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尔的血直往上涌,他冲着儿子转过身。威廉比他高大些,但莫瑞尔肌肉结
实,而且正在气头上。
“我不敢?”他大叫:“我不敢?毛头小伙子,你再敢多嘴,我就要用我的拳
头了。哼,我会那样做的,看着吧。”
莫瑞尔弯着腰,穷凶极恶地举起拳头。威廉气得脸色发白。
“你会吗?”他说,平静却又激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莫瑞尔跳近了一步,弯着腰,缩回拳头要打,威廉的拳头也准备着出击。他的
蓝眼睛闪过一束光,好象在笑。他盯着父亲,只要再多说一句话,两个人就会打起
来。保罗希望他们打起来,三个孩子吓得脸色苍白,坐在沙发上。
“你们俩都给我住手,”莫瑞尔太太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喝道:“够了,吵了一
夜啦。你,”她说着,转向丈夫:“看看你的孩子!”
莫瑞尔朝沙发上瞥了一眼。
“看看你的孩子,你这个肮脏的小母狗!”他冷笑道,“怎么了,我倒想知道
我对孩子们怎么啦?他们倒像你,你把你那一套鬼把戏传给了他们——是你把他们
宠坏了。”
她没有理他。大家都没有吭声,过了一会,他脱下靴子扔到。桌子下,上床睡
觉去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干一仗?”威廉等父亲上楼后问道,“我会轻而易举地
打倒他。”
“行啦——打你自己的父亲!”她回答。
“父亲!”威廉重复,“把他叫父亲!”
“是的,他是——因此——”
“可你为什么不让我收拾他?我不费什么劲就收拾他一顿。”
“什么主意!”她喊起来,“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不,”他说,“情况更坏。看看你自己,你为什么不让我把你受的罪还给他?”
“因为我再也受不了这么多刺激,再别这么想了。”她索性大哭起来。
孩子们闷闷不乐地上床了。
威廉逐渐长大了。他们家从河川区搬到山顶的一所房子里,面对着像凸形的海
扇壳那样铺开的山谷,屋前有棵巨大的白蜡树。西风从德比郡猛烈地刮来,横扫向
这座房子,树被刮得呼呼响,莫瑞尔喜欢听这风声。
“这是音乐,”他说,“它催我入睡。”
但是保罗、亚瑟、安妮讨厌这种声音,对保罗来说这就像恶魔的叫声。他们搬
到新居的第一个冬天,父亲的脾气更坏了,孩子们在大街上玩到八点才回来,然后
孩子们就上床睡觉。大街靠近山谷,四周空旷漆黑。妈妈在楼下做针线活。屋子前
一大片空间使孩子有一种黑夜漆漆,空旷迷惘,恐怖阴森的感觉。这种恐怖感来自
那棵树上的呼啸声和对家庭不和的烦恼。保罗常常在长时间熟睡中被楼下传来的重
重的脚步声惊醒。他听见了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大吼大叫,母亲尖声应答着,父
亲的拳头砰砰地敲着桌子,声音越来越高地在咒骂。随后这一切都湮没在风刮白蜡
树发出的呼啸声中。孩子们心神不定地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风刮过后好听父亲在
干什么。他可能又在打母亲。黑暗中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还有一股血腥味。他们躺
在床上,提心吊胆,烦恼万分。风刮着树枝,越来越猛,就像只大竖琴的琴弦在鸣
响、呼应、喷发。突然一片令人恐惧的寂静,方圆四周,楼上楼下一片寂静。怎么
了?是血的寂静吧?他干了些什么?
孩子们躺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着。终于听到父亲扔掉靴子,穿着长袜子重重
地上楼。他们静静地听着。风小了,他们听得见水龙头里的水嘀嘀哒哒流进水壶,
母亲在灌早上用的水。他们才能安下心来睡觉。
到早晨他们又欢欢喜喜地、兴致勃勃地玩耍,就像晚上围着那根黑暗中的孤独
的路灯跳舞一样快乐。不过,他们心中还是有一团挥不去的阴霾,眼睛流露出一丝
黯淡,显示了他们内心生活的挫折。
保罗恨父亲,从小他就私下里有一种强烈的宗教信仰。
“让他别喝酒了。”他每天晚上祈祷着。“上帝啊,让我父亲死去吧。”他常
常这么祈祷。有时,下午吃完茶点,父亲还没回来,他却祈祷:“别让他死在矿井
里吧。”
有一阵全家人吃尽了苦头。孩子们放学回来吃完茶点,炉边铁架上那只大黑锅
热汤沸腾,菜放在炉子上,等待莫瑞尔回家开饭。他本应该五点钟到家,可近几个
月来,他收工后,天天在外面喝酒。
冬天晚上,天气寒冷,天黑又早,莫瑞尔太太为了节省煤油在桌上放了一只铜
烛台,点上一根牛油蜡烛。孩子们吃完黄油面包,准备出去玩。要是莫瑞尔还没回
来,他们就不敢出去。想到他干了一天活,满身灰土,不回家洗脸吃饭,却饿着肚
子在那儿喝酒,莫瑞尔太太就无法忍受。这种感觉从她身上传到孩子们身上,她不
再是一个人受苦了,孩子们和她同样在受苦。
保罗出去和别人一起玩耍。暮色中,山谷中矿井上,灯光闪闪,几位走在后面
的矿工,拖着身子在黑暗的田间小路上往家走。点路灯的人过去了,后面寂无一人。
黑暗笼罩了山谷,矿工早就收工了。夜色浓浓。
保罗急急忙忙地冲进厨房。那只蜡烛还在桌上燃烧着,火焰很大。莫瑞尔太太
独自坐着。铁架子上的汤锅还冒着热气,餐具还在桌上摆着,整个屋子都处在一种
等待的气氛中,等着那个隔着沉沉黑夜,在好几里以外饭也不吃、衣服也不换,就
知道喝酒的男人。保罗在门口站住了。
“爸爸回来了吗?”他问。
“你知道他还没回来。”莫瑞尔太太回答,对这句明知故问的话有点生气。
儿子慢慢靠近母亲,两人一起分担这份焦急。不一会儿,莫瑞尔太太上去,把
土豆捞了出来。
“土豆烧糊了,都发黑,”她说,“但这不管我的事。”
他们偶尔不经意地聊上几句。保罗几乎有点记恨母亲也为父亲下班不回家而难
受。
“你为什么自找麻烦呢?”他说:“他不喜欢回家愿意去喝酒,你干吗不让他
去呢?”
“让他去!”莫瑞尔太太生气了,“你说让他去?”
她意识到这个下班不回家的男人,会很快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
孩子们都还小,还得依靠他生活。威廉总算让她感到欣慰,如果莫瑞尔不行,
还能够有个人可依靠。每一个等待的夜晚,屋里的气氛是同样的紧张。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六点钟,桌布还平铺在桌上,晚餐还是摆在那儿
等着,屋里还是等待和期望的气氛。这个男孩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不能去外面
玩。于是,他就跑到隔壁邻居英格太太家,找她说话去了。英格太太没有生养,她
丈夫对她非常体贴,可她丈夫在一家商店工作,下班很晚。因此,每当她在门口看
见这个孩子,就说:
“进来,保罗。”
然后这两人就聊上一阵,孩子有时候会突然站起来说:
“好了,我该走啦,去看看我妈妈有没有活让我干。”
他装出很快乐的样子,没有把惹他烦恼的事告诉他的朋友,转身跑进家门。
这段时间,莫瑞尔一回到家总是凶狠粗暴,令人痛恨。
“这个时间了,还知道回家!”莫瑞尔太太说。
“我啥时回家关你什么事?”他回答嘴道。
屋里的每个人都不敢吭声,觉得谁也惹不起他。他吃相粗俗,吃完后,推开所
有的碗碟,趴在桌上,枕着胳膊就开始睡了。
保罗恨父亲的这副德性。这个矿工蓬头垢面,形象很琐,灰尘沾满黑发,就那
么歪着头躺在光膀子上。肉乎乎的鼻子,稀稀啦啦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被酒精烧
得通红的脸颊。醉酒、疲劳再加上生闷气,他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如果有人突然
进来或声响稍高一点,他就会抬起头来训斥:
“我砸扁你的头,告诉你,给我住口,听到没有?”
他用威胁的口气吼着,通常是冲着安妮来的,这更让全家人感到厌恶。
他在家时,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家人也懒得理他。孩子们常跟母亲谈论
白天发生的事,就像如果不告诉母亲的话,那事如同没有发生似的。但只要父亲一
进来,一切声音都突然消失了。仿佛他是这个幸福家庭的障碍一样。他也清楚自己
进来,屋子就会变得沉默,全家人都不理他,不欢迎他,但这种状态已经无法挽救
了。
他也非常渴望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聊聊天,但他们不干。有时候莫瑞尔太太会
说:
“你应该去告诉你的父亲。”
”保罗在儿童报举办的一次竞赛中获了奖,每个人都兴高彩烈。
“你最好在你父亲进来后就告诉他。”莫瑞尔太太说,“你知道他总是抱怨说
没有告诉他任何事。”
“好吧。”保罗说。不过,他宁愿不要这个奖,也不愿告诉父亲。
“爸爸,我竞赛获奖了。”他说。
莫瑞尔转过身。
“是吗,我的孩子?什么竞赛?”
“哦,没什么——是关于著名妇女的。”
“哦,你得多少奖金?”
“一本书”
“哦,是吗?”
“关于鸟类的。”
“呣——呣!”
就这样,谈话似乎在父亲和其他任何一个家庭成员之间都是不可能的。他是个
外人,他否认了他心中的上帝。
只有他高高兴兴地干活的时候,才是唯一和一家人融和在一起的时刻。有时晚
上他补鞋、修锅或修井下用的壶,他总会需要人帮忙,孩子们也乐意帮他。当他恢
复了本性善良的一面,真正地干些什么的时候,孩子们也和他连在一起。
他是个好匠人,心灵手巧,心情开朗时,总是不停地哼哼唱唱。虽然他长年累
月和家人闹别扭,脾气暴躁,但干起活来热情很高。大家都会很兴奋地看到他拿着
一块通红的铁块冲到洗碗间,嘴里喊着:“让开——让开!”然后,他用锤子在铁
砧上锤打着这块烧红发软的东西,随心所欲地打出各种形状。或者,他全神贯注地
坐在那儿焊接。孩子们就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金属突然化开了,被烙铁头压进缝里
去,屋子里飘满烧松香和焊锡的味儿,莫瑞尔就一声不响,一心一意地干活。他修
鞋时锤子叮叮吮咪的敲打声与他的哼唱声合鸣。当他坐着给自己补下井穿的鼹鼠皮
裤子时,也总是满心欢喜。他常常亲手干这活儿,他觉得这活太脏,皮子又太硬,
妻子干不了。
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最高兴的还是看他做导火索。莫瑞尔从搁楼里找出一
捆很结实的长麦秆,用手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金光闪闪。然后把麦秆切成大约六
英寸的小段,每段麦秆底部都留一个槽口。他随身带一把快刀,麦秆切得整整齐齐,
毫无损坏。他在桌子中间倒上一堆火药,擦得明光闪亮的桌面堆起一小堆黑色颗粒。
他整好麦秆,保罗和安妮往麦秆里灌火药,再一根根塞住。保罗喜欢看这些黑色的
颗粒从自己指缝流进麦秆口,直到灌满为止。然后,他用大拇指指甲刮一点肥皂塞
住麦秆口,这样工作就算做完了。
“看,爸爸。”他说。
“很对,宝贝。”莫瑞尔回答,他对二儿子尤其亲热。保罗把导火索插到火药
罐里,替父亲收拾好,第二天早晨莫瑞尔要拿着它下井炸煤。
此时,亚瑟也很喜欢父亲,靠在莫瑞尔椅子扶手上说:
“给我们讲讲井下的事儿,爸爸。”
这是莫瑞尔最高兴的事。
“好,有一匹小马——我们叫它邰非,”他开始这么讲,“它很狡猾。”
莫瑞尔活灵活现地讲着故事,一下就让人感觉到了邰非的狡猾。
“皮肤是棕色的。”他接着说:“也不太高,嗯,它踢踢踏踏地来到井下。有
人听到它打了个喷嚏。‘嗨,邰非,’有人问,‘为什么又打喷嚏了?又闻到了什
么?’”
“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就一屁股坐下去,头顶在你身上,这个小坏蛋。”
“‘邰非,想要什么?’”有人说。
“他想要什么?”亚瑟常常会问。
“他想要一点烟草,宝贝。”
邰非的故事可以无穷无尽地讲下去,而且大家都爱听。
有时候,也会换一个新故事。
“休息时间,我穿衣服,有个东西从我胳膊上跑过,你们猜猜是啥,宝贝?原
来是只老鼠。”
“‘嗨,站住!’”我大喝一声。
“我一把抓住了老鼠尾巴。”
“你把它捏死了吗?”
“是的,它们很讨厌。井下多的是。”
“它们吃什么?”
“吃拉煤车的马掉下来的谷子——如果你不收拾它们,它们会钻进你的口袋,
吃掉你的点心——不管你把衣服挂在哪儿——这些偷偷摸摸、到处乱咬的讨厌东西
都能找到。”
这样愉快的夜晚,只有莫瑞尔干活儿的时候才会出现。通常他总是早早的上床,
比孩子们睡得还早。干完了修补的活儿,报纸也浏览了一遍,他无事可干了。
父亲上床后,孩子们才觉得安心,他们躺下说一阵悄悄话。突然天花板上反射
出晃动的亮光,呼他们一跳。原来是外面矿工们提着灯去上九点的夜班。他们听着
男人们的说话声,想象着他们怎么走进黑漆漆的山谷。有时孩子们还会走到窗前,
望着三、四盏灯在黑暗的田野中摇摇晃晃,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然后赶紧奔回床
上,大家暖暖地挤在一起,这真令人感到兴奋。
保罗是个相当赢弱的孩子,常犯支气管炎。而另外几个孩子却都很强壮,所以
母亲格外宠爱他。一天,他在吃午饭时回到家。觉得不舒服。不过莫瑞尔家的人一
向不喜欢大惊小怪。
“你怎么了?”母亲关切地问。
“没什么。”他回答。
可是他饭也吃不下去。
“你不吃饭。就去不成学校。”她说。
“为什么?”他问。
“就因为不吃饭。”
饭后他就躺在沙发的那个孩子们都喜欢的印花垫子上,慢慢打起瞌睡来。那天
下午,莫瑞尔太太熨衣服。她干活时,听到孩子喉咙里那微弱丝丝声,心里又涌起
先前讨厌他的那种感觉。她当初没希望他能活下来,然而他稚嫩的身躯却具有强大
的生命力。如果他刚生下来就死了,她倒会觉得宽慰些,她对他总有一种又爱又恼
的感情。
他呢,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迷迷糊糊地听到熨斗贴在熨衣板上的声音,还有
轻微的撞击声。一醒过来,看到母亲站在炉边地毯上,把热熨斗靠近脸,好象在用
耳朵倾听熨斗有多烫似的。她脸上平静安详,内心却充满痛苦和幻灭。由于自我克
制,紧闭着嘴唇。但她玲珑的鼻子,蓝蓝的眼睛看上去多么年轻、敏锐、热情。他
不由自主地从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爱。当她像现在这样平静时,她看上去很勇敢,
充满活力,可又似乎被剥夺了某种生活权力。想到母亲的生活从来没有美满过,孩
子感到心痛,他想报答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让他感到自己太无能,内心痛苦的
煎熬着。但同时也使孩子念念不忘去报答母亲,这是孩子天真的生活目标。
她在熨斗上吐了口唾沫,唾沫在黑黑的熨斗面上乱溅起来,转瞬即逝。然后她
跪在地上,在炉边地毯的反面用力擦拭熨斗。炉子旺盛的火焰温暖着她。保罗很喜
欢母亲蹲下来,脑袋偏向一边的样子。她的一言一行,都完美无缺。屋里暖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