中长大的少女呢。
她能够这样果断地帮助自己,甚至没有考虑到后果,除了情意之外,一定还有着更微妙的东西存在吧。
酉半暮时,天色渐晚,下过雨后的天空暗得比平时更早。
阿药扶着清次,把他送到远离本丸御殿的北之丸门外,让他从侍从们方便进出的通路通过。
天色一片漆黑,也看不清路途,阿药站在门边,把几个包好的握饭塞在清次的怀里。
“请多保重。”
清次扶着墙接受了她的好意,但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却听到阿药用期待着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