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窟窿,而且凹凸不平,有待修缮。墙上刻的“朔纳曼殡仪馆”的招牌已残缺不全,
我现在记不清缺了哪些字母。幸亏刻在始终还平滑如镜的花岗岩上的两根凹形棕榈
枝没有损坏,还能使这家遭破坏的殡仪馆维持一半的崇敬死者的外观。
这家开办了七十五年的殡仪馆的棺材仓库设在院子里。我日后待在我的房间里
经常觉得它值得一看,因为我的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院子。我注视着工人们遇上好天
气就把几口棺材从仓库里推出来,放在木架上,用一切办法使它们恢复光泽。所有
这些棺材都如我所熟悉的那样,是一头小的。
我按铃,蔡德勒自己来开门。他站在门口,矮小,敦实,呼吸短促,像只刺猬
'注',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成团的肥皂泡沫掩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右手拿着刷
子对着面颊,看样子是个好喝酒的,听口音是威斯特伐利亚人。
“如果那间房间不中您的意,您马上就讲。我正在刮脸,还要洗脚。”
蔡德勒不喜欢客套。我看了房间。它不能使我中意,因为这是一间好久无人使
用过的洗澡间,一半是土耳其绿瓷砖,一半是令人感觉不安静的糊墙纸。然而,我
没有说这间房间不中意。我不管蔡德勒脸上的肥皂沫快干了,也不管他还没有洗脚,
敲敲浴缸,想知道把浴缸弄走行不行,反正它已经没有排水管了。
蔡德勒微笑着摇摇他的灰色的刺猬脑袋,还想用剃须刷抹出泡沫来,但是抹不
出。这就是他的回答,我于是说准备租下这间带浴缸的房间,每月付四十马克。
我们又站在灯光黯淡、软管似的走廊里。好几间房间的门冲着走廊,有的漆成
各种颜色,有的是玻璃门。我想知道,还有谁住在蔡德勒的公寓里。
“我的妻子和房客。”
我用手指弹了弹走廊中央的一扇乳白玻璃门,它同套间房门相隔仅一步路。
“一位护士住在这儿,不过这跟您没有关系。您反正见不着她。她只在这儿睡
觉,而且也不是总在这儿。”
我不想说出来,奥斯卡一听“护士”这个词儿就抽搐。奥斯卡点点头,不敢再
打听其余的房间的情况,只知道他的带浴缸的房间在右手一边,房门就是走廊的顶
端。
蔡德勒用手指弹了弹我的上装翻领:“您要是有酒精炉的话,可以在自己房间
里煮东西。我倒是可以让您有时使用厨房,如果灶头对您来说不至于太高的话。”
这是他头一回谈及奥斯卡的身高。他匆匆读了一下艺术学院的介绍信,信起了
作用,因为有院长劳伊塞教授的签名。他讲了各种注意事项,我只应声说“是”或
“阿门”,记住厨房在我的房间的左边,答应他衣服都送到外面去洗,因为他担心
热气会损坏洗澡间的糊墙纸,而我可以有把握地承诺此事,因为玛丽亚表示愿意替
我洗衣服。
我本该走了,去取行李,填写迁居表格。可是奥斯卡没有走。他不能离开这公
寓。他毫无理由地请他未来的房东告诉他厕所在哪里。蔡德勒用拇指指向一扇胶合
板门,这使人联想到战争年代和紧接着的战后年代。奥斯卡打算当即使用一下厕所,
蔡德勒便给他开了那个小地方的灯。蔡德勒脸上的肥皂沫已经硬结、剥落、作痒。
在厕所里,奥斯卡气恼至极,因为我本无此需要。我固执地等着,直到尿出了
那么一点儿。由于膀胱压力不够,我不得不使劲,又由于离马桶座圈太近,结果弄
湿了这个狭窄地方的马桶座圈和方砖地。我用手绢擦去坐旧的座圈上的尿,又用鞋
底抹掉不幸落到方砖地上的那几滴。
我上厕所时,蔡德勒并没有趁机去找剃须镜和热水,尽管他脸上的肥皂沫已经
硬结,很不舒服。他等在走廊上,可能对我特别偏爱。“您真特别,”他说,“还
没有签租约,就已经上厕所了。”
他手拿变凉、硬结的剃须刷走近我,肯定在策划开个笨拙的玩笑,却没有给我
添什么麻烦,而是打开了套间的门。奥斯卡在刺猬身边经过,用部分的目光盯着他,
向楼梯间退去。这时,我发现,厕所门在厨房门与那扇乳白玻璃门之间,玻璃门后
有一个护士不定期地在此住宿。
近黄昏时,奥斯卡带着行李和圣母画家拉斯科尼科夫送的铁皮鼓再次按蔡德勒
家的门铃,手里摇晃着迁居申报表。在此期间刮了脸、大概也洗了脚的刺猬,领我
走进蔡德勒的套间。
屋里有一股熄灭后的雪茄的烟味。有一股点燃过多次的雪茄的气味。此外,还
杂有许多一条摞一条的、被卷到房间各个角上的、可能是珍贵的地毯所散发出来的
气味。嗯,还有旧挂历的气味。不过,看不到挂历;旧挂历的气味恐怕就是地毯的
气味吧。奇怪的是,舒适的皮面椅子却没有自己的气味。这使我失望,因为奥斯卡
虽说从未在皮面因手椅上坐过,却有着真实的想象:皮面椅子是必定有气味的。因
此,他怀疑蔡德勒家的圈手椅和椅子的皮面不是真皮,而是人造革。
蔡德勒太太坐在一把圈手椅上,椅面光滑,无气味,事后证明是真皮革。她身
穿灰色服装,裁制成运动式,勉强合身。裙子缩到膝盖以上,露出三指宽的内裤。
她并不把往上缩的裙子拉拉好,而奥斯卡也发现,她的眼睛是哭肿了的。所以,我
不敢作自我介绍并向她问候几句。我无言地一躬身,在快直起腰之前扭头向蔡德勒
望去。他用大拇指一指,短促地咳嗽几声,就算作向我介绍了他的太太。
房间面积大,呈正方形。屋前的那棵栗子树使房间变得昏暗,也使它变大或变
小。我把箱子和鼓放在门口,拿着迁居申报表走近蔡德勒,他正站在两扇窗户之间。
奥斯卡听不到他走路的脚步声——这一点我以后还要补叙,他是踩着四块地毯走过
去的,地毯一块比一块小,一块压着另一块的边,地毯边颜色不同,有的有流苏有
的没有,构成了五彩的台阶。最低一级棕色里带点淡红,从墙根开始铺开去。第二
级是绿色的,大多数面积被家具所占,如沉重的碗橱,放满几十只利口酒杯的玻璃
柜,还有夫妻的大双人床。第三条地毯,蓝色,有图案,从一角铺到另一角。第四
条是葡萄红的维罗呢地毯,它的任务是承受一张蒙上蜡布保护桌面的圆形可伸缩餐
桌,以及四把用间距有规则的金属铆钉铆住的皮面椅子。
还有许多地毯,原非壁毯,却挂在墙上,或者被卷起来,懒洋洋地躺在墙根下。
奥斯卡推测,刺猬在币制改革以前做的是地毯交易,币制改革以后,他的地毯就没
有销路了。
开窗户的墙上,在两块东方风味的小地毯之间,挂着一个镶玻璃的镜框,里面
是一幅俾斯麦侯爵的肖像。这是房间里唯一的一幅画。刺猬满满登登地坐在这位宰
相下方的一把皮面因手椅里,看上去有点像俾斯麦的亲属。他从我手里接过迁居申
报表,警觉地、吹毛求疵地却又不耐烦地细看这份官方印制的表格的正反两面。他
的妻子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不料惹得他大发雷霆,使他越来
越像那位铁血宰相了。圈手椅一口把他吐了出来。他站在四条地毯上,把表格举在
一侧,用空气填满他的身子和背心,接着一跃踩到第一条和第二条地毯上,把下面
的一番话倾倒在正低头做针线活的他的太太身上:谁在这里讲话我又没有问到他谁
都不准讲除了我我我!不许再出声!
蔡德勒太太顺从地控制住自己,不再出声,埋头做针线活。这样一来,踩在地
毯上的刺猬就束手无策了,但他仍要人相信他这一通发作必须有回响,随后渐渐消
失。他一步跨到玻璃柜前,打开柜子,弄得它丁当直响,小心翼翼地叉开手指夹起
八个利口酒杯,又小心翼翼地把夹满玻璃杯的手从柜子里退出来而不致碰坏那些杯
子,像一个有七位客人的东道主,要亲自做一番手脚灵巧的表演供来宾消遣。他一
小步一小步地朝绿瓷砖连续燃烧炉走去,突然忘掉了自己应当谨慎小心,把手里那
些一碰就碎的货色朝冰冷的铸铁炉门扔去。
这个场面要求蔡德勒必须准确地扔中目标才行。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镜后面
的眼睛却看着他的太太。而她呢?已经站起身来,站到右窗户下朝针眼里穿线。他
砸碎玻璃杯后一秒钟,他的太太把线穿进了针眼,这可需要双手保持平稳,是件挺
难的事呀!蔡德勒太太回到还暖和的圈手椅前,坐下来,裙子又缩上去,露出三指
宽的粉红色内裤。刺猬探着身子,急促地喘息着然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的太太朝
窗户走去,接着穿针眼,随后走回去。她刚坐下,他就伸手到炉子背后,拿出一个
铁皮簸箕和一把扫帚,扫拢玻璃碎片,把簸箕里的这些垃圾倒在一张报纸上,报纸
的一半已经被利口酒杯碎片所占据,再没有地位来盛放第三次动怒后的碎片了。
假如读者认为,奥斯卡在扔碎玻璃的刺猬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曾在多年
间唱碎玻璃的奥斯卡,我不能说诸君毫无道理。我当初也爱把一肚子怒火化作玻璃
碎片,不过,谁也不曾见到我事后又操起铁皮簸箕和扫帚!
蔡德勒清除掉他的怒火的遗痕之后,又坐到圈手椅上去。奥斯卡再次把刺猬两
手伸进玻璃柜去时落在地上的迁居申报表递给他。
蔡德勒在表格上签了名,并且让我明白,在他的寓所里必须保持秩序,各人想
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不行的。他说,十五年来他一直是代销商,理发推子代销商,他
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理发推子!
奥斯卡自然知道什么是理发推子,他在房间的空气里做了几个动作来说明,让
蔡德勒看出我正在操作理发推子。他的大胡子修剪得很不错,让人看出他是个很不
错的代销商。他又告诉我他的工作日程:出门一周后在家待两天,永远如此。随后,
他便失去了对奥斯卡的兴趣,像刺猬似的坐在浅棕色的皮圈手椅里吱吱响地前后摇
着,眼镜镜片一闪一闪,不知是有还是没有缘故地说着:行行行行行。我该走了。
奥斯卡先向蔡德勒太太告辞。她的手冰冷,没有骨头,但又是干巴巴的。刺猬
在圈手椅里挥手,挥手让我朝门口走去,那里放着奥斯卡的行李。我两手已经拎起
我的家当,他的声音又传来了:“您箱子挂着的是什么玩意儿?”
“我的铁皮鼓。”
“那么您要在这里敲鼓吗?”
“不一定。从前我经常敲。”
“我看您可以敲,反正我不在家。”
“眼下还没有那种需要,会让我又敲起鼓来。”
“您怎么个子这么矮小,嗯?”
“不幸摔了一交,从此不长个儿了。”
“只要您不给我添麻烦就好,譬如,突然发病之类。”
“近几年里,我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好。您瞧瞧,我的身子多么灵便。”奥斯卡
在蔡德勒先生和太太面前蹦了几下,差点儿做起他在前线剧团时学会的体操动作来,
逗得蔡德勒太太吃吃窃笑,惹得蔡德勒先生又变成一只刺猬,可他还在拍大腿的时
候,我已经站在走廊里了,走过护士的乳白玻璃门、厕所门和厨房门,把行李拎进
我的房间。
这是五月初。从那一天起,护士的奥秘试探我,占据我,征服我。女护士使我
患病,可能使我得了不治之症,因为甚至在今天,当这一切均成往事时,我仍在反
驳我的护理员布鲁诺。他直言不讳地声称:唯独男人可以真正成为病人的看护,病
人让女护士护理自己的欲念,不如说是一种病兆。男护士辛辛苦苦地护理病人,有
时治愈了病人;与此相反,女护士们走的是女性的路子,她们是引诱病人走向康复
或者死亡,而且她们能轻易地使死亡具有性爱的意味,趣味无穷。
我的男看护布鲁诺就是这么说的。他也许是对的,但我不愿意首肯。有谁若是
像我这样的每隔几年便让女护士来证实一下自己没有死而是活着,谁就必定心存感
激。当一个虽有同情心但爱吐怨言的男护士出于职业嫉妒心,想要离间他和女护士
时,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这种事情始于我三岁生日从地窖楼梯上摔下之时。我记得,她是绿蒂姆姆,从
普劳斯特来的。霍拉茨医生的护士英格姆姆同我相处过多年。保卫波兰邮局的战斗
过后,我同时迷恋于许多个女护士。只有一个护士的名字我还记得:她叫埃妮或贝
妮姆姆。还有吕内堡的、汉诺威大学附属医院的无名女护士们。之后是杜塞尔多夫
市立医院的女护士们,居于众人之上的是格特露德姆姆。现在,用不着我进医院去
看病,她自己就来了。处在最佳健康状况下,奥斯卡迷恋于一个女护士,她同他一
样是蔡德勒寓所的房客。从那一天起,我觉得世界充满了女护士。我清晨去上班,
到科涅夫那里去刻字,我等电车的站名叫马利亚医院。在医院的砖砌大门或放满花
盆的门前空场上,总有女护士们在来来往往。女护士们,结束了她们辛苦的服务工
作,或者正要去做。电车来了。我免不了经常跟这些精疲力竭的、至少也是疲乏失
神的女护士们坐在同一节拖车里,或者站在同一个站台上。起先,我讨厌她们身上
的气味,但很快就适应了她们的气味,站到她们身边去,甚至站到她们的职业服装
之间去。
比特路到了。天气好时,我在室外陈列的墓碑间凿字,看着她们两个一对、四
个一伙地手挽手走来。她们在休息,闲聊着,迫使正在刻辉绿石的奥斯卡抬头望去,
耽误了他的工作,因为每抬头看一次,就要我付出二十芬尼的代价。
电影广告:在德国一直有许多电影有护士出场。玛丽亚·谢尔诱使我去电影院。
她身穿护士服,笑,哭,充满自我牺牲精神地进行护理,始终头戴护士帽,微笑着
演奏严肃音乐,后又陷于绝望,几乎扯碎了她的睡衣,自杀未遂后牺牲了她的爱情
——博尔舍扮演医生——她忠诚于她的职业,保留了她的护士帽和红十字胸饰。奥
斯卡的小脑和大脑哈哈大笑,不间断地把不正经的邪念编织到影片里去,而奥斯卡
的眼睛却哭出了眼泪。我泪眼模糊地在荒漠中迷了路,荒漠者,穿白衣的无名志愿
护士也。我在其中寻找道罗泰娅姆姆,关于她,我只知道她租下了蔡德勒家乳白玻
璃门后面的小间。
我有时听到她的脚步声,她正上完夜班回来。我有时在晚上九点左右听到她的
声音,这时她结束白班回到她的小间。每当奥斯卡听到走廊上有护士的动静时,他
并不总是稳坐在椅子上。他经常摆弄着房门把手。谁能经受得住呢?如果有什么东
西从门口走过,可能是为了他而从门口走过的,他能不起来瞧一眼吗?如果邻室的
每一个声响看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使安稳地坐着的他一跃而起,他还能稳坐在椅
子上不动吗?
如果周围一片寂静,那情况会更糟糕。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船艏形象,它是木
制的、被动的、寂静无声的。第一个博物馆看守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据说,尼俄柏
杀死了他。馆长另找一名看门人,因为博物馆不能关门大吉。第二个看守又死了,
人们惊呼:尼俄柏杀死了他。博物馆馆长好不容易找到了第三个看门人,也许已是
他找过的第十一个了。不管怎样,一天,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看门人也死了。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