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或编辫子时,她总要吹口哨。甚至在梳头时,她也总要不停地从噘起的唇间吹出
两个音来,却不进而吹出一个曲调。
玛丽亚一放下梳子,口哨声随即中断。她转过身,摇了摇头发,很快几下子就
把五斗橱上的东西整理好,井井有条使她感到欢喜,于是向黑檀木框里她的大胡子
父亲的修过的照片来了一个飞吻,用过分的力量纵身一跳,躺到了床上,上下弹了
好几回,最后一次弹起时,她抓住羽绒被,钻到这座山底下,下巴颏以下的身子全
都消失了。她根本不碰躺在她身旁盖着自己的羽绒被的我,却从羽绒被下伸出睡衣
袖子滑了下来的、圆滚滚的胳膊,寻找着自己头顶上那根可以把灯拉灭的绳子,找
到了,卡啪一声关了灯。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才用过大的声音向我说一声:“晚安!”
玛丽亚的呼吸很快就变得均匀了。她可能不仅装成这样,而且确实很快就睡着
了,因为她白天干活卖劲,晚上非得睡得踏实不可。
奥斯卡久久未能入睡,他的眼前升起了值得一看的画面,驱走了睡意。尽管窗
上的挡亮纸和四壁之间如此漆黑一团,他仍然见到金发的护士站在赫伯特满是伤疤
的背后,见到舒格尔·莱奥起皱褶的白衬衫——因为它就在近旁——变成一只海鸥,
它飞啊,飞啊,在一道公墓的墙上撞了个粉碎,使这道墙看上去像是新粉刷过似的,
如此等等。当一股越来越浓、使人困倦的香草味使这些画面闪烁不定,忽隐忽现,
最后消失时,奥斯卡才像玛丽亚早已如此那样,开始均匀地呼吸起来。
三天以后,玛丽亚同样正经地给我表演了一次少女上床的姿态。她穿着睡衣进
来,吹着口哨解辫子,吹着口哨梳头,放下梳子,不再吹口哨,整理五斗橱上的东
西,向照片掷去一个飞吻,过分使劲地一跃上床,上下弹了几回,抓住羽绒被,瞧
见——我瞧着她的背脊——她看到一个小口袋——我欣赏着她那美丽的长发——她
发现在羽绒被上有样绿色的东西——我闭上眼睛,决心等她慢慢习惯于看到眼前这
包汽水粉——弹簧在倒下身去的玛丽亚底下吱吱作响;这时,只听喀哒一声。当我
因为这喀哒声睁开眼睛时,奥斯卡证实了他所料到的事情:玛丽亚已关上了灯,在
黑暗中不均匀地呼吸着,她还是不习惯于见到这包汽水粉;可是,看来她一手制造
的黑暗,会不会使汽水粉增加分量,使车叶草茂盛,使黑夜中搀上苏打发酵的气泡,
还是成问题的。
我几乎认为,黑暗是站在奥斯卡一边的。因为在短短几分钟之后——如果在漆
黑的房间里还可以谈什么分秒的话——我觉得床头有动静;玛丽亚在钓那根绳子,
绳子上了钩,紧接着,我又能欣赏坐着的玛丽亚那睡衣上美丽的长发了。带褶的灯
罩下电灯泡均匀的黄光照亮了屋子。羽绒被仍然叠得好好的放在脚那头,鼓鼓囊囊
的,没有动过。床上的小纸袋在方才的黑暗中也未曾敢动一动。玛丽亚祖传的睡衣
沙沙响,睡衣的一只袖子连同里面的小手一齐抬起来,奥斯卡嘴里积聚好了口水。
在此后的几个星期之内,我们两个弄光了一打以上的汽水粉,多半是车叶草味
的。末了,车叶草味的没了,便换成柠檬和草莓味的。方法始终是一个,我用口水
使它发酵,助长了一种滋味,而玛丽亚也越来越懂得品尝这种滋味。我搞了一些积
口水的练习,使用一些妙法,使口水又多又快地流到嘴里来,并能够接连三次,每
次间隔很短的时间,使小口袋里的汽水粉增添了玛丽亚所渴求的滋味再赠给她。玛
丽亚对奥斯卡很满意,有时把他搂在怀里,并在受用了汽水粉以后亲吻他的脸,甚
至两回三回地亲他。关灯以后,奥斯卡还听她在黑暗里吃吃地笑了一阵,随后她往
往很快就睡着了。
我可是越来越难以入睡了。我十六岁了,思想活跃,需要驱走睡意,并使我对
玛丽亚的爱同别的、更令人惊异的方法结合在一起,而不要老是用汽水粉加我的口
水,老是一个滋味。
奥斯卡不仅在关灯以后进行思考。白天,我也敲着鼓思索,翻阅那本被我读烂
了的关于拉斯普庭的书的选段,回想早年在格蕾欣·舍夫勒那里上课时她同我可怜
的妈妈之间的放荡行为,也问了问歌德,因为我不仅有拉斯普庭的,而且有歌德的
《亲合力》的选段,于是,我接受了那位信仰治疗家的性欲冲动,并用这位诗国王
侯的包容全世界的自然感情加以冲淡。在我的眼里,玛丽亚忽而容貌似女沙皇,兼
有大公爵夫人安娜斯塔西亚的特征,忽而又像是从拉斯普庭的乖僻的贵族追随者中
挑选出来的贵夫人,在过分的兽性使我感到厌恶的情况下,我眼里的玛丽亚忽而又
如奥蒂莉一般像天空似的透明,或者藏身于夏绿蒂高雅的、控制着的激情背后。在
奥斯卡的眼里,他自己也在变换,先是拉斯普庭本人,后是他的谋害者,常常成了
上尉,很少变为夏绿蒂的无常的丈夫,有一回——我得坦白交代——竟成为一个具
有人人熟悉的歌德的外形并在沉睡的玛丽亚上方飘浮着的天才。
奇怪的是,我期待着从文学中比从赤裸裸的、切切实实的生活中得到更多的启
发。譬如说扬·布朗斯基,我过去经常看到他对我妈妈动手动脚,他却教不了我什
么。虽然我知道,妈妈和扬,或者马策拉特和妈妈,轮换着抱成一团,喘息,紧张,
末了乏力地低吟,黏黏糊糊地分开,而这就意味着爱,可是奥斯卡始终不愿意相信
这种爱是爱,并要从这种爱里找出另外的爱来,但一再想起的却是这种抱团的爱,
而且在他把它当做爱去实践,并不得不把它视为唯一可能的爱加以维护之前,一直
憎恶这种爱。
玛丽亚躺着尝汽水粉。汽水粉一开始起泡沫,她的两条腿就抽搐和踢蹬开了,
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因此,有好几回,她刚尝到味道,身上的睡衣已经向上滑到
了大腿根。汽水粉第二次起泡沫时,她的睡衣就爬到了肚皮上方,卷起到乳房下面。
有好几个星期之久,我总是把汽水粉倒在她的左手上,而这天夜里,我没有考虑到
事先要去读一读歌德或拉斯普庭,便自发地把草莓汽水粉小口袋里剩余的部分倒在
了她的肚脐眼上。她还来不及抗议,我的口水就已经向那上面流去,而当这个火山
口开始沸腾之后,玛丽亚就失去了提抗议所必需的理由,因为沸腾的、泛起泡沫的
肚脐眼比空手心有更多的优点。虽然汽水粉还是同样的汽水粉,我的口水依旧是我
的口水,味道也没变,只是更浓,浓得多。味道越来越浓,使玛丽亚再也憋不住了。
她向前探过身子去,想用舌头去扑灭她的肚脐眼小罐里泛泡沫的草莓,一如她过去
消灭手掌上的车叶草一样,但是她的舌头不够长;她的肚脐眼距离她的舌头比亚洲
或者火地岛更遥远。可是,玛丽亚的肚脐离我很近,我便把舌头伸过去,寻找草莓,
并且找到的也越来越多,我就这样在采集的时候迷了路,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没有
护林人问你要采集执照,我感到有义务采集每一个草莓,我的眼睛、思想、耳朵和
心里只有草莓,这里只有草莓的味道,由于我如此专心致志地采集草莓,因此奥斯
卡只是顺带对自己说:玛丽亚对你这样努力地采集感到很满意哪!因此,她关上了
灯。她放心地睡着了,并允许你继续去寻找,因为玛丽亚身上有许许多多的草莓。
当我再也找不到草莓的时候,我十分偶然地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蘑菇。它深藏
在苔藓下面,我的舌头够不到,于是,我让自己长出了第十一个手指,因为我那十
个指头同样派不了用场。于是,奥斯卡获得了第三根鼓棒,它的年头已经够派这种
用场了。我不敲鼓,而是敲苔藓。我完全搞不清楚了:是我在敲吗?这是玛丽亚吗?
这是我的苦藓还是她的苔藓?苔藓和第十一个手指是属于别人的,而只有蘑菇是属
于我的吗?下面的这个小先生有他自己的头脑、自己的意志吗?这一切都是谁干的:
是奥斯卡、他还是我?
玛丽亚上半身睡着,下半身醒着,无害的香草和苔藓底下的味道强烈的蘑菇,
都要汽水粉,不要这个小先生,甚至我也不要他,他已经宣布独立自主了,他证明
自己是有头脑的,他吐出的东西,我可不曾灌给他,我躺下的时候他站着,他做着
不同于我的梦,他既不会念书也不会写字,然而他却替我签了字,他至今还独行其
是,从我感觉到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同我分开了,他是我的敌人,而我不得不一再
同他结盟,他背叛我,在我危难时舍弃不顾,我想背叛并出卖他,我为他感到羞惭,
他厌烦我,我替他洗澡,他却把我弄脏,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嗅到一切,对我来
说,他是个陌生人,我真想用“您”称呼他,他的记忆力与奥斯卡完全不同。因为
今天,当玛丽亚走进我的病房,看护布鲁诺细心周到地退避到走廊上去时,他再也
认不出玛丽亚来了,不愿意,也不能够,至多是冷淡地摆着吊儿郎当的姿势。与此
相反,奥斯卡的心激动万分,结结巴巴地说道:“玛丽亚,仔细听听这些多情的建
议吧:我可以买一个圆规,在我们周围画一个圆。我可以用这同一个圆规,在你阅
读、缝补或者像现在这样拧我的手提式收音机的钮时量你的脖子的倾斜角。别弄这
收音机,听听这些温柔的建议吧:我可以让人给我的眼睛打预防针,让它们重新流
出眼泪来。奥斯卡可以到就近的肉铺里把自己的心放在纹内机里绞,如果你把你的
灵魂也同样这么纹的话。我们可以买一只剥制的动物,让它安静地待在我们俩之间。
如果我下决心去掘虫子,而你有耐心的话,那我们就一起去钓鱼,使我们更加开心。
要么去买当年的汽水粉,你记得吗?你把我叫做车叶草,我起泡沫,你要了又要,
我把剩余的都给了你——玛丽亚,汽水粉,多情的建议!你为什么拨我的收音机,
为什么现在还只听收音机,就好像你对特别新闻有一种疯狂的渴念似的?”
特别新闻
在我那面鼓的白色圆面上是做不好实验的。这一点我本来应该知道。我的铁皮
始终只需要同样的木头。它愿意人家敲击着向它提问,敲击着由它回答,或者在急
速敲击下无拘无束地闲聊,把问题和回答都搁置一旁。因此,我的鼓既不是煎锅,
经人工加热后可以把生肉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是舞池,可以供未知能否终成眷属的
舞伴翩翩起舞。因此,即使在最孤独的时候,奥斯卡也不把汽水粉撒到他的鼓上,
再积聚口水流上去,让那出多少年来他再没有看到过的戏重新上演。可我又是多么
惦念它呀!说实在的,奥斯卡不能完全放弃用上面所说的粉末做实验,可是,他宁
愿自己直接去做,而不愿让鼓来参预;这样一来,我就会丢丑现眼,因为没有鼓,
我便始终是个丢丑现眼的人。
首先,要弄到汽水粉就很难。我派布鲁诺跑遍伯爵山所有的殖民地商店,让他
乘电车去格雷斯海姆。我也请他到城里去试试,可是,即使在电车终点站可以找到
的那种冷饮店里,布鲁诺也买不到汽水粉。年轻的女售货员根本不知道,年纪较大
的冷饮店老板回忆起来话可多了,据布鲁诺讲,他们搓搓额头沉思着说:“伙计,
您要什么?汽水粉吗?这是哪个年代的东西啦!在威廉时代,在希特勒时代的头几
年,还出售这种玩意儿。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啦!现在么,给您来一瓶果汁汽水或
者可口可乐怎么样?”
于是,我的护理员用我的钱喝了好几瓶果汁汽水和可口可乐,可就是没有给我
买来我所要的东西。不过,他还是帮了奥斯卡的忙。布鲁诺一点也没泄气,昨天他
给我带来一个没有印字的白色小口袋。疗养与护理院的女化验员,一位名叫克莱因
的小姐,表示了充分的理解,愿意帮忙,并摊开参考书,打开抽屉和瓶瓶罐罐,这
儿取几克,那儿取几克,经过多次试验,终于配制成了汽水粉。布鲁诺告诉我说,
它会起泡沫,有刺激性,会变绿,并且有车叶草味。
今天是探望日。玛丽亚要来。可是头一个来的是克勒普。我们一起就一些只配
遗忘的事情笑了三刻钟之久。我想方设法不让克勒普以及他的列宁主义者感情冲动
起来,便避而不谈现实问题,只字不提我从手提式收音机——这是玛丽亚在几个星
期以前送给我的——听来的特别新闻,也就是关于斯大林逝世的报道。不过,看来
克勒普肯定是知道的,因为他的棕色方格纹大衣袖上缝着黑纱,只是缝得很不像样。
接着,克勒普站起身来,维特拉进屋。这两位朋友看来又要争吵了,因为维特拉笑
着向克勒普打招呼,并把手指弯曲成魔鬼头上的角那样:“今天早晨刮胡子的时候,
斯大林去世的消息把我吓了一跳!”他一边嘲讽,一边帮克勒普穿大衣。克勒普香
脂抹得发亮的宽脸上露出虔敬的表情。他抬起手臂,晃了晃大衣袖子上的黑纱。
“就因为这个我才戴黑纱。”他叹息道,并模仿阿姆斯特朗'注'的小号声,哼起了
最初几小节具有新奥尔良功能的葬礼音乐:特拉——特拉哒哒——特拉——哒哒—
—哒哒哒……随后,他滑着舞步出了房门。
维特拉留下了。他不想坐,宁愿站在镜子前面跳跳蹦蹦。我们两个会心地相对
微笑了一刻钟左右之久,但与斯大林无关。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向维特拉吐露秘密呢,还是蓄意把他赶走。我招手叫他
到床前来,招手叫他把耳朵凑过来,对着他的大耳垂的耳朵低声说道:“汽水粉!
你知道是什么名堂吗,戈特弗里德?”维特拉恐怖地从我的栏杆床旁跳开;他马上
做起他的拿手好戏来,用食指指着我,以激动的腔调说:“撒旦啊,你为什么要用
汽水粉引诱我?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个天使吗?”
维特拉像个天使似的,先对着洗脸盆上方的镜子照了照,然后翩然离去。疗养
院外面的年轻人真古怪,都喜欢装腔作势。
接着玛丽亚来了。她让裁缝做了一套时新的春装,配上一顶时新的鼠灰色帽子,
带有精致的稻草黄的装饰物,她甚至进了我的病房也不肯摘下这件艺术品。她草草
地问候了我一声,不让我吻她的面颊,随即打开了那只手提式收音机。这东西虽说
是她送给我的,但看来完全是为了她自己派用场,因为每逢探望日,这只讨厌的手
提式收音机总要代替我们之间的一部分谈话。“你听到了今天早晨的广播没有?真
叫人激动。不是吗?”“是这样,玛丽亚,”我耐心地回答说,“他们连斯大林的
死讯都不想对我保密,不过,还是请你把收音机关了吧!”
玛丽亚一声不吭地照办了。她坐下来,始终还戴着那顶帽子。于是,我们像往
常那样谈起小库尔特来了。
“你看怎么办,奥斯卡,那个小淘气已经不愿再穿长统袜子了。现在还只是三
月份,天气还会变冷,广播里这么说的。”对于天气预报,我只当没听见,并在穿
不穿长统袜子的事情上,替小库尔特说话。“这孩子现在十二岁了,他不好意思穿
长统袜子上学,因为同学会拿他寻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