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纳附近的森林里还继续推荐。他断言:来苏儿比生命更重要!法国戈德先生只好
证实他所说有理,因为他曾经用来苏儿喷洒过死人,不是一个死人,而是许多死人,
何必讲数目呢,反正是死去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姓名他都知道,多得会让人厌烦的,
也会使在来苏儿水里游泳的我觉得,几十万有名有姓的人的生死问题反倒是次要的,
重要的问题却是用法因戈德先生的消毒剂,能否及时而充分地给生命,如果不是生
命,那就是给死亡消毒。
之后,我的寒热减退,时间已到四月。之后,我的体温又上升,旋转木马又转
动了。法因戈德先生又给死人和活人喷洒来苏儿。之后,我的寒热又减退,四月过
完了。五月初,我的脖子变短了,胸腔变宽,渐渐地向上隆起。末了,我不用低头
便能用下巴颏儿擦奥斯卡的锁骨了。有一回,又有了点烧,又给喷了点来苏儿。我
听到了玛丽亚低声说出的、在来苏儿水里游泳的话:“他可别长成畸形儿。他可别
变成个驼背,他可别落个脑积水呀!”
法因戈德先生安慰玛丽亚,告诉她,他知道有一些人,尽管驼背与脑水肿,仍
然干出些名堂来。他说有一个叫罗曼·弗里德里希的人,驼着背到了阿根廷,在那
儿开了一爿缝纫机店,后来买卖做大,而且有了名气。
驼背弗里德里希功成名就的故事安慰不了玛丽亚,却使讲故事的法因戈德先生
自己听了欢欣鼓舞。他决心使我家的殖民地商品店大大改观。五月中旬,战争刚结
束,店堂里摆出了新货物。第一批缝纫机和缝纫机零部件出现了,但生活用品还保
留了一段时间,使这种过渡变得更容易些。天堂般的时期!支付几乎不用现金了。
交换,再交换,人造蜂蜜、麦片、最后几口袋厄特克尔博士发明的发酵粉、糖、面
粉和人造黄油变成了自行车,自行车和自行车零部件变成了电动机,电动机变成工
具,工具变成皮货,法因戈德先生又把皮货变成了缝纫机。在变这种换换换的戏法
的时候,小库尔特帮了大忙。他带来顾客,介绍生意,比玛丽亚更快地熟悉了新行
业。几乎跟在马策拉特时期一样,玛丽亚站在柜台后面接待还留在本地的老主顾,
用结结巴巴的波兰话问新迁来的主顾想要什么。小库尔特有语言天才。小库尔特无
处不在。法因戈德先生完全信赖小库尔特。小库尔特还不满五岁却有了专长,在车
站街黑市上陈列的数百件蹩脚和中档样品中,他能一下子挑出一流的辛格尔牌和普
法夫牌缝纫机来。法因戈德先生很赏识小库尔特的知识。五月底,我的外祖母安娜
·科尔雅切克从比绍步行经布伦陶到朗富尔来看望我们。她气喘吁吁地躺到沙发榻
上。这时,法国戈德先生大大夸奖了小库尔特一番,也说了几句赞许玛丽亚的话。
他给我的外祖母原原本本地讲了我的病史,一再指出他的消毒剂如何有效。他也认
为奥斯卡值得夸奖,因为我老实听话,生病期间没有喊过一声。
我的外祖母开口要煤油,说比绍没有电了。法因戈德先生便向她讲述自己在特
雷布林卡集中营使用煤油的种种经验,以及他身为营地消毒员的多种任务,让玛丽
亚灌了两瓶煤油,每瓶一公升,外加一袋人造蜂蜜和各种消毒剂。他心不在焉却又
连连点头地听我的外祖母讲打仗时比绍和比绍采石场如何被烧了个精光。她还讲了
菲尔埃克遭到的破坏,这个地方现在又叫菲罗加了。比绍也像战前一样又叫作比塞
沃。埃勒斯,那个当过拉姆考农民协会负责人的,他真有本事,娶了她哥哥的儿子
的妻子,也就是待在邮局没走的那个扬的妻子黑德维希,他被农业工人吊死在他的
办事处前。黑德维希差点儿也被吊死,因为她本是一位波兰英雄的妻子,却嫁给了
一个农民协会地方负责人,也因为斯特凡当上了少尉,玛尔加又是德国少女同盟的
人。
“可是,”我的外祖母说,“他们再也抓不到斯特凡了。他已经在北极海丧了
命,在天上。但他们要把玛尔加带走,关进什么营里去。这当口,文岑特开口了,
讲了许多,他这一辈子都没讲过这么多。就这样,黑德维希和玛尔加现在到了我们
家,帮着种地。可是文岑特不行了,他这回讲得太多了,恐怕活不长久了。至于我
这个老太婆,也是浑身痛,心、脑袋都痛,像有个傻瓜在敲打,而且还觉得非这样
不可哩!”
安娜·科尔雅切克这样诉着苦,昂起头,抚摩着我正在长大的头,考虑了一番,
说出了下面一席颇有见地的话来:“卡舒贝人的情况就是这样,小奥斯卡。他们的
脑袋一直有人敲打。不过,你们快上那边去了,那边好一些,只有你的外祖母留在
这里。卡舒口人是不会迁居的,他们必须一直待下去,伸出脑袋,让别人来敲打。
我们不是真正的德国人,也不是真正的波兰人。一个卡舒口人,既够不上是个德国
人,也够不上是个波兰人。而他们总要求是个百分之百的。”
外祖母说罢哈哈大笑。她把煤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剂藏到那四条裙子底下,尽
管发生了十分急剧的军事、政治和世界历史事件,这些裙子并没有失去土豆的颜色。
外祖母要走了,法因戈德先生请她再待上片刻,说是要向她介绍他的妻子卢芭
和其他家庭成员。安娜·科尔雅切克不见卢芭太太露面,于是说:“没关系。我也
一直在呼唤:阿格内丝,我的女儿,来呀,来帮你的老母亲把衣服拧干。她没来,
同您的卢芭一样。还有文岑特,我的哥哥,半夜三更,不顾自己在生病,也到门口
去,把邻居从睡梦中吵醒。他是在大声呼唤他的儿子扬,扬待在邮局里,结果丧了
命。”
她已经到了门口,系上头巾,这时我从床上喊道:“姥姥,姥姥!”她回转身
来,把裙子撩起一点,似乎她想让我钻进去,把我带走。这当儿,她大概想起了煤
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剂已经把地盘都占去了。于是,她走了,走了,没有带我走,
没有带奥斯卡走。
六月初,第一批运输列车朝西方开去。玛丽亚不露声色,但我发现,她也在同
家具、店铺、公寓、兴登堡大街两侧的坟墓以及萨斯佩公墓的山丘告别。
晚上,她带着小库尔特回地窖以前,有时坐在我床头我那可怜的妈妈的钢琴前,
左手拿口琴,右手用一个手指为她的小曲伴奏。法因戈德先生受不了这音乐,请玛
丽亚停下来。玛丽亚刚放下口琴,正要合上钢琴盖,他却又请她再来一段。
接着,他向她求婚。奥斯卡早已看出要来这种事了。法因戈德先生呼唤他妻子
卢芭的次数越来越少。夏天的一个晚上,满处是苍蝇和嗡嗡声,他肯定他的妻子已
经不在人世了,于是向玛丽亚求婚。她和两个孩子,包括有病的奥斯卡在内,他都
接纳。他提出,寓所归她,商店合伙。
玛丽亚当时二十二岁。她少年时的、像是偶然搭配而成的美看来已经固定,如
果不说它变冷酷了的话。战时最后数月和战后开头数月,她已经不烫头发了,而以
前这是由马策拉特付钱的。虽说她不像在跟我的那段时间里那样拖着两条辫子,可
她留起了披肩长发,让人看到她是一个多少有点严肃的、可能是精神苦恼的姑娘。
此刻,这位姑娘说“不”,拒绝了法国戈德先生的求婚。玛丽亚站在我家的地毯上,
左手拉着小库尔特,右手拇指指向瓷砖壁炉。法因戈德和我听到她说:“这不行。
这儿的一切都完了,过去了。我们去莱茵兰我姐姐古丝特那儿。她嫁给了一家饭店
的领班。他名叫克斯特,愿意暂时收留我们,我们三个。”
第二天她就递交了申请。三天后我们拿到了证件。法因戈德先生不再说话,关
了店门,玛丽亚在收拾行李,他则坐在阴暗的店堂里柜台上面天平旁边,也不再舀
人造蜂蜜吃。直到玛丽亚要跟他告别时,他才从柜台上滑下来,推出他的带拖斗的
自行车,陪我们去火车站。
奥斯卡和行李——每人只许带五十磅东西——被装上两个胶皮轮子的拖斗。法
因戈德先生推着自行车。玛丽亚手搀小库尔特,当我们向左拐进埃尔森街时,她在
街角再次回转身来。我无法朝拉贝斯路方向转过身去,转身使我疼痛。奥斯卡的脑
袋也就静静待在两肩之间。我唯有用尚能转动的眼睛招呼马利亚街、施特里斯小溪、
小锤公园、滴着的水越来越叫人恶心的车站街下跨道、我的未遭破坏的圣心教堂和
朗富尔区火车站,现在叫做弗热什奇,很难发音。
我们都得等候。后来火车来了,是货运列车。有人,有许多许多的孩子。行李
经过检查,过磅。士兵们朝每节货运车皮里扔一捆干草。没有播放音乐。也没有下
雨。晴转多云,刮着东风。
我们上了倒数第四节车皮。法因戈德先生站在车下铁轨上,稀薄的浅红头发随
风飘拂。火车头猛地一撞宣告它的到来,法因戈德先生走近车皮,递给玛丽亚三小
袋人造黄油和两小袋人造蜂蜜。用波兰话讲的命令、叫声、哭声宣告列车开动,这
时他又在旅行食品之外添加了一袋消毒剂——来苏儿比生命更加重要!我们走了,
留下了法因戈德先生。他笔直地站着,符合列车出发时的规定,浅红头发飘拂着,
变得越来越小,只剩下挥动的手,终于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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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货运车皮里长个儿
今天,疼痛还在折磨我,方才就痛得我一头倒在枕头上。疼痛使我清晰地感觉
到了足和膝关节,使我变成了“格格响”,这意思是奥斯卡不得不格格地咬牙,让
自己听不到各个关节窝里骨头的格格响。我看了看十个手指头,不得不承认它们全
肿了。我最近一次试着敲鼓,结果证明,奥斯卡的手指不单单有点肿,而且眼下已
经不能用来从事这种职业,连鼓棒都捏不住了。
连自来水笔也不听我的使唤。我不得不请布鲁诺替我冷敷。手、足、膝都敷上
了,额头也敷上了毛巾,我于是用铅笔和纸来装备我的护理员布鲁诺,我不愿把自
来水笔借给他。布鲁诺愿不愿、能不能好好听着呢?他对于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二日
开始的那次旅行的复述会合乎要求吗?布鲁诺坐在小桌前那幅银莲花画下方。现在
他转过头来,我见到了他的半边脸,他的怪兽眼朝我的左右两侧望去。他把铅笔横
放在掀起的薄嘴唇间,装出等待的样子。就假定他确实在等待我发话,等待开始记
录的信号吧!他的思想正围着他的编结物转圈。他要用包装线绳来编结,而奥斯卡
的任务正相反,他要借助丰富的言词把我混乱的故事理出个头绪来。布鲁诺现在动
笔写了:
我,布鲁诺·明斯特贝格,绍尔兰的阿尔特纳人,未婚,无子女,本地疗养与
护理院私人部护理员。马策拉特先生是我护理的病人,安置在此已一年有余。我还
护理着别的病人,这里就不谈他们了。马策拉特先生是我的最无危险的病人。他从
未失去自制能力,以致我不得不把其他的护理员都叫来帮忙。他写得太多了些,鼓
也敲得太多了些。为能体谅他操劳过度的手指,今天他请我代笔,别再做我的编结
物。然而我仍把线绳藏在口袋里,在他讲述的同时,用下肢开始编结一个形象,并
根据马策拉特先生所讲的故事,我将给它取名为“东方难民”。这并非我取自我的
病人的故事的第一个形象。至今为止,我已经编结了他的外祖母,取名为“四条睡
裙中的苹果”;我用线绳编结了他的外祖父,那个筏运工,大胆地取名为“哥伦布”;
经过我的编结,他的可怜的妈妈变成了“食鱼女人”;根据他的两个父亲马策拉特
和扬·布朗斯基,我编结了一对形象,叫做“两个施卡特牌迷”;我把他的朋友赫
伯特·特鲁钦斯基疤痕累累的后背也用线绳编结出来,称这个模型为“不平坦地段”;
个别的建筑物,如波兰邮局、塔楼、市剧院、军火库巷、航海博物馆、格雷夫的蔬
菜窖、佩斯塔洛齐学校、布勒森游泳场、圣心教堂、四季咖啡馆、波罗的海巧克力
厂、大西洋壁垒的许多地堡、巴黎的艾菲尔铁塔、柏林什切青火车站、兰斯大教堂
以及马策拉特先生初见世界之光的公寓,我都一个结一个结地复制了出来。”萨斯
佩和布伦陶的公墓的栏杆和墓碑,为我的线绳提供了可以仿效的图案。我一线一线
地编结,让魏克塞尔河和塞纳河流淌,让大西洋的浪涛撞击我的线绳海岸,让线绳
变成卡舒贝的土豆地和诺曼底的牧场。如此这般产生的田野,我称之为“欧罗巴”,
还让几组群像定居在那里。例如:邮局保卫者。殖民地商品商。讲坛上的人们。讲
坛前的人们。拿纸袋的国民小学学生。垂死的博物馆看守。准备过圣诞节的青年刑
事犯。晚霞前的波兰骑兵。蚂蚁创造历史。前线剧团为士官与士兵演出。特雷布林
卡集中营里站着的人给躺倒的人消毒。我现在开始编结东方难民形象,它大有可能
演化为一组东方难民群像。
马策拉特先生于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二日上午十一时左右由但泽,那时已叫做格
但斯克启程。陪同他的有寡妇玛丽亚·马策拉特(我的病人称她为他从前的情人)
和小库尔特(我的病人的假想儿子)。此外,在这节货运车皮里据说还有三十二人,
其中有四个穿教团服的圣方济各派修女,一个系头巾的年轻姑娘,奥斯卡·马策拉
特先生想把她认作一位名叫卢齐·伦万德的小姐。经我多次质问,我的病人才承认,
那位姑娘叫雷吉娜·拉埃克,但他继续谈着一张无名的三角形狐狸脸,后来又称呼
其名,叫卢齐,这并不妨碍我仍把这位姑娘叫做雷吉娜小姐并记录下来。与雷吉娜
·拉埃克同行的有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一个有病的伯父。此人不仅带着家眷,还
带着他的胃癌去西方,话不绝口,车一开就冒充自己是个前社会民主党党员。就我
的病人记忆所及,直到格丁尼亚(此地有四年半之久被叫做哥滕港),一路太平。
从奥利瓦来的两个妇女、许多孩子和一位从朗富尔来的年岁较大的先生,刚过索波
特就哭开了,修女们则喃喃祈祷。在格丁尼亚,火车停了五小时。人家又让两个妇
女和六个孩子上了这节车皮。社会民主党人对此提出抗议,说他有病,说他身为社
会民主党人从战前起就要求特殊待遇。他不肯让出地方,负责运输的一名波兰军官
掴了他一记耳光,用相当流利的德语说,什么社会民主党人,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战时,他在德国的许多地方待过,可从来没有听到过社会民主党人这个词儿。这个
患胃癌的社会民主党人没来得及向这名波兰军官说明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含义、本质
和历史,因为这名军官已经下了车皮,拉上门,反锁上了。
我忘了写,所有的人都坐在或躺在干草上。下午,火车开了,几个妇女嚷道:
“我们又开回但泽去了。”但这是个错觉。火车只是调轨,接着又朝西向斯托尔普
驶去。到斯托尔普这一段走了四天,因为列车在车站外的路段上经常被以前的游击
队和波兰青年团伙截住。这些年轻人打开车皮的门,放进一点新鲜空气,把污浊空
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