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只有两间房,因此你不会找错的。好吧,晚安,希望你睡个好觉。”
“我准能睡个好觉,向来睡觉很好。”他说。
“是啊,像你这种年纪的人应当睡得很好。”她答道。
他向克莱拉道了声晚安就上楼去了。他每走一步,擦洗干净的白木楼梯就发出
嘎吱嘎吱的响声。他气呼呼地走了。两扇门正对着。他走进房间掩上门,但没有落
闩。
小屋里放着一张大床。克莱拉的几个发夹和发刷放在梳妆台上。她的衣服和裙
子挂在墙角的一块布下。一张椅子上赫然放着一双长丝袜。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屋子。
书架上放着他借给她的两本书。他脱下衣服叠好,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然后,他
吹灭了蜡烛,躺下,还不到两分钟,几乎就要睡着了,突然,传来咔嚓一声——他
被惊醒了,难受地翻来覆去,就好像什么东西突然咬了他一下,把他气疯了。他坐
了起来,望着黑乎乎的屋子。他盘起双腿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着,他
听见在外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只猫,接着听见她母亲的沉重又稳健的脚步声,还听见
克莱拉清脆的嗓音。
“帮我解一下衣服好吗?”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那母亲说:“喂!你还不睡吗?”
“不,现在还不呢。”她镇静地回答。
“噢,那好吧!如果你嫌时间还不够晚,就再待会儿吧。不过,我快睡着了的
时候,可别吵醒我。”
“我一会儿就睡。”克莱拉说。
保罗随即听到她母亲慢吞吞地爬上楼梯。烛光透过他的门缝闪亮着,她的衣服
擦过房门,他的心不停地跳着。随后,四周又陷入黑暗。他听见她的门闩喀喀响了
一下,接着她不慌不忙地准备上床。过了许久,一切还是静悄悄的。他紧张地坐在
床上,微微颤抖着。他的门开了一条缝。等克莱拉一上楼,他就拦住她。他等待着,
周围一片死寂,钟敲了两个,接着他听到一阵轻轻的刮壁炉围栏的声音。此时,他
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浑身不停地发抖。他感到他非下楼去不可,否则他会没命的。
他跳下床,站了一会儿,浑身抖个不停。然后径直向门奔去。他尽可能轻轻地
走着。第一级楼梯发出开枪似的声音。他侧耳倾听,老妇人在床上翻了翻身,楼梯
上一片漆黑。通向厨房的楼梯角门下透出一线光亮,他站了一会儿,接着又机械地
朝下走去。每走一步,楼梯就发出一声嘎吱声。他的背部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生怕
楼上的老女人忽然打开房门出现在他的后面。他在底下摸到了门,随着咔嗒一声巨
响门闩被打开了。他走进厨房,砰地一声关上了身后的屋门,老妇人现在不敢来了。
保罗呆呆地站在那儿:克莱拉跪在壁炉前地毯上的一堆白色的内衣上,背对着
他取暖。她没有回头,只是蜷缩着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那丰腴、美丽的背正对
着他。她的脸掩藏着。她靠着火想自己暖和起来,壁炉一边是舒适的红色火光,另
一侧是温暖的阴影。她的双臂有气无力地垂着。
他哆嗦得厉害,牙关紧咬着,紧握着双拳,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于是,他朝
她走去,手搭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颏下,托起她的脸来。他的触摸使她
全身不由地痉挛似的颤抖起来,一下,两下。她依然低着头。
“对不起!”他喃喃说道,意识到自己的双手非常凉。
随即她抬起头看着他,像个胆小的怕死鬼。
“我的手太凉了。”他咕哝着。
“我喜欢。”她闭上眼睛悄声说。
她说话时的热气喷在他的嘴上。她用双臂抱着他的膝盖。他睡衣上的丝带贴着
她摇来晃去,使她不禁一阵阵地战栗。他的身体渐渐地暖和起来,慢慢不再抖了。
最后,他再也无法这样站下去了。他扶起了她,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他的双
手无限温情地慢慢抚摸着她。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尽力想把自己掩藏起来。他紧紧
地搂着她。最后,她终于抬起头来,一语不发,如怨如泣,似乎想要弄明白自己是
否应该感到羞愧。
他双眼乌黑,异常深遽平静。好像她的美和他对这种美的迷恋伤害了他的情感,
使他感到无限的悲痛。他眼内含着一丝痛楚,悲凄地望着她,心里十分害怕。在她
面前,他是那么谦卑。她热烈地吻着他的双眼,接着把他搂向自己。她把自己献了
出来。他紧紧地搂抱着她。片刻之间两人的热情就如火如茶地燃起来。
她站着,任凭他疼爱她,全身伴随着她的快乐而颤抖着。她本来受到损伤的自
尊心得到了医治。她的心病也治愈了。她感到非常快乐,她又感到扬眉吐气,她的
自尊心曾受过挫伤,她也一直备受鄙视,可现在她又恢复了快乐和自豪。
她恢复了青春,唤发起诱人的魅力。
他满面春风地望着她,两人相视而笑了,他把她默默地抱在胸前。时间一分一
秒地过去了,两个人还是直直地站立着紧紧地拥抱,亲吻,浑然一体,像一尊雕像。
他的手指又去抚摸她。心思恍惚,神情不定,感到不满足。热浪又一阵阵地涌
上心头,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你到我屋里来吧。”他咕哝着。
她望着他,摇摇头,闷闷不乐地噘着嘴巴眼睛里却热情洋溢。他定睛凝视着她。
“来吧!”他说。
她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来呢?”他问。
她依旧心事重重、悲悲切切地看着他,又摇摇头。他的眼神又变得冷酷起来,
终于让步了。
他回屋上床后,心里一直纳闷,为什么她拒绝坦然地与他投怀送抱,并让她母
亲知道。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的关系可以确定了,而且她可以和他一起过夜,不必像
现在那样,非得回到她母亲的床上去。
这真不可思议,他实在不能理解。他很快沉沉睡去。
早上一醒来,他就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睁眼一看,只见高大的雷渥斯太太,
低着头严肃地看着他,手里端着一杯茶。
“你想一直睡到世界末日吗?”她说。他顿时放声大笑。
“现在应该是五点钟吧。”他说。
“啧,”她回答,“已经快七点半了。我给你端来一杯茶。”
他摸摸脸,把额前一绺乱发撩开,坐起身来。
“怎么会睡到这么晚呢!”他喃喃地说。
他因被别人叫醒而愤愤不已。她倒觉得这很有趣。她看见他露在绒布睡衣外的
脖子白净圆润,像个姑娘的一样。他恼怒地抓着头发。
“你抓头皮也没有用处,”她说,“抓头皮也不能抓早啊。咳,你要让我端着
杯子一直站着等你多长时间?”
“哎哟,把杯子砸了!”他说。
“你应该早点起床。”老妇人说。
他抬眼望着她,赖兮兮地放声大笑起来。
“可我比你先上床。”他说。
“是的,我的天哪,你是比我先上床!”她大叫道。
“你看,”他说着搅着杯里的茶,“你竟然把茶端到我的床边,我母亲准会认
为这定能把我这一辈子给宠坏了。”
“难道她从来不端茶给你吗?”雷渥斯太太说。
“如果让她做的话,那就像是树叶也要飞上天去了。”
“哎哟,看来我一直把家里人宠爱惯了!所以他们才会变得那么坏。”老太太
说。
“你只有克莱拉这么一个亲人了,”他说,“雷渥斯老先生早就去世了。所以
我觉得家里坏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并不坏,只是我心肠很软而已。”她走出卧室时说,“我只是糊涂罢了,
千真万确!”
克莱拉默默地吃着早饭,不过,那神气仿佛他已是她的人了。这使得他欣喜万
状。很显然雷渥斯太太非常喜欢他,他干脆就谈起他的画来。
“你这么辛苦劳碌地忙你的那些画,究竟有什么好处啊?”她母亲大声说,
“我很想问个清楚,究竟有什么好处?你最好还是尽兴地玩乐吧!”
“哎,”保罗大叫道,“我去年靠我的画挣了三十个金币呢。”
“真的吗?这样看来,这件事倒真值得考虑考虑。可是跟你花在画画上的时间
比一比,那可真算不了什么。”
“而且有人还借了我四英镑,那人说愿意付给我五个英镑,让我画他夫妇俩带
着狗还有他们的乡下别墅。我给他们画了,画了些鸡、鸭,可没有画狗。他很恼火,
因此我只能少收一英镑。我真烦腻画这些,我也不喜欢狗。画了这么一幅画,等他
把那四英镑给我之后,我该怎么花呢?”
“噢!你知道自己怎么用这笔钱。”雷渥斯太太说。
“可是我想把这四英镑全部花光。咱们可以去海滨玩一两天,怎么样?”
“都有谁?”
“你,克莱拉和我。”
“什么,花你的钱!”她有些生气地大叫。
“为什么不花?”
“你这样费力不讨好地过日子,早晚会因此吃苦头的!”
“只要我花得高兴就行了。你难道不愿赏光?”
“不是,由你们俩自己决定吧。”
“你愿意去了?”他惊奇地问道。
“你甭管我愿不愿意去,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雷渥斯太太说。
第十三章 情人之夫
保罗和克莱拉去剧院后不久,一天他和几个朋友在五味酒家喝酒时正巧道伍斯
进来了。克莱拉的丈夫正在渐渐发福,褐色眼睛上的眼皮也开始松弛了。他失去了
往日那健康结实的肌肉,很明显他正走在下坡路。他和妈妈吵了一架后,就来到这
下等酒店借酒浇愁。他的情妇因为另一个愿意娶她作老婆的人而抛弃了他。有天晚
上他因酗酒斗殴而被拘留了一夜,而且他还被卷进一场不体面的赌博事件中。
保罗和他是死敌,然而两人之间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感,就好像两个人之间有
时会产生的那种偷偷摸摸的亲近感。保罗常常想到巴克斯特·道伍斯,想接近他,
和他成为朋友。他知道道伍斯也常常想到他,知道有某种力量正在把那个人推向他。
然而,这两个人除了怒目而视以外从未互相看过一眼。
保罗在乔丹厂是个高级雇员,由他请道伍斯喝杯酒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想喝什么?”他问道伍斯。
“谁愿意和你这种混球一起喝酒!”道伍斯回答。
保罗轻蔑地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心里怒火万丈。
“贵族制度,”他继续说,“实际上是一种军事制度。拿德国来说吧,那儿有
成千上万依靠军队而生存的贵族,他们穷得要命,生活死气沉沉,因此他们希望战
争,他们把战争看作是继续生存下去的一个机会。战争之前,他们个个百无聊赖,
无所事事。战争一来,他们就是领袖和司令官。现在你们总可以明白了吧,就是那
么回事——他们需要战争!”
在酒店里,保罗并不是一个惹人喜爱的辩论家。他自高自大,脾气暴躁。他那
种过于自信和武断的态度往往引起年纪较大的人的反感。大家都默默地听着,他说
完了,没有人赞同他。
道伍斯大声冷笑着,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的口若悬河,问道:
“这是你那天晚上在剧院里学来的吧?”
保罗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于是他明白他和克莱拉一起走出剧院时被道
伍斯看到了。
“哟,剧院是怎么回事?”保罗的一个同事问,他很高兴有机会挖苦一下这个
年轻人,因为他已意识到这里面有文章。
“嗨,他穿着晚礼服在做花花公子!”道伍斯冷笑着,轻蔑地把脑袋朝保罗一
扬。
“这话太玄了吧,”这个双方的朋友说,“她难道是婊子吗?”
“天呀,当然是啦!”道伍斯说。
“说呀,让我们都听听!”那个朋友喊道。
“你已经明白了。”道伍斯说,“我想莫瑞尔心里更清楚。”
“哎呀,哪有这种事呢!”这人继续说道,“真的是个妓女吗?”
“妓女,我的天哪,当然是啦!”
“可你怎么知道的呢?”
“噢,”道伍斯说,“我认定,他已经跟那……一起过夜了。”
大家听后都嘲笑保罗。
“不过,她是谁啊?你认识她吗?”那个朋友问道。
“我想我是认识的。”道伍斯说。
这句话又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
“那就说出来听听吧。”
那个朋友说。
道伍斯摇摇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真怪,他自己却丝毫不露口风,”他说,“等会儿听他自己吹得了。”
“说吧,保罗。”那个朋友说着,“不说不行,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招供吧。”
“招供什么?承认我偶然请了个朋友去剧院看戏吗?”
“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老兄,告诉我们她是谁。”那个朋友说。
“她挺不错的。”道伍斯说。
保罗被激怒了。道伍斯用手捋着他那金黄色的小胡子,哼哼地冷笑着。
“真让我吃惊……真有那么回事吗?”那个朋友说,“保罗,我真没有料到你
还有这么一手。你认识她吗?巴克斯特?”
“好像有一点儿。”
他对其他的人挤挤眼睛。
“咳,行了,”保罗说,“我要走了!”
那个朋友用手搭在他的肩头。
“这可不行。”他说,“你甭想这么容易就走掉,我的朋友。你必须给我们把
这事讲明白才行。”
“那么你们还是向道伍斯去打听吧。”他说。
“你自己做的事嘛,没必要害怕,朋友。”那个朋友纠缠着。
道伍斯在一旁插了句话,保罗恼羞成怒,把半杯啤酒全泼在他的脸上。
“啊!莫瑞尔先生!”店里的女招待惊叫着,按铃叫来了酒店的保安人员。
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冲向这个年轻人。此刻,一个卷着袖子,穿着紧身裤子
的壮汉挺身而出。
“好啦,好啦!”他说着,用胸膛挡住了道伍斯。
“滚出去!”道伍斯叫道。
保罗面色苍白的把身子靠在酒柜的铜围栏上,瑟瑟发抖。他恨透了道伍斯,他
诅咒他当场就该下地狱;可一看到那人前额上湿漉漉的头发,不禁又可怜起他来。
他没有动。
“滚出去,你——”道伍斯说。
“够了,道伍斯。”酒店的女招待大叫道。
“走吧。”酒巴的保安人员好言相劝着,“你最好还是走吧。”
随后,他有意贴近道伍斯,正好把道伍斯逼到了门口。
“一切都是那个小混帐挑起来的。”道伍斯略带胆怯地指着保罗·莫瑞尔大喊。
“哎哟,道伍斯先生,你可真会胡诌。”女招待说,“你要知道一直都是你在
捣乱。”
保安人员依旧用胸膛顶着他,强迫他走出去,直到把他逼到大门外的台阶上,
此时,道伍斯转过身来。
“好吧。”他说着,对自己的敌手点了点头。
保罗不禁对道伍斯生出一种奇怪的怜悯之心,近乎于一种掺杂着强烈的愤恨的
怜爱。五颜六色的店门被关上了,酒巴里一片寂静。
“那人真是自找苦吃!”女招待说。
“但是你眼睛里要是给人泼了一杯啤酒,总是件很糟的事情。”那个朋友说。
“我告诉你,他干得太棒了。”女招待说,“莫瑞尔先生,你还想再来一杯吗?”
她询问着拿起了保罗的杯子。他点了点头。
“巴克斯特·道伍斯这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说。
“哼,他吗?”女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