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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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暴风雨-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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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十点钟,传达室的老龚头,去办公楼送热水,出来时提着一把高柄的绿铁壶,门口的地面明明很平,他竟象给什么绊一跤。由于各窗口都有人盯向办公楼,老龚头这一跤叫人看个满眼儿,摔得真不轻,一下子就象给火枪打中的野鸭扒在地上,手里抓着壶把儿,壶盖儿早滚出七八尺远。六十大几的人不死也够呛!站在院里的人都跑过去,料想老龚准摔增了。谁知老龚头没等人跑近,一翻身爬起来,满脸皱折里居然溢满了笑容,好象秋天的阳光照在一个干了皮的老南瓜上。他拍拍沾在前襟和膝头上的土,马上去抬那壶盖几。这一下,他不但没摔晕,反而挺高兴。别人问他摔伤没有,他笑哈哈地一个劲儿说:“不要紧,不要紧。”就赶紧乐不拢嘴地颠颠跑回传达室去了。
  这情形叫人好奇怪!任何人摔这一下都难免龇牙咧嘴,他怎么倒象交了好运?摔跤能摔美了?那纯粹放屁!没这种傻蛋!王宝追到传达室问他:
  “老龚头有嘛好事?”
  “没嘛,真的没嘛!”
  “别骗人!没一个人能摔成你这模样!”
  “摔一下,脑袋反而清爽了。”老龚头咧开嘴,大门牙只剩下一个,好象大门缺一扇。
  “你又来‘骗自己’啦!”王宝指着老汉说。
  老龚头嘿嘿笑。他外号叫“骗自己”,原因是从来不说自己坏,总说自己好,人们才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认真地对王宝说:
  “真没骗你呀!”
  “不对,你今天这样子一看就不对,是不是土作组给你房子了?”王宝眨眨眼,连懵带唬。
  老龚头一怔,跟着摇着手说:
  “哪能有我的房子呢?我是退休留下来补差的,还能给房子?房子是给你们站在生产第一线上的!嘿嘿。”
  王宝不信他的话,却信他不肯说真话,就绕着脖子套老龚头的话:
  “全厂只你这么一份,一家三代挤在半间屋里。你没找工作组说说?”
  “小伙子,你不明白,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好处,谁找谁都方便,嘿嘿。”
  “去!你又来‘骗自己’了!谁不知这几天你老伴为房子和你呕气!”
  老龚头方要解释,忽听外边一声刺耳的喇叭尖叫,还夹着邢元一声叫喊:
  “糟蛋来了!”
  跟着一辆装满纸箱的大卡车从传达室的窗前掠过,飞驰一般直开到办公楼的楼前停下。这是邢元刚从外贸仓库拉回来的一车生霉的彩蛋。
  不少人围上去,要看看这变了质的彩蛋是什么模样,尤其是前楼工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工作服,好象一群防空伞兵,跑出楼来看。邢元跳下车楼子,爬上车槽,打开一个牛皮纸箱,掏出一盒彩蛋举到半空中:
  “看呀!青皮大松花!”
  在众人目光汇聚处,盒里的彩蛋没了画儿,霉成青绿色,长了长长的毛。工人们见了并不个个都笑,有的面露焦虑神情,反骂邢元:
  “算了吧,邢没准儿!不是什么露脸的事,这下子连你的奖金也没了!”
  “快拿去给王大拿看看吧!关门算了,干什么劲儿!”一个女工愤愤道。
  忽然,从办公楼里走出几个人。衣袖间仿佛带着二三级的风,走起来很有几分劲势。走在前面的关厂长,沉着那黑黝黝而多肉的一张脸,眉眼横着,目光冷峻,还真有几分厉害样。人们立刻不言语。他沉吟片刻,对邢元喝斥道:
  “干嘛?扰乱人心?成心捣乱?还不快把车开到仓库卸货去!”
  要凭邢元的脾气,马上就会回敬关厂长两句。但他这次没吱声,仿佛浑身的毛都捋顺了,没一根倒戗着的。他顺从地跳下车,钻进楼子把车开走。
  王宝和刘来几个正走来。这几个是厂里出名的捣蛋鬼,谁也不在乎。王宝叫道:
  “邢没准儿,把它拉到食堂里去吧!这些天净炒大白菜,这大松花正好下饭。”
  工人们一哄而笑。这笑是成心给头头们难看。他们恨这些头头嘴里是公,办的是私,厂子都快散摊子了,还在争房子。如今彩蛋成了这样,谁能力挽这惨局?没有权,生气也没用,还不如寻开心,把气撒出来!
  然而,关厂长并不以为然,相反却莫名其妙地一笑。仿佛他胸有成竹,根本没把工人们的嘲笑当回事。
  王魁一挥胳膊,叫着:
  “大伙快回车间生产吧!这事主要归我负责。不过请大家放心,厂党委研究了一个妥善办法,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一个钱也赔不了。这月奖金照发不误!”
  好大的口气,两万个彩蛋变成青皮大松花,居然一分钱不赔,难道你王魁的本事齐天?可是再瞧王魁的神气十分自信。谁都知道,这王魁可不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心里有什么,脸上看得见。尽管刘来认定王魁又使什么缺德的招数了,一时也猜不出。人们没了话说,只好怀里揣着疑问纷纷散去。喀,又是一件叫人捉摸不透的事!
  八间房子和两万个彩蛋,两个谜搅在一起,弄得人们不知议论哪一桩才好。一会儿从彩蛋说到房子,一会儿从房子说到彩蛋。费琢磨呀!不知这些头头怎么解决。有些懒于动脑筋的人就说,你们真是自操心,既然人家当头儿,必定会有超出常人的智力商数和神机妙策,等着瞧呗!

  三 “您算把我们吃服了!
  北方人一听涮羊肉三个字,口水立刻从腮边往外冒。春天的铁雀,夏天的炸蚂炸,秋天的河螃蟹,冬天涮羊肉,这四样,羊肉数第一。紫铜锅,鲜嫩绯红、纸片一般薄的肉片、青菜叶、白粉条、烤得焦黄酥脆的芝麻烧饼,再加上那浓香的卤汁儿和半斤六十五度的大直沽,嘿!当神仙也不过如此。无怪乎涮羊肉这东西在北方,要从小雪初降吃到春雨淋淋。
  先前本地有三个带“庆”字的羊肉馆,牌号叫做“庆来”,“庆德”、“庆春”,都以涮羊肉驰名远近。如今,三个馆子都给历史埋葬了。这家新办的“宏祥羊肉馆” 承继着当年庆字号涮羊肉卤汁的配方,还能叫一些吃过见过的老食客们点头称做 “不错”。馆子开张时,颇有些小气派。人造大理石铺的地面,玉兰花蕾状的壁灯,服务员穿着一色工作服,宛如一家大馆子。可是自从后街开设了自由市场,卖菜、宰鸡、倒卖鱼虾的贩子们就进来吃吃喝喝,馆子立时变了样。原先桌上的花儿、写着桌号的牌儿、四味瓶儿,乃至印花的塑料桌布全都撤去。这些贩子们肚大腰圆,胃口好,手里有钱,喜欢大鱼大肉,实实惠惠。店随主便,只要赚钱,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会做买卖的人,都不把劲儿使在受累不讨好的地方去。于是,这馆子就颇有码头上小酒馆的味道了。主顾们大帮大伙踢门就进,坐下来就大盘大碗地招呼,敞衣绾袖,一条腿搬上来,脚跟踩着椅于边儿,膝头垫着下巴,给酒烧红的脑袋一歪,腔调里带着儿分江湖口,屋里什么味儿都有。但这月份里,几个共和锅烧开了,热气带着羊臊味儿一串,什么难闻的味儿都给遮住了。
  靠墙那共和锅的桌上,一边是几个小伙子,一边一胖一瘦两个成年人;两伙人都涮得带劲。火炭烧旺,压在烟口的小碗里边的水都冒热气儿了,锅里的汤更是哗哗响;羊肉在他们肚子里发,酒劲往上蹿。就象看戏到了高潮。
  再瞧这边的胖子,满脑门大汗珠儿,肥大的上衣扣儿全解开,摘开的腰带勾子耷拉在地上。他的筷子仍旧一个劲儿把大肉片子从翻滚的热汤里提上来,塞进嘴里,厚厚的嘴唇汪着一层亮光光的羊油。旁边的瘦子斜过身子,和他面对面坐着。这瘦子虽然喝了不少,锅里的热气连熏带蒸,却依旧不改面上干黄的气色。他看样子不过三十多岁,但脸上的皱折象棉袄的折子又短又深;腮帮的肉塌下去,下巴连着脖子,几乎没有下巴颏,只显得那个鼓鼓的脑门和一双流光四射、精神十足的大眼珠子分外突出。最显眼的还是那对龇出来的门牙。无论嘴唇怎么蠕动,也不能把这对不安分的、总想出头露面的大板牙遮住。这对大板牙给他破了相,不然他还算得上漂亮。不过这牙吃羊肉例分外方便,肉片一入口,大牙往下嘴唇上一切,就象闸刀一样“嚓”地把肉片整齐地切开。这人就是公司党委秘书、“超级蜘蛛”谢灵。人也称他小谢。一来他个头小,很象标准的“上海小男人”,二来因为熬到公司一级的中层干部,差不多都得四十五岁以上,鬓角见白茬,有点发胖,还有些轻微的慢性病。可他正是当年,浑身于巴劲,脑灵腿快,嘴巴说一天也不累,说话的速度极快。此时他笑着对这胖子说:
  “怎么样?王大拿,肚子里的气儿没了吧!”
  王魁大脸一扬,象面蒲扇抬起来,脸上笑呵呵,用粗嗓门说:“没了,没了,都让这羊肉片挤跑了!”可是跟着说出的话依旧带着两分气,“你今儿在场,你说这事怨不怨我?这矬子找兴我不是一天啦!到底还是人说得对五短的人不好斗。”
  谢灵笑道:
  “人还说,个儿大的不傻必奸呢!”
  “去吧!我没念过几年书。那矬子念过大学,心眼比我起码多三倍。平时跟我说说笑笑,赶到火候就来一下。尤其这彩蛋的事叫他逮住了,恨不得借茬把我和老关弄下去。说什么‘生产管理……管好全过程’啦,‘文明生产’啦,‘奖金是只金不奖’啦,‘供产销恶循环’啦……还有什么来着?全他妈放屁!这套我虽然学不上来,可这厂子五八年合并时,不过十几家小买卖凑到一块的,现在折腾到嘛样?还不是我和老关?把厂子给他。三个月不关门,我王字倒写着!”
  “‘王’字例写,不是还姓‘王’?”谢灵逗他。
  “你别逗弄我。我这人大老粗,火上来嘛话都往外出。咱再说这矬子,他说我管生产,天天给自己擦屁股。你可别以为他这话是玩笑,他是骂我,我懂!不擦怎么办?鸭蛋没洗净我知道?我这个管生产的还能把鸭蛋个个拿来看洗没洗净?谁又知道堆在库里一夏天能长毛,我知道鸭蛋还能长毛?外贸退货,能认头赔吗?赔得起吗?两万彩蛋,几万块,还不把厂里的老本赔出去一少半?外贸那帮家伙唬我,说什么限期四个月,不重新交货合同就作废,从此彩蛋业务一刀两断。两头挤我,我又没长三头六臂。你说我这法儿对不对叫外加工赶画一批,加工费减半,能画多少就画多少.敞开的活准有人干。现在谁不想多捞点钱?减价一半还五角钱画一个呢!一天画两个就白拿一块。外加工要是一气赶出三四万个,说不定还能赚呢!哎,你说这法子有什么不对。赔钱也不赔在我身上,赚钱也分毫进不了我的腰包。这不也是为了保住厂里工人们的奖金吗?这违反政策吗?犯法吗?”
  “人家老伍也没说你犯法呢!人说你总这么办,自己也够受!”
  “受不了也得受。我算看透了。无论哪儿都一样谁能,谁受累!没能耐的,一边享清福,还一边挑刺儿:如今老九又吃香。不过我王魁不服他,看不出他有哪点能耐:”说着,他把油烘烘的嘴唇凑上前,“听说你们这次要给他一间房子,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谁告你的?”
  王魁笑道:“你别问我,我问你,有没有这事?”他一边夹起一串连刀向,赶忙歪过嘴巴,连续用筷子头捅两下才捅进口中。腮帮子立刻鼓起来。他紧劲嚼着,没法说话,眼睛直盯着谢灵等着他说。
  “你的消息真快!这次贺书记特意提出改善知识分子住房条件,你们厂一共才两个够上线儿的知识分子,住房又都是‘特困户’,不解决说不过去。不过我们工作组只管调查,不管分配。”
  “算了吧!不管分你们插手有什么用?这倒好,郗捂嘴也捞上一间了。咱得说明白,别看老伍总跟我作对,分他房子我决不阻拦,但要想把原先打算给我那间拿过去给他们,我可不干!”
  “你家有三间房,还算困难户?”谢灵边吃边笑道。
  “分房看不看贡献?天底下住房困难的多了,难道房子都是给不干活的人盖的?新鲜!”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一个小秘书哪有拍板的权力?”
  “没权的人比有权的人更有办法。你那‘超级蜘蛛’是白叫的吗?全公司数你本事最大!”
  “这么大嗓门干什么,又没说不给你房。”谢灵说着膘他一眼。这句话也是一种暗示。
  王魁立刻露出笑容,转口问:
  “这次有没有老关的?”
  谢灵犹豫一下,嘴张开义闭上,白花花的大板牙还露在外边。
  王魁给他夹肉斟酒。待把他自己口中正嚼着的一团肉片咽下去,便兴趣十足地问道:
  “你们那个贺书记怎么样?听说是个秀才,有人说象个大姑娘。”
  “怎么说呢?倒是大学生。但不象一般人认为那么软……但他怕老婆。”
  “那不算嘛。如今有几个头儿不怕婆?我只问他在公事上怎么样?”
  “他才来公司三个月,我哪摸得准。反正他挺有主见,敢拍板,说话做事能够利索。可是他和咱公司别的头头们不一样。你说他太楞吧,他前前后后都想得到;你说他知识分子太迂气,不懂社会这一套吧,也不是……我说不好。”
  “我信这句话老九不好斗!”
  “话还不能这么说。你说咱公司大小头头哪个好斗?依我看这贺书记很少为个人打算……但我料他这套绝对行不通。”
  “我明白喽!你说到这儿,我就全懂了。不过如今这社会,是你不买我的账,我就不买你的账。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他认死理,不识路子,对吗?”
  “不完全对。依我看他还算够精明。他为嘛自己不伸手而先派你们三位来,是叫你们挡挡呛。如果他自己掺和进来,可就象这盘肉片掉进烧锅里喽!”王魁说着,吃吃一笑,把一大盘鲜肉片倒入滚沸的锅中。
  “够了吧,几碟了?”谢灵说。他看了看旁边许多空碟子。
  “管它呢,吃,吃!”王魁说,然后再把话题扯到刚才没有答案的问话上, “你倒是透给我一个信儿。老关的房有没有问题?”
  “我透给你,明早你就会透给老关。”
  “你不肯说就算了。你处在的地位上不好讲话,我也甭问。”王魁说着,脸上不大高兴。
  谢灵从他的表情看到他的心情,便凑近些说:
  “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对外乱讲。老关的房子,下边反映最大。我和老朱都死保老关。最后拍板还得看贺书记和公司党委的。你得明白,为了老关的房子,我们才打算拨给郗半民一间,平衡一下。其它尽量保持原样不动。包括你那间也不动。当然,这只是我和老朱研究的方案。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好,好。”
  “只是邢元那间得拿过来。”
  “哟,你要拿他的可就麻烦!他那间是老关早答应他的。他这两天撂挑子,我看八成是他打听到你们的方案了。”
  “总共才八间房,一百双手伸过来,我们也不好办。谁叫你们厂净干亏本买卖。如果盖它八十间问题就好办得多。房子愈少愈惹眼。再说,现在你们厂传达室的那老头儿和裁布组一个姓杨的呼声最高。他们分上,邢元也分不上。”
  “根本不能把那老龚头算上。人都退休了,过两年一蹬腿,房子全便宜他们家了。这房子得用上谁才分给谁。”王魁说着又给谢灵的卤碗里夹肉。
  谢灵没答话茬,眼珠一怔,似乎想着别的事,忽然目光又移到王魁蒲扇般、挂满热汗的大险盘上,改换一种亲近的口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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