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下面涨满了河水的特伦特河在静静地流淌着,以及点缀在浅滩上的那几头小牛。
“自从柯克·怀特小时候来这过儿以后,这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说。
虽然他说着话,但他却一直盯着她不满地撅着的嘴巴以及耳朵下的脖子,脸上
的红晕在脖子这儿与皮肤的蜜乳色交融在一起。她走路时,挨着他的身子微微晃动
着,而他则挺得象很绷紧的弦。
走到榆树林的一半,就到了河边这片园林的最高处。他们踟蹰不前,停了下来。
他带她穿过路旁树下的草地。红色的悬崖陡峭地斜向河流。河水掩映在一片树木和
灌木丛下,闪着银光。下面远处的浅滩绿油油的绵延成一大片。他和她互相依偎着
站在那儿,默默无言,心中惶惶不安。他们的身体一直紧紧地依偎着。河水在下面
汩汩地流着。
“你为什么恨巴克斯特·道伍斯?”他终于问道。
她优雅地向他转过身来,向他仰起脖子,翘起嘴巴,双目微闭,她的胸向前倾
俯,她像在邀请他来吻。他轻声笑了,随即闭上了眼,同她长长地热吻着。她的嘴
和他的仿佛融为一体,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就这样过了许久才分开。他们一直站在
这条暴露在众人眼里的小路边上。
“你想不想到下面河边上去?”他问。
她看了看他,任凭他扶着。他走到斜坡边上,开始往下爬。
“真滑。”他说。
“没关系。”她应道。
红土坡比较陡峭,他打着滑,从一簇野草丛滑到另外一簇,抓住灌木丛,向树
根下的一小块平地冲去。他在树下等着她,兴奋地笑着。她的鞋上沾满了红土,这
使她走起来非常困难。他皱起了眉头。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她就站在他身边
了。他们头顶悬崖,脚踏峭壁。她的脸颊鲜红,双眼熠熠闪光。他看了看脚下的那
一段陡坡。
“这太冒险了,”他说,“而且不管怎么说,也太脏了些,我们往回走吧!”
“可别是因为我的缘故啊。”她赶紧说。
“好吧,你瞧,我帮不了你,只会碍事。把你的小包和手套给我。瞧你这双可
怜的鞋子!”
他们站在树下,在斜坡面上休息了一会儿。
“好了,我们又该出发了。”他说。
他离开了,连摔带滚地滑到了下一棵树旁,他的身体猛然撞到树上,吓得他半
天喘不过气来。她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紧紧拽着树枝和野草。就这样他们一步
步地走到了河边。倒霉的是河水已经将小道给淹没了,红土斜坡直接伸到了河里。
保罗脚跟深深隐入泥土,身子拼命往上爬。突然小包的绳子“啪”的一声断了,棕
色的小包掉了下来,滚进了河里,顺水漂走了。他紧紧地抓着一棵树。
“哎呀,我真该死!”他怒气冲冲地大叫着。接着,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她
正冒险往下走。
“小心!”他提醒着。他背靠着树站在那儿等着她。“来吧。”他张开双臂喊
道。
她放心地往下跑,他抓住她,两人一起站在那儿看着黑黝黝的河水拍打着河岸,
那个包早已漂得不见影子了。
“没关系。”她说。
他紧紧地搂住她吻着。这块地方刚刚能容纳得下四只脚。
“这是一个圈套!”他说:“不过那边有条野径,上面有人走过,所以如果咱
们顺着沟往下走的话,我想我们一定能重新找到这条路。”
河水打着旋飞快地流着。河对岸,荒芜的浅滩上有牛在吃草。悬崖就矗立在保
罗和克莱拉的右边。他们背靠村干,站在死水一般的寂静中。
“我们往前试着走走。”他说。于是他们在红土中沿着沟里某个人钉靴踩出来
的脚印,挣扎着往前走去。他们走得浑身发热,满脸通红。他们的鞋上粘着厚厚的
泥,沉重而艰难地走着。终于,他们找到了那条中断了的小道。路上布满了河边冲
来的碎石头,不管怎样,在上面行走可比在泥泞中跋涉好多了。他们用树枝把靴子
上的泥剔干净。他的心急促地狂跳着。
他们来到平地上。保罗突然看到水边静静地站着两个人影,他不禁心里一惊。
原来是两个人在钓鱼。他转过身去冲克莱拉举手示意,克莱拉犹豫了一下,把外套
扣子扣好,两人一起继续向前走去。
钓鱼人好奇地看了看这两个扰乱了他们的清静的不速之客。他们生的那堆火,
现在已经快熄灭了。大家都寂默无声。两个钓鱼人又回过头去继续钓他们的鱼,就
像两尊雕像站在这闪光的铅色河边。克莱拉红着脸低头走着,保罗心里暗自好笑。
俩人向前继续走着,消失在杨柳树林里。
“哼,他们真该被淹死。”保罗低声说。
克莱拉没有回答,两人费劲地沿着河边这条泥泞小道走着。突然,小道消失了,
眼前是结实的红土形成的河堤,笔直地通向河面。他停住了,恶狠狠地低声诅咒着。
“过不去了。”克莱拉说。
他直直地站在那儿,环顾着四周。前方是河流中的两个小沙洲,上面长满了柳
树,但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悬崖高耸在他们的头顶,像一堵峭壁。后面不远处
就是那两个钓鱼人。午后,对面岸上冷冷清清的,有几头牛在远处默默地吃着草。
他又暗自低声咒骂起来,接着抬眼盯着巨大而又陡峭的河岸。难道除了回头就再没
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等一会儿。”说着他就努力在旁边陡峭的红土河堤上站稳,敏捷地往上爬去。
他看着每棵树的根部,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山上并排长着的两棵毛榉树下有一
小块空地。平地上铺满了湿湿的落叶,不过能踏过去。这地方也许正好在那两个钓
鱼人视线外,他扔下雨披,招手冲她示意,让她过来。
克莱拉拖着脚走到他身边。到了平地上,她目光沉滞地看着他,把头枕在他肩
上。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紧紧地拥抱着她。除了对岸上那只小小的牛外,谁也看不
见,他们很放心。他深深地吻着她的脖子,感觉到她的脉搏在怦怦地跳动。此时万
籁俱寂。寂静的午后,除了他俩外,再无他人。
当她抬起头来时,一直盯着地下的保罗,突然发现湿漉漉的山毛榉的黑根上撒
下不少鲜红的石竹花瓣,仿佛点点滴滴的血渍,这些细小的红色斑点从她胸前一直
流淌到她的脚下。
“你的花都碎了。”他说。
她一边捋着头发,一边神情郁郁地看着他。突然,他指尖抚摸着她的脸颊。
“为什么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他责怪她。
她忧郁地笑了笑,仿佛感到了内心深处的孤独。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深深地吻
着她。
“别这样!”他说,“别烦恼了!”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指,笑得浑身直哆嗦。然后,她松开手。他把她的头发从
额前撩开,抚摸着她的额头,温柔地吻着她。
“千万别发愁!”他柔声地恳求她说。
“不,我没发愁!”她温柔地笑着,显出十分听话的样子。
“哦,真的么,你可别发愁啊。”他一面抚摸着她,一面恳求道。
“不发愁?”她吻吻他,安慰他说。
他们又艰难地爬回了崖顶,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他一踏上平地,就扔掉了帽子,
擦去了额上的汗,吁着气。
“我们可算回到平地上来了。”他说。
她喘着粗气坐在草丛中,脸色涨得鲜红。他吻了她一下,她忍不住笑了。
“来,现在我帮你把靴子擦干净,免得让体面人笑话你。”他说。
他跪在她的脚边,用树枝和草擦着靴子上的泥巴。她把手指插进了他的头发,
扳过他的头亲吻着。
“我现在应该干什么呢?”他说着,看着她笑了起来,“是擦靴子呢,还是谈
情说爱呢,回答我!”
“我爱让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她答道。
“我暂时先做你的擦鞋伙计,先不管别的。”哪知两人都直直地互相望着,不
停地笑着,接着他们又啧啧连声地吻了起来。
“啧,啧,啧!”他像他母亲一样发出咂舌头的声音,“有个女人在身边,什
么也干不成。”
他温柔地唱着歌,又开始擦着靴子。她摸着他那浓密的头发,他吻了吻她的手
指。他一直用劲地擦着她的靴子,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弄得像个样了。
“好了,你瞧!”他说,“我是不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巧匠?站起来!咳,你看
上去就象英国女王一样无懈可击!”
他把自己的靴子稍微擦了两下,然后又在水里洗了洗手,唱着歌。他们一直走
到了克利夫顿村。他发狂地爱着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衣服的每道皱痕,都让他
感到一股热流,她处处都让人喜爱。
他俩来到一个老太太家里喝茶,她为他俩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你们怎么也不选一个天气好点的日子来啊!”老太太说着,忙忙乎乎地走来
走去。
“不,”他笑着说,“我们一直认为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老太太好奇地看着他。他容光焕发,脸色神情都与往日不同,乌黑的眼睛炯炯
有神,笑意盈盈。他高兴地持着小胡子。
“你们真的这么认为吗?”老太太大声说,那双老眼闪出一丝光芒。
“没错!”他笑着说。
“那么我相信今天是个好日子。”老太太说。
她忙手忙脚地张罗着,不想离开他们。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喜欢小萝卜,”她对克莱拉说,“我在菜园里种了一
些——还有一些黄瓜。”
克莱拉脸色通红,看起来十分漂亮。
“我想吃些小萝卜。”她说。
听了这话,老太太乐颠颠地去了。
“要是她知道就糟了!”克莱拉悄悄地对他说。
“哦,她可不会知道的,我们的神态是这样的自然。你那样子真能把一个天使
长也哄骗过去。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样装得自然一点——如果别人留我
们作客,让别人心里高兴,我们自己也高兴——那么,我们就不算是在欺骗了!”
他们继续吃着饭。当他俩正要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胆怯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三
朵娇小的盛开着的大丽花,如蜜蜂般整洁,花瓣上斑斑点点,红白相间。她站在克
莱拉的面前,高兴地说:
“我不晓得是否……”说着用她那苍老的手把花递了过来。
“啊,真是太漂亮了!”克莱拉激动地大叫着接过了花朵。
“难道都给她吗?”保罗嗔怪地问。
“是的,都应该给她。”她满面春风,十分欢喜地回答,“你得到的已经够多
的了。”
“噢,可是我想要她给我一朵。”他笑着说。
“她要是愿意的话,会给你的,”老太太微笑着说。随即高兴地行了个屈膝礼。
克莱拉相当沉默,心里有些不安。当他们一路走去时,保罗问:
“你不感到有罪吗?”
她用一双惊慌失措的灰眼睛看了看他。
“有罪?”她说,“没有。”
“可是你好像是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是吗?”
“不,”她说,“我只是在想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样。”
“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就会感到不可理解。眼下,他们可以理解,而且他们
还会高兴这样。关他们什么事?看,这儿只有树和我,你难道就不觉得多少有点不
对吗?”
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搂到自己面前,让她盯着自己的眼睛。有些事情使他感
到烦恼。
“我们不是罪人,对吗?”他说着,不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是。”她答道。
他吻了吻她,笑了。
“我想你喜欢自己多少有点犯罪感,”他说,“我相信夏娃畏缩着走出伊甸园
时,心里是乐滋滋的。”
克莱拉神采飞扬、平和宁静,这倒也使他高兴。当他一个人坐在车厢里的时候,
他感到自己异常的幸福,只感到周围的人那么可亲、可爱,夜色是那么美丽,一切
都那么美好。
保罗到家时,莫瑞尔太太正坐着看书。眼下身体不太好,面色煞白。当时他并
没注意到,后来想来却令他终身难忘,她没对他提及自己的病,因为她觉得这毕竟
不是什么大病。
“你回来晚了!”她看着他说。
他双眼炯炯有神,满面红光,对她微笑着。
“是的,我和克莱拉去了克利夫顿园林。”
母亲又看了他一眼。
“可别人不说闲话吗?”她说。
“为什么?他们知道她是个女权主义者之类的人物,再说,如果他们说闲话又
能怎样!”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什么错,”母亲说道,“不过你也知道人言可畏的,刀
一有人议论她如何……”
“噢,这我管不着。毕竟,这些闲言碎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想,你应该为她考虑考虑。”
“我当然替她考虑的,人们能说什么?—一说我们一起散步罢了!我想你是妒
嫉了。”
“你知道,要是她不是一个已婚妇女的话,我是很高兴的。”
“行了,亲爱的妈妈。她和丈夫分居了,而且还上台讲演,她早已是离开了羊
群的孤羊。据我看来,可失去的东西,的确没有,她的一生对她已无所谓了,那么
什么还有价值呢?她跟着我——生活这才有了点意义,那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都必须付出代价!人们都非常害怕付出代价,他们宁可饿死。”
“好吧,我的儿子,我们等着瞧到底会怎么样。”
“那好,妈妈,我要坚持到底的。”
“我们等着瞧吧!”
“她——她这人好极了,妈妈,真的她很好!你不了解她!”
“可这和娶她不是一回事。”
“或许事情会好些。”
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事他想问问母亲,但又不敢问。
“你想了解她吗?”他迟疑地问。
“是的,”莫瑞尔太太冷冷地说,“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人很好,妈妈,很好!一点儿也不俗气!”
“我从未说过她俗气。”
“可是你好象认为她——比不上……她是百里挑一的,我保证她比任何人都好,
真的!她漂亮,诚实,正直,她为人不卑不亢,请别对她吹毛求疵!”
莫瑞尔太太的脸被气红了。
“我绝对没有对她挑三拣回,她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好,但是——”
“你不同意。”他接着替她说完下文。
“你希望我赞成吗?”她冷冷地问道。
“是的——是的!——要是你有眼力的话,你会高兴的!你想要见见她吗?”
“我说过我要见她。”
“那么我就带她来——我可以把她带到这儿来吗?”
“随你便。”
“那么我带她来——一个星期天——来喝茶,如果你讨厌她的话,我决不会原
谅你。”
母亲大笑起来。
“好象是真的一样。”她说道。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啊,她要在这儿真是太好了!她某些方面真有点象女王呢。”
从教堂出来后,他有时仍旧与米丽亚姆和艾德加一起散散步。他已经不再去农
场了。然而她对他依然如故,她在场也不会使他尴尬。有一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
他陪着她。他们谈起书,这是他们永恒的话题。莫瑞尔太太曾经说过,他和米丽亚
姆的恋爱就象用书本燃起来的一把火——如果书烧光了,火也就熄灭了。米丽亚姆
也曾自夸她能象一本书一样了解他,甚至还可以随时找到她所想读的章节、段